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端午节大清早下了一点多钟的小雨,后来天放晴了。雨后的天空显得比平时更清朗:一碧无际的天幕给人带来了一种爽快的心境。
还是在上午。堂屋里供桌上点着蜡烛,燃着香,左右两边聚集了全家的男女老幼。仍旧照旧例男左女右地立在两边,由周氏开始,各人依着次序一个一个地走到盖着红毡的拜垫上去磕头。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拜垫以后,克明便吩咐仆人撤去拜垫。先是周氏、克明等长一辈的人互相行礼拜节。然后是觉新等晚一辈的人分别向长辈们行礼。在一阵喧闹之后,堂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清静。人们全散去了,只剩下一对红烛孤寂地在烛台上流泪,香炉里的一炷香懒懒地在嘘气,菖蒲和陈艾静静地悬垂在两边的门柱上。
觉新回到房里,刚刚在写字台前坐下,忽然又站起来,无缘无故地走出过道,进了堂屋。他看见那种冷冷清清的样子,心里更不好过。他垂着手在堂屋里走了几步,又觉得没有趣味。他看见石板过道上栀子花盛开,绿叶白花在雨后的阳光中显得更美丽,便信步走下台阶到了花盆前面。他觉得一阵甜香沁入鼻内,便站在那里让他的头沐着阳光,让他的思想被馥郁的花香埋葬。
忽然从拐门外转进来两个年轻女子,穿着一深一浅的新洋布衫,手里各捧着一束带叶的鲜艳的石榴花。这是翠环和绮霞。她们看见觉新,便向着他走来。她们走到觉新面前,同时唤声;“大少爷,”弯下腰去向他请安拜节。
觉新简单地还了礼。他看见她们的脸上都露出微笑,各人鬓边插了一朵火似的石榴花,颔下右边第一对钮绊上又插着一朵栀子花。他想:今天是一个大家快乐的节日。他的脸上也浮出了笑容,随便说了一句:“你们拿的石榴花开得很好。”
“大少爷,你喜欢,我分几枝给你,我们太太要不到这么多,”翠环快乐地霎动她的一对明亮的眼睛说道。
“不必了,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今天过节,大家高兴,你们快回去吃粽子,”觉新带着疲倦的微笑答道。
翠环和绮霞答应了一声,带着笑容走了。她们一路上还起劲地小声商量一件事情。
觉新默默地望着这两个少女的背影在过道里消失了,才慢慢地移开他的眼光。他痛苦地想:怎么别人今天都高兴,我却这样无聊。
有人从拐门外进来,又有人从拐门内出去。觉英带跳带嚷地跑出去了,在他的后面跟着觉群、觉世两个堂兄弟和堂妹淑芬。
“怎么昨天刚刚挨过打,今天又忘记了?”觉新诧异地自语道,他指的是觉英。他接着绝望地说:“大概性情生就了,是改不了的。”于是他又为三叔克明的将来感到绝望了。
觉民挟着一本外国书从房里出来,在阶上唤了一声:“大哥,”便向觉新走去。
“怎么姑妈还没有来?”这是觉民的第一句话。
觉新看看觉民,苦涩地一笑,淡淡地答道:“大概就要来了。”他知道觉民盼望的并不是他们的姑母,倒是琴表妹。但是他盼望的却是姑母,他相信她会来的,她昨天还亲口答应过他。不过他刚刚说出那句话,忽然又担心起来。他疑惑地说:“姑妈该不会改变心思罢。”
“我想是不会的。我听见她说过几次要来。她虽然看不惯四爸、五爸他们的行为,不过她也很想回来看看。她虽说是爱清静,我看她关在自己家里也太寂寞,”觉民说。
“实在说来,我们公馆里头也闹得太不成话了,”觉新叹了一口气说,“五爸在戴孝期内讨小老婆生儿子,连三爸也管不住。以后不晓得会变成什么世界!”
觉民冷笑一声,带点气愤地说:“你想还有什么好的结果!”他本来还想说一句:“只有你服三爸管,”话到了他的口边就被他咽下去了。他仓卒地换上一句:“我到花园里头读书去。”他想走开。
“今天过节,你还读书?”觉民顺口说了一句。
“过节不过节,在我都是一样,”觉新答道。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骄傲地想:我不象他们。
“你倒好,你们都好,”觉新忍不住说出这样的羡慕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觉民惊讶地说。他触到了觉新的眼光,觉得他有点了解大哥的心情了,便用同情的口气劝道:“大哥,你看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为什么还要拿那些思想苦你自己?你想得太多了!”
“我今天没有什么不高兴,”觉新逃循地分辩道。
“那么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觉民追究地问道。
“我就要进去了,”觉新封门似地答道。
觉民觉得不必再问什么,便说:“那么我们一路走罢,我先到你屋里坐坐。”
觉新默默地同觉民回到自己的房里。他揭开门帘第一眼便看见方桌上一瓶新鲜的石榴花。
“石榴花!你在哪儿弄来的?是不是在门口折的?”觉民喜欢这些火红的花朵,赞美地说。
觉新呆了一下。他自己先前明明看见那只空花瓶放在内房里面,却想不到现在插了花移到这方桌上来了。他起初想到何嫂,但是很快地另一个思想就来纠正了他的错误:这一定是他刚才看见的石榴花。
在繁密的绿叶丛中,火似的花朵仿佛射出强烈的光芒,发出高度的热力。他觉得这个房间突然明亮了,而且有一股新鲜的风吹进了他的心里。他感动地微微一笑。他温和地答道:
“我也不晓得,等一会儿问何嫂就明白了。”
其实觉新知道是谁进来为他把花插上的。他却不愿意说出来。这只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他却在这上面看出了同情和关心。他连忙走到方桌前面把花瓶略略移动一下。他出神地望着那些朱红色花瓣。
觉民听见觉新的回答,也不追问。先前的话是他随便说出来的。对这一类的小事情他不会十分留意。他注意的还是觉新的举动。他不能说是完全了解觉新,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摆脱阴郁的思想,他知道觉新不能够消除过去的回忆。他也知道是什么感情折磨着他的哥哥。但是他却不明白甚至在重重的压迫和摧残下觉新还有渴望,还在追求。一个年轻人的心犹如一炉旺火,少量的浇水纵然是不断地浇,也很难使它完全熄灭。它还要燃烧,还在挣扎。甚至那最软弱的心也在憧憬活跃的生命。觉新也时时渴望着少许的关切和安慰,渴望着年轻女性的温暖和同情。
“大哥,你老是看着花做什么?”觉民觉得觉新的举动古怪,惊奇地问道。
“我在想,居然有人在枯死的灵魂墓前献花,这也是值得感激的,”觉新自语似地说。他掉过头看觉民,他的眼睛被泪水所充满了。
“大哥,你哭了!”觉民惊叫道,连忙走到觉新的身边,友爱地轻轻拍着觉新的肩膀问道:“你还有什么心事?”
“我没有哭,我应该高兴,”觉新摇着头分辩道,但是他的眼泪象珠子一般沿着脸颊流下来。
觉民实在不了解他的哥哥。他想觉新也许刚刚受到什么大的打击,现在神经错乱了。他不能够再跟觉新争辩,他只是痛苦地望着觉新劝道:“大哥,我看你还是休息一会儿罢。”
觉新伸手揩了揩眼睛,对着觉民破涕一笑,安静地回答道:“我心头并不难过,你不要担心,我晓得——”他说到这里忽然听见袁成用带沙的声音大声报告:“大姑太太来了。”
袁成早把中门推开,四个轿夫抬着两乘轿子走下石板过道。
“姑妈来了,”觉新忘记了未说完的话,却另外短短地说了这一句。觉民的心也被袁成的报告引到外面去了。他们两弟兄同时走出房去。
他们走出过道,看见第一乘轿子刚刚上了石阶,第二乘就在石板过道上放下。他们进了堂屋,周氏和淑华也从左上房出来了。琴先从第二乘轿子里走出来,接着第一乘的轿帘打开,圆脸矮胖的张太太跨出了轿杆。
张太太穿着深色的衣服。琴穿了浅色滚边的新衣,还系上裙子。她们母女走进堂屋,先后对着神龛磕了头,然后跟周氏等人互相行礼拜节。
众人就在堂屋里谈话。周氏把张太太让到右边方椅上坐下,她们两个隔着一个茶几谈着。绮霞端了两盏盖碗茶出来。袁成就到后面去向克明等人通报。
琴和觉新兄妹都站在堂屋门口。觉民看见琴的打扮,带着好意地向她笑道:“你今天更象小姐了。”
“琴姐,你这样打扮,便更好看,”淑华插嘴赞道。
“妈一定要我这样打扮。我想过年过节依她一两次也好。这件衣服还是去年做好的,我只穿过两次,”琴带笑地解释道。
“你脸上粉倒擦得不多,”觉民忍住笑又说了一句。
淑华笑了。琴噘起嘴阻止觉民道:“不许你这样说!”
觉民笑了笑。
陈姨太带着她特有的香气从右上房里出来。这大半年来她长胖了,脸也显得丰满了。眉毛还是画得漆黑,脸擦得白白,头发梳得光光。她满脸春风地招呼了张太太,两人对着行了礼。琴还应该进堂屋去向陈姨太拜节。接着沈氏带着淑贞从右边厢房出来了。克明等人也陆续走到堂屋里来。
冷静了一阵的堂屋又热闹起来。长一辈的人在客厅里有说有笑。觉新自然留在堂屋里陪张太太谈话。觉民兄妹陪着琴站在门口石阶上闲谈,后来又走到石板过道上看花。
淑华无意地伸手到一朵刚开放的栀子花旁边,带着怀念地说:“我们都在这儿,不晓得二姐今天在上海怎样?”
没有人即刻答话。后来还是觉民开口问淑华:“你想她今天会做些什么事?”
淑华笑了,她把那朵花摘下来,一面答道:“二姐自然同三哥在一起过节。”
“三姐,你不好摘花,”淑贞低声劝道,连忙掉头朝堂屋那边看了一眼。
“摘一朵也不要紧。我是无心摘的,现在也没有法子装上去,”淑华不在乎地说。
“三表妹,你真会说话,说来说去总是你有理,”琴抿嘴笑起来说。
“琴姐,你也来挖苦我?”淑华笑着对琴霎眼说:“这朵花我给你戴上,”她便把手伸到琴的发鬓上去,“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整齐,正该戴一朵花。”
琴把身子闪开,笑着说:“我不戴,我不戴。你自己戴好了。”
淑华拉住琴,恳求似地说:“让我给你戴上罢。你几天不来,我们公馆里头出了好些事情。等我一件一件地说给你听。第一个好消息是二姐——”她突然闭了嘴。
“你说,你说,”琴催促道,她很愿意知道关于淑英的好消息。
淑华答应着:“我立刻就说。”她却动手把花给琴戴上,一面得意地看看,自己赞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琴伸手在淑华的头上敲了一下,责备似地说:“唯有你这个三丫头过场多。”她看见淑华的鼻尖上慢慢地沁出汗珠来,自己也觉得身上发热,便说:“我们另外找个地方坐坐也好。”
“那么就到大哥屋里去,你也该把裙子宽了。亏你还在这儿站这么久,”淑华亲热地说。
觉民忍不住在旁边笑了。他说:“三妹,你是主人家,你不请她进去坐,你还派她不是。你就不对。’
淑华故意瞪觉民一眼,辩道:“二哥,你又给琴姐帮忙。你总是偏心。难道她就不是这儿的主人家?现在不是,将来也会是的。”
觉民不回答她,却拿起淑华的辫子轻轻地一扯,带笑地说一句:“以后不准你再说这种话。”
他们走到觉新的房门口,淑华看见门前挂的菖蒲和陈艾,忽然伸手把艾叶撕了一片下来。
“做什么?三妹,你是不是手痒?”觉民笑问道。
“我戴在身上也可以避邪,”淑华做个怪脸,得意地答道,“我们公馆里头妖怪太多了。”
“妖怪?三姐,你见过妖怪吗?”淑贞信以为真,马上变了脸色,胆怯地问淑华。
淑华噗嗤笑出声来。她拍了拍淑贞的肩膀,说:“四妹,你真老实得可以了,所以你要吃亏。”她俯下头在淑贞的耳边说:“我说的妖怪,你现在到堂屋里头去就可以看见。”
淑贞惶惑地望着淑华,不明白淑华的意思。琴和觉民已经进了房间。淑华和淑贞也就揭起门帘进去了。
琴先在内屋里脱下裙子,然后回到书房来。淑华开始对琴谈淑英的事。她把她和周氏,从觉新,从翠环那里听来的话全说了:克明有点后悔,他允许张氏跟淑英通信,接济淑英的学费。
“这是二妹的成功,到底是三爸让步了!”觉民紧接着淑华的叙述,带着暗示地说。他又看看淑贞。
“三舅也是一个人,二妹究竟是他自己的女儿,”琴略带感动地解释道。
觉民摇摇头,充满着自信地说:“这只是偶然的事。做父亲的人倒是顽固的居多。”
“我们的大舅便是这样,”淑华恍然大悟地说。
“大舅到现在还认为他不错:他给蕙表姐找了一个好姑少爷,不过蕙表姐自己没有福气,”觉民接下去说。
“这些人大概是中毒太深了。不过总有少数人到后来是可以明白的,”琴说。
“那么你相信五爸、五婶他们将来会明白吗?”淑华不以为然地拿话来难琴。
琴的眼光立刻转到淑贞的脸上,淑贞的小嘴动了一下,没有说出什么,却红着脸埋下头去。琴想到淑华的话,她不能够回答,她的心被同情搅乱了,她仿佛看见一只巨大的鹰的黑影罩在淑贞的头上。她真想把淑贞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好地安慰一番。但是她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瞪了淑华一眼,低声责备道:“三表妹,你在四表妹面前,不该提起五舅、五舅母的事。”
淑华不作声了。她看了淑贞一眼,觉得心里不好过,便把眼光掉向窗外。
正在这时候翠环来唤他们吃饭了。
这天上午厨房里预备了三桌酒席。堂屋里安一桌,坐的是张太太和周氏、克明等九个人;右上房(即已故老太爷的房间)里一桌,坐的人只有觉新、觉民、淑华、淑贞、淑芬和琴六个,后来又加上三个孩子:三房的觉人(五岁半的光景)、四房的觉先(五岁)和淑芳(三岁)。另一桌酒席摆在书房里,觉英、觉群和觉世都在那里陪教读先生吃饭。
女佣和仆人在堂屋里伺候老爷、太太们。翠环、绮霞、倩儿、春兰四个婢女在右上房里照料。翠环还要照应觉人,倩儿要照应觉先,杨奶妈专门照应淑芳,免得这三个孩子弄脏新衣服,或者打翻碗碟。
在右上房的一桌上最高兴的人是觉人、觉先和淑芳,他们不在父母的面前,一切举动都不会受到干涉,而且端午节在幼小的心上是一个快乐的节日。他们穿新衣,吃粽子,吃盐蛋,还让人在他们的额上用雄黄酒写“王”字。他们跪在椅子上,热心地动阒筷子,或者嚷着要那两个婢女替他们挟来这样那样的菜。其次是淑华,这个无忧虑、无牵挂的少女,她只要看见晴和的天气,或者同她喜欢的人聚在一处,她就觉得高兴。她在席上吃得最多,也讲得最多,她不肯让她的嘴休息。淑贞永远是一个胆小的孩子。她的眼睛常常望着琴,她只有在琴的身边才感觉到温暖和宁静。她有时也望着淑华,除了琴,淑华便是她唯一的保护人。她看见这两个人的面庞,才感到一点生趣。今天笑容很少离开淑华的脸,琴的脸上也罩着温和的微笑,而且琴还不时用鼓舞的眼光看她。她们都快乐,她也应该快乐,事实上她是快乐的。然而她却不曾大声笑过一次。她想笑的时候,也不过微微动着她的小嘴,让一道光轻轻地掠过她的脸。以后她的脸上便不再有笑的痕迹。容易被人看见的倒是她的木然的表情。似乎她的思想来得较慢,理解力也较薄弱。琴有时候也会注意到:甚至这日光照着的房间里那个阴影还笼罩在淑贞的头上。淑贞的木然的微笑也会给琴引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
但是拿琴来说,她究竟是愉快的时候多。她自己的头上并没有阴影。觉民的头上也不会有。她今天还听到关于淑英的好消息。不管人把它怎样解释,淑英总算得到了胜利。这也就是她的胜利,她和觉民帮忙淑英安排了一切。这个消息证明:她的信仰和她走的路都没有错。这不过是一个开始。她以后还有广大的前途。晴朗的天气鼓舞着开朗的心。琴的心就跟天空一样,那里没有一片暗云。
觉民是一个比较沉着的人。他的信仰更坚定,思想也较周密。他有时愤怒,但是他不常感到忧郁。而且他比较知道用什么方法发泄他的愤怒。这几年中间他的改变较大,不过全是顺着一条路往前走去,并没有转弯或者跳跃。他在这张桌上并不想过去,也不想将来,他甚至以为将来是捏在自己手里的。他觉得他看事情最清楚,所以他的心也最平静。倘使他的心被搅动,那是由于另一种东西,是爱情。这是一种没有阻碍的自然的爱情,它给他带来兴奋,带来鼓舞,带来幸福。那张美丽的脸上的微笑和注视,仿佛是一只温软的手在抚慰他的心灵。他觉得他这时是快乐的。
在这张桌上只有觉新不时想到过去,只有他会受到忧郁的侵袭,只有他以为逝去的情景比现实美丽。他有时也会跟着淑华大声笑。但是别的人静下来时,他又会疑惑自己为着什么事情发出笑声。有时别人兴高采烈地谈话,他会在那些话里看出过去的影子。它们会使他想起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情。这个人或者这件事情又会把他引到另一个境界里去。在他的头上并没有什么阴影。但是古旧的金钱(或者是柔丝)紧紧地缠住他的心。笑声和阳光也洗不掉那些旧日的痕迹。他喝着酒,比他的弟、妹喝得较多。但是少量的酒不但不能使他沉醉,反而帮忙唤起他的往日的记忆。酒变成了苦杯,他也害怕常常端它。他还在追求快乐。
在这张桌上虽然全是年轻人,但是他们却有着这样的不同的心情。他们彼此并不了解(琴和觉民是例外,他们两个有那么多的机会把心剖露给彼此看),不过他们互相关切,互相爱护。他们可以坦白地谈话,在这席上并没有疑惑和猜忌。淑贞的木然的表情和觉新的心不在焉的神情,有时会打破快乐的空气。然而这不过是蓝天中的一两片白云,过了一刻便被温暖的风吹去。淑华的无忧无虑的笑声,琴的清朗的话声,觉民的有力的话语,它们常常使觉新的聚拢的眉舒展,淑贞的没有血色的粉脸上浮出笑容。
虽然这个聚会中比在两三年前少了一些人,而且是一些值得想念的人,但是这一次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聚会,今天究竟是一个快乐的节日,连觉新也不禁这样地想。
在堂屋里又是一种情形。那一桌上似乎充满了快乐的笑声。人们无拘无束地讲话。没有过去的回忆,没有将来的幻景。没有木然的表情,没有聚拢的双眉。猜拳,喝酒,说笑。对于那些人这的确是一个少有的、快乐的、令人兴奋的聚会。然而这一切都只是表面,连笑声也是空虚的。仿佛人们全把心掩藏起来,只让脸跟别人相见。私人的恩怨、利害的冲突、性情的差异、嗜好的不同、主张的分歧,这些都没有消失,不过酒把它们全压在心底。出现在脸上的只有多多少少的酒意。这应当是相同的。所以连陈姨太和王氏的两张粉脸(都带上同样的红色)居然(不管那两颗敌视的心)带笑地对望着,说着友好的话。她们还起地劲地对面猜拳,嚷出那么响亮的声音。
在这席上似乎只有张太太比较冷静。虽然她的胖大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是她并没有将宽恕的字眼写在心上。她大半年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不过她常常从她女儿的口中知道在这个公馆里发生的事情。她仿佛冷眼旁观,因此她觉得她比别人更看得清楚。她注意到那些改变,她注意到那些陌生的趋向,她甚至一些人的举动和言语间也看出她所担心的一个危机的兆候。她有不满,有焦虑。但是她能够把它们隐藏在心底,单让她的快乐升在脸上,因为见着一些亲人的面颜,回到她如此爱过的地方,她自己也感到不小的快乐。她还可以想得到她也给别的一些人带来快乐。这些人便是周氏和克明夫妇。
张太太的笑容和温和的声音使克明仿佛看见这个公馆的从前的面貌。她同时还给他带来一线的希望。和睦的家庭,快乐的团聚,一切跟从前一样,照从前的规矩,没有纠纷,没有倾轧,没有斗争。他在席上只看见欢乐的笑容,只听见亲密的称呼,一家人都在这里,在右上房里,在书房里,好象仍然被那一根带子紧紧地束在一起似的。这两三年来所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如今出现在眼前的才是真实。他这样想,他甚至忘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举杯,动箸,谈笑,有时满意地回顾,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幸福家庭的家长。
其实这跟真实完全相反。他很快地就会明白:这样的聚会,这样的欢笑只是一场春梦。而被他看作梦景的倒是真实,不能改变的真实。
短促的节日很快地完结了。张太太在高家痛快地谈了一天的话,打了十二圈牌,终于让轿子把她抬走。她的女儿(琴)坐着轿子跟她一起回去。母亲和女儿一样,都留下一些欢乐的回忆在这个逐渐落入静寂中的公馆里。
沈氏为着小蕙芳和张碧秀到高家游花园的事兴奋了几天。她每天要催问克定几次。喜儿也跟着她要求克定早日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克定看见她们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自然很高兴,但是他始终不告诉她们确定的日期。
其实日期已经决定了。端午节后四天的下午小蕙芳和张碧秀就坐着轿子来了。克安的新听差秦嵩和克定的年轻的仆人高忠正在门房里等候他们。
小蕙芳和张秀碧在大厅上下轿。大厅上和门房前站着不少的田女仆人,这些人一齐向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这两个川班的旦角中张青秀只有二十七岁,小蕙芳不过二十一二的光景。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他们的年轻、美丽的面庞。他们穿着浅色的上等湖绉的长衫、白大绸裤子和青缎鞋。脸上擦得又红又白(连手上也擦了胭脂和香粉),眉毛画得漆黑,再配上含情的眼睛和鲜红的嘴唇,这两个旦角卸了装以后也有同样的吸引人的魔力。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并不害羞,脸上带着笑容,安安静静地扭着腰肢,跟着高忠进了外客厅。高忠请他们坐下,便出去给他们倒茶。秦蒿去向克安和克定两人报告。
张碧秀和小蕙芳正坐在外客厅里跟高忠谈话。他们向高忠略略问起高家的情形。高忠站在他们面前,没有顾忌地讲话,不过声音很低,他提防着克安或者克定进来时会听见。
离外客厅门前不远处,阶上和天井里站着仆人和轿夫。领淑芳的杨奶妈仗着克安平日喜欢她,她一个人站在外客厅门口,伸着头往里面张望,另外两三个女佣站在轿夫丛中。轿夫不多,就是克安和克定两人雇用的几个。大厅上没有克明和觉新的轿子,他们出门去了。克安、克定两人知道克明这天要出门赴宴会,他们可以玩得畅快一点。他们听说张碧秀和小蕙芳来了,非常高兴,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厅上来,秦嵩跟在后面。他们走到外客厅门口,克安看见杨奶妈对他把嘴一噘。他勉强地笑了笑,就昂着头走进里面去了。
两个旦角看见他们走进,立刻站起来含笑地招呼他们,给他们请安。他们好象见到宝贝似地心里十分高兴,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倒是张碧秀和小蕙芳却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态度十分自然,没有窘相,还带着旦角们特有的娇媚絮絮地陪他们讲话。克安心花怒放地望着张瑶秀的象要滴出水来的眼睛,那张秀丽的鹅蛋脸,和那张只会说清脆甜密的话的红红的小嘴。他忘记了他的妻子王氏的高颧骨和她的蜂刺一般的刻薄话,他忘记了他周围的一切。克定比他的哥哥更老练些,他随随便便地应付着小蕙芳。
高忠始终站在房里,含笑地旁观着两位主人的行动。克定忽然注意到高忠闲着无事,便吩咐道:“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把麻将牌拿来,把桌子摆好?”
高忠答应一声:“是,”便走出去了。
“我不要先打牌,”小蕙芳翘起嘴撒娇地说,“你答应过带我游花园的。”
“那就依你罢。你要游花园就先游花园。我吩咐高忠把牌桌子堑到花园里头也好,”克定讨好地答道。他又问克安:“四哥,你说怎样?”
克安自然同意。张碧秀也怂恿他到花园里去。他看见高忠出去了,便唤一声:“秦嵩!”
秦嵩在门口大声答应:“有,”连忙走进了客厅。
克安看见秦嵩进来便吩咐道:“我们现在到花园去。你喊高忠把牌桌子摆到水阁里头。还有我的鹦哥,也把它挂在水阁前面。”
秦嵩恭敬地答应着。他看见他们要出去,便跑到门口,打起帘子,让他们走出了外客厅。
克安弟兄带着两个旦角转入月洞门,进了花园。他们走入一带游廊,看见一边绿阴阴的、盖满着藤萝的山石,一边便是外客厅的雕花格子窗和窗前的翠竹、珠兰。珠兰有两株,正是盛开的时候,细枝上挂满了颜色在浅绿浅黄之间的砂粒似的花朵。他们走过这里,一阵浓香扑进他们的鼻孔,使得年轻的小蕙芳称赞起来:“五老爷,你们有这样好的地方,还天天往外面跑?”
“你没有来过,所以觉得希奇。我们来得太多,见惯了,倒觉得讨厌了,”克定答道。
克安和张碧秀走在后面,他们听见了小蕙芳和克定的问答。克安便问张碧秀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喜欢,”张碧秀点头含笑地答道。他接着又装腔地抱怨克安:“你怎么早不带我来耍?”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你骗我!”张碧秀噘着嘴驳道,“李凤卿不是到你们家里头来过吗?他还上了装照过相的!”
“你不晓得,那是我父亲的意思,所以那位古板哥哥也不敢说什么,他也只好敷衍一下。我父亲本来也有意思把你带到花园里头来照相的,可惜他不久就害病死了。我父亲一死,我那们哥哥比从前更古板了。我虽然不怕他,不过给他碰见,总不大好,大家都没有趣味。今天他出去了,一时不会回来的,”克安很老实地解释道。
“那么我现在就回去罢,省得碰见你哥哥惹他讨厌,惹得你们挨骂,”张碧秀假装赌气地说,他一转身就走。
克安连忙追过去,一把拉住张碧秀的袖子,低声下气地劝了两句,使得张碧秀抿嘴笑了。克安看见克定在前面跟小蕙芳头挨头亲密地讲话,后面又没有别人,他便同张碧秀牵手地再向前走去,一边说,一边走地进了松林。
松林里比较阴暗,地上有点湿,枝上不是发出声音。克定们的脚步声隐约地送到他们的耳边,他们却看不见人影。张碧秀害怕起来,紧紧地偎在克安的身边,克安自然很高兴地扶持着他,慢慢地走过林间的小路,后来到了湖滨。
“湖里头还可以划船,”克安夸耀地说。他看见前面柳树下拴着一只小船,便指着它,对张碧秀说:“你看,那儿不是船?”
“你自己会划吗?”张碧秀好奇地问道。
“我不大会,”克安沉吟地答道;“不过我们公馆里头小孩子差不多都会的。刚才不晓得又有什么人来划过了。”
“你看五老爷他们在划了,我们去!”张碧秀拉住克安的手孩子似地笑着怂恿道。“现在不是上了,我们还是到水阁去罢。”克安说。
“不要紧,他们都在划。我也要你陪我划一会儿,”张碧秀说,便拉着克安往柳树跟前走去。
克安不好拒绝,只得陪着张碧秀去把船解开,扶着张碧秀上了船。他许久不划船了,拿起桨来,觉得十分生疏,好容易才把船拨到湖心,但是船不肯往前走,它只是打转或者往边上靠。张碧秀催促他快快划到前面去。然而他愈着急,船愈不肯服从他的指挥。他划得满头是汗,船不过前进了两三丈的光景。
克安急得快要生气了,他剃过不久的两颊的密密麻麻的须根仿佛在一刹那间就增加了不少,而且都显得很清楚了。张碧秀在对面看见了克安的神情。他知道克安的脾气,便不说话,只是望着克安暗笑。他后来又抬起头去找克定的船。他看见那只船就靠在前面一株树下、荷叶丛中,克定和小蕙芳挨在一起亲热地谈笑,便对克安闪一下眼睛,忍住笑低声说:“你看,他们就在那边。他的眼睛朝那个方向望去。
“我们追过去,”克安兴奋地说,用力划起桨来。但是不幸得很,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的船总流不到那儿去。他没有气力,同时还有荷叶拦住他的路。
“四老爷,算了罢,我们上岸去,”张碧秀带笑地说。他又加一句:“我们先上岸去等他们。”
“也好,不过上了岸你要陪我唱一段《游园》,”克安说。
张碧秀望着他,含笑不语。
“你答不答应?”克安逼着问道。
张碧秀抿嘴笑答道:“我倒没有听见你唱过戏。你陪我唱戏,简直把我折杀了。”
“有你这样的杨贵妃,还愁唱不好戏?”克安望着张碧秀的两个笑窝,出神地说。他不当心把身子一侧,船往左边一偏,船身摇晃了两下,张碧秀马上惊惶地叫起“啊约”来。
“四老爷,你小心些,看把你的‘杨贵妃’翻到水底下去罗,”张碧秀也把身子摇了两下,带笑地提醒他道。
“不要紧,船就要靠岸了,”克安手忙脚乱地答道。过了片刻他终于镇静下来,把船靠好了。他先上去,然后把张碧秀也拉上了岸。他们站在岸上看克定和小蕙芳,两个头在柳条与荷叶中间隐隐地露了出来。
“我们先走,”张碧秀拉拉克安的袖子催促道。克安答应了一声,便伸手捏住张碧秀的膀子。
“四老爷,前面有人,”张碧秀含羞带笑地说。
克安看见秦嵩正从水阁那面走来,便离开张碧秀远一点,一面低声说:“我们走过去。”
张碧秀闪着一双笑眼看看他,也不说什么就跟随他迎着秦嵩走去。
秦嵩走近了他们,站住报告道:“老爷,水阁里头预备好了。”
“好,”克安应了一声,接着又吩咐道:“你去喊五老爷,催他快来。”
秦嵩不知道克定在什么地方,仍旧站在克安的面前,等候他以后的话。
克安本来不预备再说了,这时看见秦嵩不走,觉得奇怪,便又吩咐一句:“你快去。”倒是张碧秀猜到了秦嵩的心思,在旁边添了一句:“他们在那儿划船,”便把这个仆人遣走了。
两个人走到水阁前面,看见老汪蹲在栏杆旁边煽炉子,炉上已经坐了水壶。
“倩儿,客来了,装烟,倒茶,”忽然一个奇怪的尖声送进他们的耳里。克安知道鹦鹉在说话。张碧秀惊讶地抬起头一望。
水阁前面屋檐下挂着鹦鹉架。那只红嘴绿毛鹦鹉得意地对着他们说话,又偏着头奇怪地朝他们看。
“这个鹦哥倒很有趣。哪个买的?”张碧秀望着鹦鹉高兴地说。他伸起手去调逗架上的鹦鹉。
“朋友送我的,”克安满意地答道。
“你起先没有对我说起过,”张碧秀说了一句。
克安还没有答话。那只正在架上移来移去的鹦鹉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就举起脚爪,展开翅膀,向着张碧秀扑下来。
张碧秀没有提防,被它号了一跳,连忙往克安的怀里躲。克安带笑地扶着他,安慰地说:“不要紧,它又不会咬人。有链子拴住它的脚。”
张碧秀听见这样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句:“我还不晓得,”便离开了克安。这时鹦鹉已经飞回架上去了。它又在架上走来走去。
“这个东西把我吓了一跳,”张碧秀回头对着克安一笑,说了一句。
鹦鹉在架上走了一回,忽然停住对着张碧秀说:“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
“你看它把你当作丫头,这个东西连人也认不清楚,”克安指着鹦鹉对张碧秀说。
“你才不是东西!”鹦鹉望着克安,忽然张起嘴又说出话来。
张碧秀清脆地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弯着身子对克安说:“你听,它在骂你。”
“这个混帐东西居然学会了骂人,一定是那几个顽皮孩子教会的。等我来惩罚它,”克安又笑又气地说,便对着鹦鹉伸出拳头,同时顿起脚来。
鹦鹉起先不动,后来忽然沿着右边的铁杆爬上去,把身子斜挂在架上。
“你不要吓它。我看它倒怪有趣的。我们还是进里头去罢,”张碧秀轻轻地抓住克安的膀子把它拉下来。
“你这样喜欢它,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克安带笑着。
“你真的给我?”张碧秀高兴地问道。
“怎么不是真的?”克安答道。
“那么多谢你,我给你谢赏,”张碧秀带笑地谢道,便转身弯下腰去向克安请了一个安。
克安心里十分高兴,不过脸上还做出不满足的样子摇着头说:“这样谢,还不够。”
“那么你说要怎样谢,你才高兴?”张碧秀忍住笑低声问道。
克安把嘴伸到张碧秀的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呸!”张碧秀转过头轻轻地啐道,露出他一嘴雪白的牙齿。
“你肯不肯?”克安得意地追问着,他的上下眼皮快要挨在一起了。
张碧秀只是摇头。克安又在他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他刚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便抬起头,看见高忠正在阶上走下来,脸上带着使人见到就要发笑的表情。但是张碧秀并没有笑,他羞得粉脸通红,装着在逗鹦鹉的样子。
“四老爷,牌桌子摆好了,”高忠故意恭顺地说。
“嗯,”克安勉强地应了一声,他的脸也红了,便搭讪地对张碧秀说:“芳纹,我们进去罢。”芳纹是他给张碧秀取的名字。
水阁中右边一间房里响着麻将牌的声音和人们的笑语。克安们在那里不知道时光逐渐地逝去。但是在外面天色黯淡了。厨房里已经派了人来在水阁旁边的小房内安排酒菜,只等着克安们吩咐开饭,便可以把菜端上餐桌。秦嵩和高忠在水阁内左边一间屋里摆好了餐桌和碗筷。秦嵩看见天色渐渐阴暗,电灯还没有亮,连忙点了两盏煤油灯送到牌桌上去。
小蕙芳看见秦嵩送灯来,便说要喝茶。茶壶里的水已经凉了。秦嵩出来提开水壶泡茶,刚跨出门限,听见有人唤他。他抬头一望,觉群、觉世两人立在玉兰树下,用小石子远远地向着架上的鹦鹉抛掷。他刚要对他们说话,忽然听见鹦鹉惊叫一声。鹦鹉扑着翅膀飞下架子。但是它的一只脚被铁链锁住了,它得不到自由,只得飞回架上去。
“秦嵩,什么事?鹦哥怎样了?”克安在房里大声问道。
“是,回四老爷,没有什么事情,鹦哥好好地在架上,”秦嵩在阶上恭敬地应道。
觉群弟兄听见他们的父亲在水阁里大声说话,连忙躲藏在玉兰树后面,后来听见秦嵩的答话,才又放胆地跑出来,低声唤着秦嵩。
秦嵩大步走到觉群弟兄的面前,警告地说:“你们两个当心一点。老爷已经把鹦哥送人了。你们打伤它,一定要吃一顿笋子熬肉。”
“我不怕,爹不打我,”觉群露出他的牙齿的缺口得意地说。
“不过这回不同。鹦哥已经送给他心爱的人,他也作不了主,”秦嵩带着恶意的讽刺说。
“送给哪个?是不是张碧秀?”觉群着急地问道。
“你去问四老爷好了,”秦嵩故意跟他们开玩笑,不肯给他们一个确定的回答。
“你说不说?”觉群一把抓住秦嵩的袖子逼着问道。觉世也拉住他的另一只袖子。
“快放我,客人要吃茶,我出来拿开水。”秦嵩故意逗他们,不肯回答他们的话。
觉世听见便放开了手。觉群却吩咐道:“六弟,不要放他。”觉群露出狡猾的微笑,得意地对秦嵩说:“你怎么骗得过老子?你真狡猾。看你的名字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四哥早就说过,你是秦桧的秦,严嵩的嵩,两个大奸臣的名字拼拢来的。你不说,你今天休想走”。他始终抓住秦嵩的袖子不肯放。觉世听见哥哥的话,又把秦嵩的另一只袖子拉住了。
秦嵩听见觉群的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知道他对付不了他们弟兄两人,只得求和地说:“我说,真的送给张碧秀了。五少爷,你放了我好不好?话也告诉你了。我实在缠不过你们。”
“好,你去罢,看你说得可怜,”觉群把手放松,并且把秦嵩的身子一推。觉世自然摹仿哥哥的动作。秦嵩遇赦似地走开了。觉群看见自己得到胜利,心里万分满意。他也就不去想鹦鹉的事了。
“我们走上去看看,”觉群对觉世说,两个人轻轻地向着石阶走去。
他们走上石阶,到了右面栏杆旁边,从玻璃窗他们可以望见房里的一切。
“五哥,哪个是张碧秀?你告诉我,”觉世拉拉觉群的袖子低声问道。他蹑起脚,一个前额和两只眼睛贴在玻璃上。
“那个瘦一点的就是张碧秀,脸上粉擦得象猴子屁股一样。那个圆圆脸的是小蕙芳。我看过他们唱戏,”觉群卖弄似地答道。
“真怪,男不男,女不女,有啥子好!爹、五爸到喜欢他们,”觉世看见克安弟兄笑容满面地同那两个旦角在打牌,他觉得没有趣味,便噘起嘴说。
觉群轻轻地在觉世的肩头敲了一下,责备道:“你不要乱说,会给爹听见的。”
“我们出去罢。天黑了,我肚子也饿了。”觉世只想回到自己的房里去吃饭,不愿意老是站在这里偷看这种平淡无奇的景象。
“你要走?你忘记了妈吩咐过的话?我们还没有看见什么,怎么好回去告诉妈!妈会发脾气的,”觉群掉过头望着觉世,威胁地对他说。
觉世不敢响了。他嘟起嘴,不高兴地望着里面,他的眼光往四处移动。
“你看!”觉群忽然着急地唤起他弟弟的注意。
觉世已经看见了,里面四个人正在洗牌,张碧秀忽然举起手把克安的一只手背打了一下。克安反而笑起来。
“你看见没有?他打了爹一下!”觉群惊怪地问觉世。
“我看见,”觉世感到兴趣地点点头。
水阁里面小蕙芳噘着嘴在说话,克定忽然嬉皮笑脸地把脸颊送到小蕙芳的手边,大声说着:“好,你打!你打!”
小蕙芳真的举起手,拍的一声打了下去。他第一个吃吃地笑起来。接着克安和张碧秀也笑了。克定并不动气。他看见小蕙芳抿嘴笑着,趁他(小蕙芳)不提防便抓过来那只打脸的手,放在嘴边闻了一下,得意地说道:“好香!”于是哈哈地大笑起来,好象他从来没有遇到这样得意的事情似的。
“六弟,你看见没有?真有趣,可惜四哥不在这儿,”觉群满意地说。
“我不要看!”觉世嫌恶地说。他觉得应该由克定打小蕙芳嘴巴才对,现在克定却甘心挨嘴巴,太没有意思了。
“我不准你走,你敢走!”觉群生气地说,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那张牌桌。
觉世胆怯地看了哥哥一眼,也就不再提走的话了。他自语似地说一句:“我去看看鹦哥,”他的眼睛便离开了玻璃窗。
觉群弟兄回到房里去吃午饭,他们的母亲王氏自然问了许多话。觉群把他所看见的全说出来了。王氏心里不高兴,但是她不露声色,不让她这两个儿子知道。
王氏刚离开饭桌,沈氏就来了。她已经吃过饭,来邀王氏同到花园去看那两个出名的旦角。
王氏揩过脸,叫倩儿匆匆地吃了饭,点起一盏风雨灯,送她和沈氏到花园里去。
傍晚的花园仿佛是一个美丽的梦境。但是这两个中年妇人的心里却充满了实际的东西,她们的鼻子也辨不出花草的芬芳。美丽的花瓣在她们的眼里也失了颜色。她们是宁愿守在窄小的房间里或者牌桌旁边的人。
她们到了水阁前面,几个轿夫和女佣正站在玉兰树下谈话,看见这两位主人走近,便恭敬地招呼了一声。恰恰在这时从水阁里送出一阵笑声来。
王氏脸色突然一变,觉得一股怒火冒上来,她连忙把它压住。
沈氏听见笑声,却反而感到兴趣,眉飞色舞地说:“四嫂,我们走到阶上去看。”
倩儿将灯光车小后,就把风雨灯放在玉兰树后面。王氏和沈氏两人走上台阶去。她们轻轻地下着脚步,免得发出响声。她们走到了窗前,把脸挨上去一看。房里的情景完全进了她们的眼里。
餐桌安放在电灯下面,四个人恰好坐在方桌的四面。秦嵩站在克安的背后,带着一副尴尬的面孔。张碧秀站起来拿着酒壶给克安斟了酒,克安红着脸斜着两眼望他。他用清脆的声音催着克安:“快吃!你吃完三杯,我就唱!”
克定把半个身子朝小蕙芳斜靠过去,他的上半身快要靠到小蕙芳的身上了。他抓着小蕙芳的膀子,不住地摇动它,使得小蕙芳时时发出笑声来。
“真做得出,死不要脸!给五娃子他们看见算什么!”王氏在外面看得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
“四嫂,你看见没有?张碧秀下了装也好看,鹅蛋脸,眉清目秀的,”沈氏觉得有趣,带笑地小声说。她并没有注意到王氏的神情。
“我吃,我吃,”克安眯着眼睛笑嘻嘻地说,他拿起杯子,一口喝光了。
“还有一杯,就只剩这一杯了,”张碧秀又给他斟满了一杯酒,便把酒壶放在桌子上。
克安刚拿起杯子,呷了一口酒,又马上放下了。他摇摇头说:“这样我不吃。要你给我送到嘴上我才吃。”
“四老爷,你今天过场这样多!”张碧秀带笑地抱怨道:“好,请吃,酒给你送来了。”他端起酒杯送到克安的嘴上。“你的‘八字胡胡儿’要修一下才好看,”他望着克安的八字胡,又加一句。
克安已经有了醉意。他不把酒喝下去,却笑着说:“好嘛,我就等你来给我修,”便捉住张碧秀的那只手,而且捏得很紧。张碧秀不提防把手一松,酒杯便落下来,酒全倒在克安的身上。克安大惊小怪地口里嚷着,连忙站起来。他的湖绉长衫打湿了一大块。
“四哥吃醉了,四哥吃醉了!”克定突然把身子坐正,拍着手大声笑起来。小蕙芳也吃吃地笑着。
“秦二爷,难为你去给四老爷绞个脸帕来,”张碧秀回头对秦嵩说。秦嵩答应着走出去了。张碧秀便弯下腰拿着手帕揩克安长衫上面的酒痕。他一面揩,一面笑。
克安十分得意,他听见克定的话,不服气地说:“哪个舅子才吃醉子!五弟,你有本事我们来对吃三碗。”
“啊哟,五老爷,你吃不得了,你看你一嘴酒气熏人,”小蕙芳连忙阻止道。他这时正在跟克定商量添制戏装的事,不愿意别人来打岔他们,又害怕克定喝醉了说话不算数。
“四老爷,请你坐下去,不要再闹酒了。你三杯酒都没有吃完,还说三碗酒?”张碧秀把克安的长衫揩干净了,又扶着他坐下。
“我吃,我吃!你给我斟酒,再有多少我都吃得下!”克安大言不惭地说。他的头不住地摇晃,一张脸红得象猪肝一样。
“看不出四哥倒这样会闹。平日在家里看看他倒是个古板的人,”沈氏好象在看有趣的表演似的,满意地对王氏说。
王氏站在沈氏的旁边,看得又好笑又好气,她又觉得丢脸。她暗暗地咒骂克安在仆人的眼前做出这种种可耻的行为。她听见沈氏的话便答道:“你还不晓得。并不是他做人古板,是他的相貌生得古板。他闹起来很有本事。不过他不该当着底下人的面这样胡闹。”
“我看在家里头闹闹也不要紧。只要不到外面去闹就对了,”沈氏坦白地说出她的意见。
“五弟妹,你就是这个好脾气。所以你要受五弟的气。我就不是这样!”王氏听见沈氏的话,觉得不入耳,冷笑道。
“你听,张碧秀在唱戏了,唱《绛霄楼》,”沈氏不但没有注意到王氏的话,而且还阻止她说下去。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张碧秀的身上。
万岁王,天生就这些字眼清晰地在沈氏的耳边**漾。
张碧秀的歌声也同样悦耳地进了王氏的耳里。她不再说话了。倘使她不看见她的丈夫克安拿着象牙筷子敲桌面替张碧秀打拍子,她一定非常满意。
沈氏也看见克定同样地用牙筷打拍子。她却跟王氏不同,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张碧秀的歌声把阶下的人都引到阶上来了。淑华和觉新也在里面,他们两人刚来不久。觉民来得更晚,他的脑子里还装满了毕业论文中的一些辞句,他还在思索怎样结束他的论文。过两天他就得把它交到学校去了。
觉新、觉民和淑华都走到玻璃窗前,看里面的情景。觉新看见王氏和沈氏,便客气地招呼她们。她们也点头还礼,不过王氏的脸上却带着不愉快的神情。觉民也勉强地招呼了她们。只有淑华不作声,做出一种要招呼不招呼的样子,就混过去了。
“你怎么不好好地招呼四婶、五婶?她们又会不高兴的,”觉新在淑华的耳边低声说。
“我不佩服她们,”淑华毫不在意地小声答道。
觉新吃了一惊,连忙掉头看王氏和沈氏,她们的眼睛仍然注意地望着里面。其实淑华说话声音低,她们没有注意,自然不会听见。觉新害怕再引起淑华更多的没有顾忌的话,便不作声了。
水阁里张碧秀的《绛霄楼》唱完了。克安满意地拍掌大笑。克定也不绝口地称赞。高忠提着煮稀饭的罐子走进来。秦嵩帮忙高忠盛了四碗粥,送到桌上去。碗里直冒着热气。小蕙芳刚拿起筷子,克安便嚷着要小蕙芳唱戏。克定自然也高兴听小蕙芳唱。他逼着小蕙芳和他同唱一出《情探》,克安在旁边极力怂恿。小蕙芳自然答应了。克定得意地喝了一大口茶,便放开喉咙大声地唱起来:
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
“想不到他倒会唱几句,唱得很不错,”沈氏听见她的丈夫唱戏,得意地称赞道。她又掉过头看了看旁边的几个人。
“不错,他同小蕙芳刚好配上一对,”王氏也赞了一句,但是她的讥讽的意思却不曾被沈氏了解。
沈氏看见克定和小蕙芳两人带笑地对望着,不慌不忙地象谈话一般唱出那些美丽的辞句,两个人都唱得十分自然,十分悦耳,她心里很高兴。她觉得他们的确是一对,王氏的话并不错。她没有妒嫉心。她知道这是在唱戏,而且小蕙芳又是一个男人,她因此觉得更有趣味。
“五弟妹,我们回去罢,”王氏对沈氏说。她看见克安和张碧秀喁喁私语的情形,心里很不痛快,不想再看下去。
“等他们唱完了再走,很好听的,”沈氏正在专心地听克定和小蕙芳唱戏,不愿意走开。
王氏气恼地瞪了觉新和觉民一眼。她想到她的丈夫的丑态被他们看了去,她心里更不快活。她不能够再在这里站下去,便对沈氏说:“你不走,我一个人先走了。”
“那么你先回去也好,我等一会儿再走,”沈氏唯恐王氏拉她回去,现在听见这句话正是求之不得,便这样地答复了王氏。
王氏一个人走下了台阶。倩儿也只得跟着下来。倩儿在玉兰树后面拿出风雨灯,把灯光车大。王氏还回头望水阁:玻璃窗上贴着几个人头,房里送出来小蕙芳的假嗓子的歌声。她觉得怒火直往上冒,便猝然掉开头,跟着倩儿走了。但是她刚刚转弯,便看见钱嫂打了一个灯笼陪着陈姨太迎面走来。她想躲开,却来不及了,她已经闻到陈姨太身上的香气了。
“四太太,听说四老爷在请客,怎么你就回去了?”陈姨太故意带着亲热的调子大声说。王氏看见陈姨太的粉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知道陈姨太在挖苦她。她无话回答,只得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故意带笑地偏着头把陈姨太打量一下,说道:
“陈姨太,你真是稀客,好久不看见你了,怎么今晚上舍得到花园里头来?”
“啊哟,四太太,你真是贵人多忘事。端午节我还输了几拳给你,你就记不得了!”陈姨太尖声地含笑说。她不等王氏开口,又接着说下去:“我晓得你四太太事情多,不敢常常打搅你。想不到倒会在这儿碰见。四太太,你兴致倒好。听说你们四老爷请小旦在这儿吃饭,我也来看看,凑凑热闹嘛。”她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是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微微露出一声冷笑,又加上两句:“四太太,你不是爱听唱戏吗?怎么又走了?你听,他们唱得多好听。”
“那是五弟在唱,”王氏生气地说,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忽然有了主意,得意地说道:“我屋里头有事情,要自己照料。我比不得你陈姨太工夫多,整天在外面应酬。”她把头一扬,冷笑一声,就掉转了身子。
陈姨太知道王氏挖苦她平日在公馆里的时间少,在自己母亲家里的时候多,马上变了脸色,认真地问道:“四太太,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们改天再谈罢,我要走了,”王氏好象得到了胜利一样,头也不回过来,就往前走了。在路上她还骂了一句:“你的事情哪个人不晓得?还要装疯!”但是陈姨太已经听不见了。
陈姨太勉强忍住一肚子的闷气。她看不见王氏的背影了,便咬牙切齿地对站在她身边的钱嫂说:“你看这个烂嘴巴的泼妇,我总有一天要好好收拾她!”
陈姨太走上了台阶。觉新招呼了她。别人却好象没有看见她似的。她也不去管这个,她应该把眼睛和耳朵同时用在水阁里的四个人身上。她来得不晚,克定和小蕙芳两人对唱《情探》还没有完。她站在沈氏的旁边。她忽然自语道:“五老爷真正可以上台了。”这句话里含得有称赞,也含得有讥讽。
“他唱得还过得去,配得上小蕙芳,”沈氏以为陈姨太在称赞她的丈夫,连忙回答了一句,带带笑地看了陈姨太一眼。
陈姨太得意地笑了笑,她心里骂一句:“有这样蠢的人!”但是她没有工夫再去向沈氏挑战。她的眼光完全被那两个面孔占了去:一个是张碧秀的小嘴细眉的鹅蛋脸,一个是小蕙芳的有着两个笑窝的圆圆脸。她觉得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很漂亮,都能使她的心激动。她觉得和他们坐在一起谈话,是很大的快乐。他们比她在她母亲家里常常见到的那位表弟更讨人喜欢。
《情探》唱完,克安第一个拍掌叫起来。他笑够了时,又嚷着:“吃饭,吃饭。”稀饭已经失去了热气,但是正合他们的胃口。克安频频地挟了菜送到张碧秀的碗里。克定也学着哥哥的榜样。一碗稀饭还没有喝完,忽然苏福进来报告:有人来催张碧秀和小蕙芳上戏园了。
“不成,不成!我高五老爷今天要留住他们,不准走!”克定带着醉意把筷子一放,站起来拍着桌子嚷道。他马上又坐下去,没有当心,把屁股碰到那把叫做“马架子”的椅子角上,一滑,连人连椅子都倒在地板上。
小蕙芳和高忠两人连忙把他扶起。克安却在旁边拉着张碧秀的手哈哈大笑起来。高忠把椅子安好,小蕙芳扶着克定坐下。克定嘟起嘴接连地说着:“不准走!”小蕙芳便把嘴送到克定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克定一面听一面点头。小蕙芳刚拿开嘴,克定忽然把左手搭在小蕙芳的微微俯着的肩上,绕着小蕙芳的后颈,身子摇晃地站起来,口里哼着京戏;“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美生来好貌容……。”他立刻又缩回手,挺直地站着,大声地说:“我没有醉,我没有醉。我答应,吃完稀饭就放你走!”
在外面淑华看见克定滑稽地跌在地上,她第一个笑起来。连沈氏也忍不住笑了。只有觉新没有笑。他觉得好象有什么人在打他的嘴巴,又好象他站在镜子面前看见他自己的丑态,他的脸在阴暗中突然发红,而且发热,仿佛他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他觉得心里十分难过。他不能够再看下去,便默默地掉转身子。但是笑声还从后面追来。他逃避似地下了石阶,走到一株玉兰树下,便立在那里。他的脑子被忧戚的思想占据了,他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天空好象涂上了一层浓墨,只有寥寥几颗星子散落地点缀在上面。头上一堆玉兰树的树叶象一顶伞压住觉新。地上有灯光,有黑影。天气并不冷,觉新却打了一个寒噤。他想到目前和以后的事,忽然害怕起来。他无意间抬起头看前面,他的眼睛有点花了。他仿佛看见从灰色的假山背后转出来一个人影。他睁大眼睛,他想捉住那个影子,但是眼前什么也没有。他记起了那个已经被他忘记了的人。他的记忆忽然变成非常清晰的了。就是在这个地方,在玉兰树下,两年前他看见那个人从那座假山后面转出来。那是他的梅。他想取得她,却终于把她永远失去。就是那个不幸的女郎,她在他的生活里留下了那么大的影响,那么多的甜密的和痛苦的回忆。没有她,便减少了他的甜密的儿时的一部分。同样她的一生也反映着他的全部被损害的痛史。也许是他间接地把她杀死的。他看见她死后的惨状。他看见她被埋葬在土里。他说他要永远记住她。但是这一年来,两年来他差不多把她完全忘记了。占据着他的脑子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不幸的少女。
然而这一刻,在这个奇怪的环境里,前面是黑暗和静寂,后面是光亮和古怪的笑声、语声,她的面庞又来到他的脑子里,同时给他带来他自己的被损害了的半生的痛史。这全是不堪重温的旧梦。这里面有不少咬着、刺着他的脑子的悔恨!全是浪费,全是错误。好象在他的四面八方都藏着伏兵,现在一齐出来向他进攻。他已经失掉了抵抗的力量。他只有准备忍受一切的痛苦。他在绝望中挣扎地喃喃说;“我不能再这样,我不能再这样,应该由我自己”
后面一阵忙乱,一阵说话声,一阵脚步声,一些人从石阶上走下来。觉民突然走到觉新的面前,关心地问道:“大哥,你一个人站在这儿想什么?”
觉新吃惊地抬起头。他放心地嘘了一口气,短短地答道:“没有想什么。”
“那么我们回去罢,”觉民同情地说。他知道觉新对他隐瞒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也并不追问。他并没有白费时间。他已经想好那篇论文的最后一部分,现在要回屋去写完它。
从后面送过来一阵笑声,接着是克安弟兄的略带醉意的高声说话,和两个旦角的清脆的语声。人们从水阁里面出来:高忠打着风雨灯走在前面,克安和克定各拉着一个旦角,摇摇晃晃地跟着灯光走。苏福拿着一盏明角灯。秦嵩提着鹦鹉架,他们两人走在最后。这一行人扬扬得意地走过觉新面前转弯去了。先前躲在暗处或树后的那些人,已经看清楚了那两个旦角的面貌,便各自散去了。
沈氏因为要借用钱嫂打的灯笼,便和陈姨太同行。陈姨太不绝口地赞美那两个“小旦”的“标致”,因此她也需要一个见解相近的同伴。她们谈得很亲密地走了。
“你看,这还成什么话?爷爷在九泉也不能瞑目的,”觉新指着那一行人消去的方向对觉民说。
“我看得太多了,很有趣味,”觉民仿佛幸灾乐祸地答道。
“你还说有趣味!我们高家快要完了,”觉新气恼不堪地说。
“完了,又有什么要紧?这又不是我的错,”觉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神气来激他的哥哥,他觉得觉新不应该为那些事情担心。
“没有什么要紧?我们将来都要饿饭了,”觉新听见觉民的答语,有点恼怒觉民的固执,便赌气地说。
“你说饿饭?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觉民哂笑道。他充满信心地说下去:“我不相信我离开这个公馆就活不了!难道我就学不了三弟?他们胡闹跟我有什么相干?错又不在我。我不想靠祖宗生活。我相信做一个有用的人决不会饿饭。”
觉新疑惑地望着觉民,一时回答不出来。
觉民看见觉新不作声,以为觉新不相信他的话,便含着用意地对觉新说:“大哥,你明天不是要到周外婆家去吗?你应该知道你我都不是枚表弟那样的人。”
“不,不,你不是,”觉新摇摇头痛苦地说。他心里想着:我不就是那样的人吗?
第二天周氏和觉新都去周家帮忙办理枚少爷的婚事。周氏到得早些。她还把淑华带去陪芸表姐玩。这两个少女在一起有不少的话向彼此吐露。她畅快地谈着这两个家庭里新近发生的一些事情。
觉新来得较迟,他是从公司里来的。他看见彩行的人搭着梯子在大门口扎彩。他走进大厅,看见中门大开,人们忙着搬动新的木器,他不觉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是冯家送来的,明天就是枚表弟“过礼”的好日子。他连忙往里面走去。他刚刚跨进中门,忽然看见枚少爷一个人垂头丧气似地立在拐门旁边。他觉得心里不大好过,便走到枚少爷面前,用同情的口气问道:“枚表弟,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做什么?”
枚少爷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觉新,过了片刻才慢慢地答道:“我想出去看看。”
“你要看什么?”觉新看见枚少爷的神情,觉得奇怪,又问了一句。
“我有点闷。我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晓得要看什么。我有点害怕,”枚少爷皱着眉头,吞吞吐吐地说。他的脸上本来没有血色,现在更显得青白可怕。
“你害怕什么?每个人都要做新郎官的,”觉新压住自己的复杂的思想,勉强露出笑容安慰枚道。
枚微微红了脸,低声说一句:“我比不上别人。”
“哪个说你比不上别人?”觉新轻轻地拍了一下枚的瘦削的肩头,鼓励地说。
“大哥,你怎么才来?”淑华从对面石阶上送来这个清脆的声音。觉新没有答应,他等着枚的答话。
“我自己晓得,我没有出息。爹一定要我结婚。我听见二表哥说早婚不好,我又听说新娘子脾气不好。爹说冯家几位长辈都是当你大儒。爹又骂我文章做得不好。”枚没有条理地说着话,这时他心中空无一物。他自己完全没有主张,却让外部的东西来逼他,许多东西从四面围攻,逼得他没有办法,他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觉新望着枚的枯瘦的面颜。他仿佛在那张青白色的脸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影。他觉得一阵鼻酸,眼睛也有点湿了。他把嘴唇皮重重地咬了一下。后来他才勉强温和地说:“现在木已成舟,你也不必再往坏处想。你不是没有出息,你年纪还这样轻。”他看见枚用手在擦眼睛,不觉叹了一口气:“唉,你也太老实了,你为什么不早点让大舅明白你的心思?”
“你快不要说!”枚恐怖地阻止道;“爹一定会骂我,他明明是为着我好,我哪儿还敢对他说这种话?”
始终是一样的见解,并没有什么改变,觉新又听见这同样的不入耳的话了。他很奇怪:“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见解永远抓住枚表弟的心。但是他现在没有思索的余裕了。一个声音在后面唤他:“大表哥。”本来应该是淑华站在他背后的。淑华说过那句话就走下石阶朝着觉新走去。她走不多远,忽然从开着的中门看见一个人影,她认出来是什么人,连忙转身回去,拉着在堂屋里的芸往芸的房间里跑。来的是芸的姐夫郑国光,亡故的蕙便是这个人的妻子。短身材,方脸,爆牙齿,说一句话,便要溅出口沫来。他现在站在觉新的背后,而且他听见了枚的最后一段话。
觉新回过头来,见是国光,心里更加不痛快,但是也只得勉强带笑地对国光说几句客套话。枚除了唤一声“姐夫”外什么话都不说。他因为姐姐的事情始终憎厌姐夫,虽然他的父亲常常称赞国光对旧学造诣很深,也不能够引起他的好感。蕙去世以后国光也不常到周家来,这天还是枚的父亲周伯涛把他请来的。
觉新和国光两人同去堂屋拜见周家各位长辈。周老太太对国光很冷淡。但是周伯涛到现在仍然十分看重他这个理想的女婿。他待国光的亲切跟蕙在日并没有两样。陈氏不敢得罪她的丈夫,她只得把憎厌藏在心底,装出笑脸来欢迎这个杀害她的女儿的人(她这样想)。
众人在堂屋里停留了一会儿,周老太太便回到自己的房里休息。陈氏、徐氏两妯娌把周氏和觉新拉到新房里去帮忙布置一切。周伯涛把国光请到书房里谈诗论文,还要枚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他们讲话。
“冯乐老真是老当益壮,他最近那张《梨园榜》简直胜过六朝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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