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枝有些呆呆地仰起头,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不见他的神情。

夜里很冷,但带着温度的广袖将她包围,从后背传来温热。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道:“他是王大人的胞弟,想来王大人必然会偏袒,再是风清出现及时,我未有什么损失……”

她的声音渐弱,没说完的后话两个人心知肚明。

慕容仪低笑一声,抚了抚她的鬓发:“无需担心。”

“王家危害百姓,早该下台。其中盘根错节,还需要慢慢清理。”他顿了片刻,“需要时间。”

其间道理,荷枝是理解的。

她只是缩了缩脖子,不自觉地朝温度更深处去靠,像是想躲在他的臂弯中。

太子并未推阻,甚至还有些纵容。

“这些是指台面上的事。”慕容仪低笑一声,“至于台面下,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荷枝稍微呆了一下,台面下的事……是她想的那样吗。

压在心底的烦乱心绪渐渐抚平,才发觉有点热。她轻轻地松开了手,却发觉身前的人没有动静。

荷枝的手僵在空中,试探性地喊道:“殿下?”

“什么事。”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荷枝感觉更热了。

似乎,没什么事。

原本太子对她亲近,数月的日常起居都是她来照管,甚至多次同榻而眠。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太子的随身宫女,从来没有什么其他心思,甚至觉得发生什么都不会奇怪。

而如今,她感觉喉间发紧,被触碰的地方更是僵硬。

慕容仪也发觉了怀中人似乎有些不对。

他松开怀抱,便发觉她往后退了退,目光低垂,眼睫眨动,一偏头还能见着她发红的耳廓。

慕容仪伸手轻捻了一下,烫的。

荷枝恨不得找一个地方把人埋起来,无与伦比地道:“奴婢,奴婢……”

一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小宫女。

仿佛知道她下一秒要说什么似的,慕容仪不禁有些好笑,捧住她的脸颊,低声问:“要躲去哪里。”

她的脸颊上浮着红霞,目光始终不肯回看他,手臂悬空,似乎还有些轻颤。

慕容仪不敢将她逼得太紧,才松了手,见人匆匆忙忙地退下,又突然出声道:“今日上街了,买了什么?”

荷枝慌乱地捻着手指:“没,没什么。”

慕容仪沉思片刻,“青州如今不甚太平,也不再宜逛,等回到京城,你再去挑些喜欢的玩意儿。”

荷枝迟疑片刻,轻轻点头。

“往后,出门时同风清说一声。”

眼见她放不开手指,慕容仪摊开手心示意。

荷枝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犹犹豫豫地将手递出。

慕容仪合上掌心,感觉到她手指不再冰凉,白皙的指节透着红润,想来情绪好多了。

他勾了勾唇角,示意道,“去歇息吧。”

荷枝急匆匆地行了一个礼,正要离开时,发觉手指还被人攥着,她有些迷茫地抬眼,与那双含笑的眼睛相对。

慕容仪并未放开掌心,只道,“若下次再背着孤出门,便要罚你了。”

她红着脸点了头,慕容仪刚撤开手,她便飞一般地跑开了。

慕容仪低笑了一声,又清了清嗓子喊来风清。

*

第二日一早,荷枝还在书房里磨墨,就听见王大人求见。

太子招手让他进来。

王大人一进门,稍一抬眼就看见了太子案几边站的女人,心中暗道不好。

自昨夜他便听说了自家弟弟因为一个女人被太子抓了,看样子正是这个丫头。

他上前两步,扑通一跪,情真意切地喊道:“微臣有罪,请太子殿下责罚——”

王大人大约四十来岁,一比较起来,太子太过年轻。

荷枝抬眼看殿下,只见他微微蹙眉,似是不解地问道:“王大人这是何意。”

王大人痛心疾首,“愚弟昨日因唐突了殿下身边的丫头,被殿下的侍卫抓了……微臣特来上门向殿下赔罪,还请殿下饶过愚弟一命。”

太子慢悠悠地问,“当街抢人,按我朝律法,该当如何?”

“殿下误会了,实在是愚弟对荷枝姑娘一见倾心,才会想将荷枝姑娘带回家。”王大人一急,“若是荷枝姑娘愿意,愚弟愿娶荷枝姑娘为妻。”

荷枝呆了一下,渐渐攥紧拳头。

“微臣以为,愚弟一向不爱接近女色,想来也是荷枝姑娘刻意勾引,愚弟才大着胆子向荷枝姑娘表达爱慕。”

好个王大人,强抢民女竟被他歪曲成男子对女子的爱慕。

“原是一场误会。”太子道,“这丫头在孤身边也见过不少王公贵族,一向安安分分,没想到竟看上了令弟。”

荷枝想了想昨日在马车上见到的那个人,心中一阵厌恶。

她自知此事不可能朝夕之间就能解决,但骤然间被叩上这样的帽子,心中总归有些不悦。

王大人也听出了其中嘲讽之意,连忙道:“还是愚弟涉世未深,见荷枝姑娘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只是方式不对,竟然吓着了姑娘。微臣斗胆替愚弟求一求,请殿下将荷枝姑娘赐给舍弟。”

赐予?她没有听错吧?

荷枝愣住了,转而看向太子殿下。

他从容地坐在案前,嘴角还挂着一抹笑容。

她忽然想到,若真要全两方颜面,将她赐人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他是不是真的考虑过这件事?

“既然是误会,风清。”太子招来人,吩咐道,“去将王大人的胞弟带上来。”

风清领命退下,荷枝垂下了脑袋,往太子身后退了退。

虽然……太子从未表示过要将她送人,但是,万一呢?

首先想好最坏的情况,万一真的发生了,总归不会太伤心。

过了一会儿,风清再度进门,身后抬着两个人,呜呜地不敢出声,可怜极了。

太子煞有介事地问道:“这是……?”

风清义正言辞地禀报道,“属下将人带回时,就已是如此。”

“这可是王大人的胞弟,不是京中那些嫌犯,哪能这么折腾。”太子眉间紧拧,满是歉意地对王大人道,“孤这些侍卫,往日在京里抓人抓惯了,待人一向没轻重。”

太子从京中带来的暗卫,一个个身手矫健,王大人自然是不敢得罪。不过轻轻一瞥,就看到自家胞弟眼中含泪,痛苦不已。

“孤还想当面问问,你——”太子的目光落在那两人身上,“想收孤身边的婢女?”

王大人含笑道:“是……”

风清斜了两个人一眼,王严像是得了信,立马大喊道:“不——”

荷枝与王大人俱是一惊。

王严语无伦次地大喊道,“不用了不用了,都怪我色迷心窍,不该对姑奶奶心生歹意,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王大人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太子似乎陷入了沉思,看向王大人,“原是这样吗?”

王大人连忙道:“愚弟有些糊涂了……不过既然有些误会,微臣便不敢再多打扰殿下,微臣告退。”

太子眉间紧拧,似乎有些担忧道:“要不留在园子里照看两日吧?”

“不不不!哥、哥——”

王大人擦了擦额角的汗,低下身去,“还是不了,多谢殿下好意。”

“看令弟这样,恐怕昨日睡得不好,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王大人如蒙大赦,书房中的侍卫也带着王严和车夫退下。

热闹的书房瞬时冷清下来。

荷枝松了一口气,偷偷看一眼太子,才发觉他的笑容减淡了很多。

看来方才也是装出来的。

此番虽然依旧没有严惩那王家人,但总归是叫那人害怕了,至少短时间内不敢出来作乱。

而且也不知风清他们使了什么法子,竟叫那王严那样害怕。

慕容仪一瞥,就看见她侧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轻地抬起手,晃了晃,才终于又引起她的注意。

她柳眉微蹙,眸光中莹莹点点,粉腮樱唇,看着确实可人。

荷枝不知他伸手是何意,不禁问道:“殿、殿下想要什么?”

慕容仪抿了抿唇瓣,“手。”

冰凉的指尖递了上来,慕容仪摩挲片刻。

就知道她害怕了。从前见她无论什么情况下总能处变不惊,稀奇得很,如今发现,实际上她心底慌得不行。

一慌神,手就会特别凉。

荷枝别开目光,不知道太子拿她的手去做什么。但见太子什么都不干,她又不敢收回,只是这样搭着。

慕容仪思索片刻,而后定定地看着她的眸子,问道:“你方才在害怕什么。”

明明昨日已与她预先说过会怎样处理,她的反应怎么还是这样害怕。

荷枝的指尖蜷了蜷,目光瞥向别处:“奴婢怕王大人为难殿下。”

“孤是太子,身边还带了这么多侍卫,他一个文官,怎么为难。”慕容仪轻笑,唇角一收,将人拉近,“说实话。”

荷枝踉跄了一下,被一只手臂只着后腰,被迫靠近。

他的眼神深沉,像是能洞察一切。

慕容仪抬手,指腹抵住她的唇瓣,“不许再咬了。”

她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爱咬唇,也被他发现了。

“说吧。”他催促。

“奴婢怕……”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她道,“怕殿下将自己赐给那个人。”

怕被送去一个不知底细的地方,那个人是个纨绔,跟着他铁定要被欺负。

除此之外,她更不想成为斗争中的牺牲品,随时可以舍弃。

“怎么会呢?”太子笑道,“好歹你是孤的人,将你送人,岂不是自损颜面。”

颜面。

哦,原来是因为颜面才没有把她送人。

荷枝别开目光,忽然听见有人进门,连忙将手收回,不想叫人看见。

“殿下,林大人求见。”

荷枝自觉为林大人上好茶水便退下,在外边见着霍姑娘,太子身边没有别的女婢,只好由荷枝带她去花厅。

霍起莹今日似乎心情很好,慢悠悠地端过茶盏,划着茶盖,瓷声清脆。

喝完了一盏茶,她又笑道,“别杵着了,坐吧。”

突如其来的好意叫荷枝也摸不着头脑,她上前替霍姑娘又倒了一盏茶,才听她道:“等青州和澹州这边的事了解,殿下就该成亲了。”

荷枝恍若未闻,将杯盏推到霍姑娘面前。

霍起莹以为她在讨好自己,不由得会心一笑,“离宫之前,皇后娘娘总怕我与殿下心生矛盾,但殿下如今收敛心性,并不耽于声色,留在身边的女婢也仅你一人比较亲近。我想了想,其实你性子温润,倒也可以接受。”

荷枝呆了一瞬,才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她低声道,“奴婢只是东宫宫女,并不敢有什么僭越的想法。”

霍起莹漾开笑容,“原先我还担心,现下才敢把这个给你。”

霍起莹招了招手,身旁的婢女呈上一个墨绿色的香囊,递给荷枝。

那香囊普通,上面的绣样也简单。荷枝端详片刻,不解其意。

霍起莹扬扬下巴,笑道:“皇后娘娘赏你的,看看你喜不喜欢。”

荷枝这才赶忙接过,听她话的含义,便是要她打开看看。

她心中有些犹疑和警觉,到底还是扯开香囊的袋子,取出了里面的——绣帕。

是一条墨绿银边的帕子,帕角上绣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鸽,只是帕角上沾了一点暗红的血迹。

这是……师父的绣帕。

荷枝嘴角的浅笑僵在原处,这点血迹,不像是做绣工失手伤到的,更像是刻意抹上的。

皇后娘娘在警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