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的感觉对安澜来说已经不陌生了,当她在鲸群的哀鸣中朝水下沉去时,视角却骤然拔高,轻轻地飘到了棉花糖般的云朵中间,然后是一片光怪陆离。
等她好不容易重新捡回意识,四下打量着想赶快看看自己又变成了什么动物,仍然不太像第一人称的视角就让她陷入了沉默。
高度是半空。
视线的焦点是一个巨型鸟巢。
一只羽毛赤褐的大鸟从远处飞来,警惕地落进巢穴。阳光打在它的背上,照得羽毛尖端变成一种通透的金黄色,翅根处则泛着一层黑紫色的幽光。
瞬膜在那双金褐色的眼睛里闪了闪,大鸟把野兔尸体丢下,一只爪子按住食物,用尖锐的喙部撕下肉条,喂给巢穴里浑身披着白色绒毛的幼崽。
没喂几口,它就像想起什么事一样,快速走到巢中央,在一枚青灰白色的鸟蛋上蹲了下来。看到父亲跑过去照看尚未孵化的兄弟姐妹,幼雕尖叫着,希望唤回亲鸟的注意力。
鸟爸爸维持着这个姿势,只用啄刺配合甩头来把食物撕成小块,继续喂食,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不会弃巢不孵的决心。
但它这么做并不是出于对子女或是对配偶的爱意,安澜从这只大鸟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温情的成分,它的目光始终是评估的、森冷的,好像是在完成一项由天性带来的任务。
这就是被誉为天空之王的猛禽金雕。
它们天生就是完美的捕食者,从匕首般泛着寒光的钩状挥,到强壮有力的羽翼,到能击穿头壳的利爪,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构造出了一种优雅又致命的杀戮机器。
如果放在电视机里看,安澜肯定会为金雕的美丽而目眩神迷;但放在现实里看,而是还是这么近的地方,面对着这种再次穿越的场合,她只想哐哐撞大墙。
无法控制灵魂所处的位置,只能被动接受视野范围内变化的景象,怎么看怎么像穿越失败。可几个世界过去,穿越是不可能失败的,那么只有一种比穿越失败更悲惨的可能性了——
穿越落点其实是巢里的鸟蛋。
一枚现在还没孵化的鸟蛋。
安澜:“……”
她现在申请重新选择自己的英雄还来得及吗?
在这种猛禽繁殖季节成为同一窝里后孵化出来的那只幼崽其实基本等于宣告虚弱或者死亡没错吧?
众所周知,从白头海雕到草原雕到金雕,雌鸟在产下第一枚蛋的时候就会开始孵化流程,头一个被孵出来的幼鸟会得到优先发育的机会,并在接下来的整个发育期对其余幼鸟进行排挤行为。
食物充足时,这种攻击和抢食只会导致发育不佳或者体弱,但在食物不足时,最坏的结果就有可能发生。
而亲鸟在整个慢性死亡过程中都会冷眼旁观。
它们不会刻意保证所有的孩子都有饭吃,甚至对最强大幼崽独活的状况乐见其成。在体弱幼崽死去后,尸体也会被亲鸟撕开,当做自己的或者是孩子的食物。
比起以上几种猛禽,生活在美洲的角雕更偏心。角雕雌鸟每窝生两枚卵,但只要有一枚孵化出来,另一枚就会被弃置。这只成型的小鸟一生都无法看到太阳,也不可能有机会为了自己的生命而努力挣扎。
大自然是残酷的。
这种残酷被倾泻在每一个需要求生的动物身上,也包括了此时此刻还飘浮在半空中的安澜。
金雕幼崽80天大时就可以离巢独自生活,不夸张地讲,它们在发育期简直是见风就长,每多拖一天,天平就朝这位兄长身上倾斜一寸。
她迫切地想要出壳。
可灵魂被强制定在空中,没有附着到身体上,没法加快破壳的速度,眼下她能做的一切就只有默默祈祷,希望这具身体的父母好好努力。
无法掌控命运的感觉实在很糟糕。
当安澜看到第三个日出时,她几乎对这个世界绝望了,甚至已经开始思考穿成金雕的一生会不会成为她穿越历史上最短的记录。
好在这种绝望只持续了几个小时。
在第三天的中午,蛋壳终于出现了变化,一股吸力从蛋壳内部升起,拖拽住她的脚踝,猛地把她向下拉去,直到隐没在黑色中间。
安澜本能地用喙部去攻击蛋壳,同时撑起翅膀,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空间,费了九头二虎之力,她才把蛋壳打开,慢慢挣扎着撇除碎壳,爬到温暖的阳光底下。
第一个感觉是黏腻。
鸟蛋里混合着血丝的粘稠**像膜一样覆盖在全身上下,连眼睛前面都蒙着一层古怪的红雾,不管是张开翅膀还是晃动脖子,都有种湿漉漉黏答答的触感从每个神经细胞上传来。
第二个感觉是柔软。
金雕亲鸟筑造的巢穴非常巨大,外围和底部用枯树枝搭成,底部铺着一些细碎的小树枝,干草,还有不知哪些倒霉猎物留下来的皮毛。亲鸟自己脱落下来的羽绒也被堆在巢里,散发着一股让人心生亲近之意的气味。
在黏腻和柔软之后,才是饥饿。
安澜觉得自己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但也知道鸟类出壳后需要先消化掉从蛋里带出来的蛋黄素,然后确定排便通畅,才会开始接受投喂。
她有这个耐心去等待,亲鸟有这个耐心去等待,可有些家庭成员却不想给她这个等待的机会。
在出壳之后没几分钟,这一窝的长子就开始用叼啄和踩踏的方式发动攻击了。
还不是那么尖利的喙刺在背上,还不是那么有力的爪子踩在翅膀上,对任何大鸟来说都弄不破一点油皮,但对刚出壳的幼崽来说却疼痛难忍。
安澜不得不努力朝亲鸟所在的方向爬行。
眼下待在巢里的是比雄鸟大了快一倍的雌性金雕,作为母亲,它对孩子的爱意也不如哺乳动物那么深厚,在看到小鸟求助时只是沉默地蹲下,并没有提供任何庇护。
这是一个早已预料到的危险走向。
在喂食开始后,安澜发现自己面对的竞争更加激烈了。一开始亲鸟还会用喙推开长子,把食物喂到她嘴边,但在她逐渐发育成一个毛绒团子,有足够的活动能力去抬头够食物之后,这种优待就消失了。
现在她必须拼尽全力用身体的每个部位挤压竞争者,才能吃到两三块肉条。而每当有一块肉条被她吃下,竞争者都会增加攻击她的频率和激烈程度。
猛禽幼子的幼年期简直是一场噩梦。
安澜活了几辈子,从来都是仗着体型优势压倒对手,即使在狮子那一世也通过努力干饭力挽狂澜,这回还是第一次被别人用体型碾压了。
最糟糕的是,整件事情好像陷入了恶性循环:打不过竞争者,吃到的食物就不够多;吃到的食物不够多,发育就不够快不快好,更加打不过竞争者。
亲鸟带回来的食物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多,足以说明这片领地并不非常丰饶,或者说是亲鸟的能力并不十分出众,那么它们就有可能放弃饲养体质较差的幼鸟……
父母指望不上,哥哥想让她死,无论从哪方面看,情况都坏到不能再坏,快要走到绝境了。
如果还想活下去,就需要一个转机。
安澜先是考虑了使用计谋把竞争者推出巢穴,但在体力的争斗上她不占优势,很可能还没干掉对方就被对方干掉。
在这之后,她又仔细观察地形,想知道附近有没有能够用来补充能量的食物,哪怕是一只虫子或者几块食物残渣,但巢穴被架构在黄色峭壁上的凹陷处,别说是条虫子,连个活得东西都没有。
第二条路被排除时,第三条路也被排除了。
峭壁这种寸草不生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踪迹,离城市估计也有十万八千米远,连个登山客都没有,寻求帮助更是毫无可能。
无数次她想,现在要是种能生活在城市里的鸟类就好了。
主动下树可能会造成严重伤害,落到地上之后也可能碰不到愿意救助的人类,比起眼下这种情况也就是快速死亡和慢性死亡的区别。
可在金雕巢穴里主动脱巢?
这悬崖看着得有一百多米高吧,别说是掉下去等救助了,估计会直接摔成一张小鸟饼,叫都来不及叫就光速去世。
三条路全部断绝,看着像是没有转机了。
在出生后第八天,安澜彻底接受了大概率要重新转世的命运,唯一的愿望就是她死了竞争者也不能好过,每次收到攻击时都会加倍努力地啄回去,至少气势上不能输。
就这么相互殴打,巢穴里很快就飞满了幼鸟的白色绒毛,两只幼鸟身上也都是大大小小的秃点,露出下面粉红色的皮肤。
第十二天时,安澜觉得自己大概率是要断气了。
就在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间,她好像听到有说话的声音,一个比较苍老,一个比较稚嫩,两个声音在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几秒钟之后,有一个粗糙的东西伸到巢穴中来,在她和竞争者之间停住,左边拨了一下,右边拨了一下,颇有些在菜市场上挑白菜的架势。
那一瞬间,安澜对来人的身份有了明悟。
她不愿意就这样死去,这辈子连一次张开翅膀飞行的机会都没有,连一次感知高空的风拂动羽尾的机会都没有,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变成鸟类呢?
这可是飞行啊。
每一个人类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或多或少都做过能在高空自由翱翔的美梦。
她必须抓住这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