世界上存在把动物当作财产看待的人,就存在把动物当作朋友看待的人。

国家公园救援队的兽医赵博士就是这么个有爱心的老爷子,他在一次援非行动中作为专家被派出去参与野生动物保护计划,从此一留就是三十年,保护区里很多小狮子祖祖辈辈都是他看大的。

赵博士虽然年纪大了,人还活跃在一线,老人家觉得能救死扶伤是扬善积德的事情。于是这天下午护林员报告一来,他就点着自己的小组出发了。

一般来说每个小组都有至少六个成员,救助群居食肉动物时往往会再多出动两个。

一来能各司其职进行快速救援,同时监控风险,方便控制局面;二来如果某些珍稀动物伤势特别重,可以开启运输通道把它带回营地,养好之后再放归。

现在这两辆车加起来就一共坐了八个人,至少四个都配着枪。

车子在黄土地上奔跑,一路摇摇晃晃,直奔西北角而去。因着地上先是有修建好的水泥大路,进了深处还有车辙构成的小路,所以行动得不算慢。

野生动物旅游业是许多非洲国家的重要经济支柱,一些小国国土面积不大,自然保护区却可能有十几二十个。私人保护区尚且在超负荷运转,这个相对较大的国家公园更是游人如织。

每天兽医们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观光车,这些车的驾驶员都是资深向导。资深都是资深的,论起守规矩来就良莠不齐了。有些向导恨不能把规定贴在车顶上,有些则狠松散,能为了追逐狮群开到犄角旮旯里去,久而久之就压出了路来。

开了大约有三十分钟,一行人绕过树林,到了一条小河旁,也就是等视野开阔了,才远远地看见目标。

河中段的地方趴卧着六头狮子,其中一头侧卧着,动也不动,只是喘粗气。听到有车过来,年纪大些的兀自在那舔舐着受伤的成员,几头年轻的却都警醒起来,跟着车转头,边转边抖耳朵。

要不怎么说动物跟人一样越大越妖呢,赵博士在心里想。

看看那些大狮子,就是七八辆车把它们团团围住等着看狩猎,那真是眼睛也不会多眨一下。有的明星狮子知道游客是来看它们的,甚至会特意扑猎炫耀,或摆姿势供人拍照,享受人群的惊呼声。那架势就和观鲸船靠近时鲸鱼出水展示自己是一样一样的。

按说来看西岸小分队的游客也不算少了,但它们还是对陌生人很警惕。这也不坏。

赵博士知道这个小狮群。

应该说现在的狮迷就没几个不在关注水坝领地的。首先,它们的老子很有名气;其次,水坝狮群有一头白狮子,就是现在被赶出去流浪的那头,它叫王子,也很有名气;最后,小分队下一代粉丝众多,特别是图玛尼,保护区工作人员和大猫粉口中的“小希望”,官推一更新消息就是评论刷屏。

在这个距离,赵博士仔细一看,不得不承认——

确实个头大。

他心里就盘算起来:就以往的经验来看,能长这么大个的母狮通常雄性激素分泌旺盛,这就很可能会导致不孕。传说中的柳瓦夫人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小狮子,现在南边萨比森的黄眼多年无子,这一头估计也玄。

从传承上来说这不是个好事,但从生存上来说这却是个好事了……体型大意味着强健,意味着安全。有没有孩子都不影响母狮长寿,但能不能打绝对能影响。

在赵博士思绪发散的时候,向导已经开始赶狮子了。他们要确保麻醉针能打到目标身上,而且还要留出足够的空地让兽医们安心治疗。

哨子响了三两声,打头的亚雌就站了起来。它看着已经在狮群中颇有威信,哪怕还在担心的老母狮都跟着站了起来,跟着让出了位置。它们走出了一段距离,但没有很远,大约隔着十几米。

“这能行吗?”麻醉医师嘀咕。

“狮子有狮子的想法。”赵博士呵呵一笑,“你别看它们坐那好像在防备,其实防着的不一定是我们。你看看她的眼睛,哟,现在都露肚皮了,是在让我们叫她守着呢。”

这就很聪明了。

麻醉带来的风险可不仅仅是药物过量致死。

非洲老虎谷的运营人曾经做过一个实验,他们把一头雌狮幼崽萨凡娜投放进去,想观察老虎的反应。结果母虎朱莉非但没有杀死它,还收养了它,把它喂养长大。

萨凡娜长大后一直帮助养母带崽,同时帮助它扩张领地、击退敌人。在它的影响下,朱莉硬生生成了群居动物,小老虎们也和狮子阿姨很亲近。

有一次为了保护弟弟妹妹,萨凡娜驱逐了孩子的父亲公虎希陶,后者一直对此怀恨在心。在运营者把萨凡娜麻醉搬家时,希陶将还未从麻醉中清醒过来的母狮锁喉致死。萨凡娜死后没多久,失去养女的朱莉也被其他母虎杀死了。

虽然这起惨剧和运营者的私心脱不了关系——没有争斗就没有关注,一对领主扩张太过不是他们乐见其成的——但对非洲其他保护区的许多救助小组来说,它都是一记警钟。

人们擅自插手动物的生活,既然已经插手了,就要把事情做好,把事情做对。

赵博士在这方面一向是权威,他不仅是兽医,在多年的野外行医生涯中,也成了动物行为的分析大师,他的话,整个小组都是听的。

人们一溜烟地从车上下去,拎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就围住了头已经垂下去的亚雌。

“苏丽,苏丽。”土著医生哈赞一边翻检它的伤口,一边恶狠狠地叫骂着,“下手也太狠了,这群臭小子!”

从头到脚都是伤口,鼻子裂了,后腿坏了,耳朵都被咬裂了,这是往死里打。一想到再过几年这群小子可能会追在母狮屁股后面争风吃醋求人家跟自己**,现在不开窍对着个小漂亮就恨不得给它打死,哈赞就大摇其头。

要不怎么说秃头都是债呢。

“打成这样还能长好吗?”一个志愿者凑上来问。

“能。”哈赞说,“别小看狮子的恢复力,我们把伤口处理好了,涂好药,上好夹板,剩下的就是靠自己了。你看看那边那头,先前通报的腿伤,多大一个血口子,现在不也好了?”

志愿者顺着指点朝西岸小分队看去,同一时刻,赵博士也看了两眼,检查了一下同事的工作。

只见老母狮后腿上有个巨大的伤疤,行走起路来还有点跛,其他的倒是没什么大碍了。他暗自点头,顺势看向了躺在最近处的、正在朝人群眨眼睛的小首领。

赵博士狐疑地蹲了回去。

他年纪大了,心就软了,话也多了,一边做清创缝合,一边用母语絮絮叨叨已经习惯了,但刚才和那小狮子一对眼睛,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头狮子听得懂他在说的话……

大概是错觉。

一头非洲狮,听懂中文,怎么这还是头国际友人不成。

赵博士摇摇头。

等他把全部都包扎好,不经意间也絮絮叨叨了得有半小时,再抬头看时,就见那狮子还在盯着他。

瞧瞧那在脑袋上转来转去的耳朵,再瞧瞧那在地上拍个不停的尾巴,还有那眼神,怎么看怎么是人家都听懂了,而且听得不耐烦了,嫌他啰嗦。

赵博士当了一辈子兽医,也见过不少老话说通人性的动物,别说猫猫狗狗知道感恩,就是在野外救的那些,养一阵子放回去,下次再去看,有的都还记得自己被救助过,有股亲昵劲。

但是这头狮子也未免太灵了。

那眼神看着跟人似的。

心里念叨着,难免他就上了心,走之前还在唠叨:可躲得远点儿吧,那几个流浪是憋着气呢,这伤口多危险啊,现在两个伤员,再伤一个还活不活了。

结果没过三天,护林员又给救助队打电话了。

正好他老赵又在轮班,就过去了,这一回是从营地出发的,和拍纪录片的赶在了一起。

一过去看到伤员,众人都沉默了。

上次那个母狮是被打得很惨没错,这次这个公的看着简直是要被打死了。

那背上的血洞比打印机印的还整齐,刷刷的两排,尾巴根被咬得不像样子,下腹也血糊糊的,不知道还能成不能。

向导一看见它的毛色就差点飙泪,白狮子多稀罕,现在成了红狮子不说,指不定还得当狮太监。

加加罗感同身受地吸了口气。

“这是被马赫蒂打了?”哈赞问。

“……估计不是。”护林员回答。

下腹伤是雄狮打架常有的操作,咬他脊柱的这头狮子牙洞间距和宽度则不像是雄狮,但下手狠辣,母狮一般没有下手这么狠的。赵博士边检查边思索着,忽然一头狮子的影像从他脑海中飘了过去。

他能意识到,大家也能意识到。

等三月救助报告在官网一发,所有人都意识到了。

这一下社交平台上炸开了锅。

【我错了,真的,我还在为西岸捏把汗,没想到它们直接给王子干废了。求求一定要治好这可是白狮子,白狮子太少了。】

【真猛,是真的太猛了,上次我就发现小希望打架像雄狮,下嘴都是冲脊柱去的,要不是可能犬齿还不够长,说不定真能切断。】

【王子估计是落单被抓了,虽然很惨但是……谁叫你们去欺负小姑娘!林德雄狮看了都要气死!爸爸就是这么教你们的吗?】

【西岸小分队已经这么能打了吗?现在两岁半是这个样子的吗?怎么看这群家伙都不像两岁半啊,马赫蒂的巨人基因实在恐怖,多生几个吧。】

【说是把王子挪出去救治了,估计保护区也不想折损白狮,大家也别太担心了。】

【我不担心王子,我担心救助机制,要是没当场死掉的都去救,等王子康复之后,水坝流浪肯定会变本加厉地报复。说不定下次官网汇报就是减员了!】

这位粉丝只是诉说着担心,没想到一语成谶。

可他没想到的是,最后减员的不是西岸小分队,而是看着不可一世的水坝恶霸。

四月,水坝流浪的领头雄狮在领地里神秘消失了,护林员翻遍了整块地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它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