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蓁蓁今天专门请假来公社拿包裹, 待会她还要打电话回家。

所有感情都是需要维系的,她已经有了距离这个弱势,就只能尽可能经常联系, 以此提醒爸妈自己的存在。家里孩子多,年龄又相差不大,有些时候如果不耍点小心机,就很容易被忽视。

这个道理, 她从懂事时就知道了。

因此, 虽然大家都说这每隔半个月就寄来一次的包裹,是家里爹娘兄弟姐妹疼她,关心她,在卢蓁蓁看来却不尽然, 这是她苦心经营得来的。

爸妈当然爱她,他们也不是苛待孩子的父母亲。一份爱分到五个孩子身上, 他们作为人,不可能做到平均分配, 虽然不到偏爱偏疼的地步,但被忽视的那个难免伤心。这时候就需要做些事情引起他们的注意。

对于卢蓁蓁而言, 那就是从小就表现的比家里兄弟姐妹都懂事,当然她的懂事不是默默无闻的跟在他们屁股后头,不惹是生非不说话。她的每一次懂事都会让父母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这次下乡, 是在不得已条件下做出的不得已决定, 她从来没想过一辈子留在农村, 人往高处走乃人之常情。况且, 她在那里长大, 她所有的朋友, 所有能在困难时候施以援手的人都在那里,所以就是爬也要爬回去。

只要有机会,她不会在这里多留片刻。

至于嫁给村里人,卢蓁蓁更是想都没想过。她现在能过上在别人眼里还算宽裕的生活,就算下乡之后也没遭罪,每个月还都有包裹从外地邮过来,还不是因为她爹当年走出去了。如果他不走出去,自己现在还是村姑呢,根本也享受不到这么多便利。

既然本身已经站在了更高的平台,为什么要在人生大事上退而求其次?她有时想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难道他们就没不担心他们回城后妻子孩子的处境?

她是不会把自己坑到那个地步的。

今天的邮局和往常没有不同,除了电话有人在使用。

男人穿着一身纯棉白色上衣和浅灰色裤子,脚上等着一双解放鞋,斜靠在窗台上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一直在说,他只偶尔应一句,脸上一直挂着浅笑。

街上人来人往,隔着路,卢蓁蓁却一眼就看到了打电话的男人,整幅画面温柔又美好。

这个男人她认识,程涛。

就在这时候,对方看见了她,并对她点了点头。

卢蓁蓁赶紧回神,冲对方笑了笑,然后慢慢走进了旁边的邮局取包裹。

——在邮局碰见卢蓁蓁,程涛并没有觉得有啥,毕竟全村儿都知道她每个月都会收到包裹。

他们俩不算熟,打个招呼就算完。

电话那边的程红春还在抱怨:“给她做什么?每次打电话就知道教训我,上次因为一块布,这次因为几兜鱼干,至于吗?还说我不知道疼你大姐夫,她咋知道我不疼,你大姐夫都说我是对最好的人了?”

程涛就知道这姐俩又闹矛盾了,上次回来,程红秋的语气就不对,不过想从二姐那套话难得很,主要她不乐意自己掺和这些事儿。但是在大姐这里都不用套话,随便给个引子,她自己就能说。

“那肯定是我大姐夫说的对,”程涛笑着附和她。

“其实也没有那么好,”程红春却开始自省了,“昨天邻居王姐给了我仨鸡腿,我们娘几个撕吧撕吧吃了,一口都没给他留。”

“那可不应该,再怎么样也得让姐夫吃上一口啊。”

“这不是老大做饭太好吃,一时没想起来给他留……”说到半截,程红春停住了,她家老大做饭做的好吃,她就偷偷的把这个活儿推给了她,当然刷锅买菜、择菜都是她在干。

她是知道自己没虐待继子和继女,外人可不知道,所以这些话她一般不往外说。这也是程红秋三令五申,明令禁言的。

“老大已经十六七了吧,这个年纪,在咱们村都下地都能挣八个工分了,叫他做个饭没啥,就算被谁知道了也不能说你苛待他,”程涛安慰,然后又加了一句,“我不和二姐说。”

“是吧,是吧,”程红春找到了知音一样,“你大姐夫觉得他是个男孩子应该进部队锻炼,成为一个男子汉,我就觉得想做什么擅长什么就做什么,你强逼着他做不愿意的事儿,能有好结果吗?”

“大姐,你说的对。”

“他喜欢做饭,那味道好吃死了。等过年的时候家去,让他展示给你这个舅舅看看,这可是我一手带出来的。”

“好啊。”

姐弟俩又说了很多,如果对面是程红秋,早就勒令程涛挂电话了,她心疼电话费,也不想给弟弟增加负担。但是对面是程红春,她心里没有这个概念。

程涛不介意这个,也没做提醒。

等挂电话的时候,程红春才猛然惊醒,“小弟,大姐太能说了。咱不心疼啊,这次的钱姐给你报销,我把钱给你寄过去。”

“不用了大姐,我手里有钱,你上次给我寄来的钱,我还没动呢。”程涛赶紧拒绝。

“那我给小墩买几包吃的寄过去?”

“大姐,你买东西寄过来又要花份钱,还不如我自己买。再说小墩最近这段时间胖了一圈儿,现在跟个小肉墩儿似的,我正想着怎么给他减一减呢。”

“说什么傻话呢?孩子胖嘟的才好看,你可不准克扣我侄子的口粮。不行,我挂了电话就给程红秋回电话,让她看着你点儿。”

程涛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还惹了这么多闲事儿,不过间接促成了两姐妹重新对话,也算值了。

挂了电话,光是电话费就花了程涛五块钱。这不算浪费,亲人之间交流感情不能用钱来衡量,能联系上对方,对方还热乎儿的和他说话,已经顶得上很多了。

转身就看到卢蓁蓁正在旁边等着,想也是来打电话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在等着,我这边已经完事儿了。”程涛赶紧让到一边儿。

“我没有那么着急,”卢蓁蓁赶紧摇头,然后犹豫着又加了一句,“那个其实我觉得小墩还小,根本不需要减肥。”

程涛诧异,他是觉得以他和卢蓁蓁的关系,就算听到了也不该多话。

“对不起,我刚刚站在这里,不小心听到你打电话了。”卢蓁蓁懊恼的很。

程涛摇头,卢蓁蓁算是程仓里为数不多一直对程小墩都很和颜悦色的人。他对对方的印象很好,不愧是知识青年,就是比别人有素质。当然这个知识青年专指她不指某些人。

“没事儿,对话那头是我大姐,也觉得我不对,准备联合我二姐教训我呢。”程涛笑笑。

“我觉得你姐姐做的对。”

“是吗?”程涛应了一声,他看了一眼邮局里面的时钟,“抱歉,我这边要迟到了,先走了,回头见。”

程涛转身,小跑着离开。

卢蓁蓁上前一步,拨通了父亲工作单位的电话。

程涛回到纺织厂,距离上班时间还不到五分钟。狼吞虎咽地吃了午饭,接着上班。

快下班的时候,程涛的心就飞了,开始盘算明天去二姐家,带点儿什么。二姐肯定不在意,但是还有二姐夫和两个孩子呢。

滚包山楂红,烙几张饼,鱼干虾仁都拿点,其他还有啥?

至于程小墩,到底是去工作的,大包小包的再带上孩子,不合适吧?

现在的程涛还不知道到时候他就知道什么叫计划赶不上变化了。

下班路上,程涛又看到了卢蓁蓁,对方拖着包裹徐徐前行。既然遇到了,就不能当成没看到。

虽然他也很好奇这一下午她都干啥去了,咋到现在才把包裹拎回来?不过又想到驴车差不多这个点回村,她确实也不算晚。

“放车上,我给你送到驴车那。”程涛停下。

卢蓁蓁愣了下,才把包裹放在后车坐上,“涛子哥,麻烦你了。”

程涛摇头。

驴车旁边围满了人,卢蓁蓁这个包裹放上去肯定又要占一个人的空,眼看着大家又要为难。

“你上车吧,包裹我给你带回去。”程涛当机立断。

“那我去找条绳子,”卢蓁蓁觉得不好意思。

“不用,你上车吧,他们这就要出发了。”

卢蓁蓁没办法,只能先挤上驴车。

程涛把车叉上,小跑着去供销社借了根绳,把包裹系在后座。弄好后,确定包裹不再摇晃,程涛才骑车回家,很快他就超过了驴车。

不过到底还是耽误了回家时间,到南洼,程涛就看到一个噘着嘴的程小墩。

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点,但小崽儿直觉超准。

为了赔罪,程涛是割地赔款又通商。

于是,第二天一早程涛就抱着程小墩出现在了纺织厂门口,等着采购办同事一起出发。

“呀,你这是?”

“我家崽儿,昨晚不小心提了一句,今儿说啥都不搁家呆了,只能带上。”程涛无奈极了。

“程兄弟看着这么年轻,家里孩子都这么大了?”司机很惊讶。

“嗯,如假包换我儿子。”程涛晃了晃怀里大宝贝。

程小墩蔫怏怏的,没办法,刚醒就哭了一场,要他现在还精力充沛才是怪了。

很快,采购办就收拾好了,程涛抱着程小墩坐到了驾驶座后面的木板上。

昨晚爷俩儿都睡得不好,一上车就开始犯迷糊,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县城了。

“爸爸,咕咕?”程小墩扭头问。

“一会就能看着了,别着急。”程涛声音还是哑的。

“你家孩子真省心,他娘没跟着也老实。我家孩子就不行,上次我抱他出远门,从头哭到尾,睡着醒来都还不消停。”司机笑呵呵说道。

程涛没注意到他后面说了什么,听见他提起“他娘”俩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小心观察程小墩的表情,没有发现变化,才松了一口气。

“是啊,一直很听话。我白天上班,他就跟着他大爷大娘,从来都不闹。”

“那挺好,有个能顶你的比啥都强,我们家那臭小子可都愁死我了。”稍微大点儿,你还能跟他讲道理,他不听就“啪啪”两下,把他放到一边哭去。偏偏现在孩子还小,打是打不得,骂又听不懂,他跟他婆娘都快愁死了。

每个家长最喜欢听的大概都是别家孩子调皮捣蛋的事儿,这样会让自己在心理上形成某种平和。认真想想,嗯,好像自己家孩子还不错。

“爸爸,窝听话。”程小墩抬起小脑袋强调。

“那刚刚哭鼻子的小孩是谁?哭着喊着拉着不让我走的小孩又是谁?”程涛拆台。

“爸爸!”程小墩坐直身体,然后扎进程涛怀里,“那,窝,窝更想和爸爸在一起。”他喜欢大爷,大娘,他们给他做好吃的,但是他想和爸爸在一块。

程涛本来就没生气,他是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而程小墩只是一个三岁小娃,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接触过几个人,还啥都不懂。他哭,他闹,他发脾气只是因为他的意愿没有得到满足,而他自己又表达不出自己的委屈,和他是不是一个好孩子没有关系。

如果他和程小墩一般见识,就是成人和三岁小娃计较,说出去倒叫人笑话。

现在听程小墩这么说,他更不会计较了。唉,小崽儿也会说好听话了,别说再晚一两年,就说再晚几个月,他可能都应付不了了。

他对乖乖说软乎话的崽儿没有任何抵抗力。

“前面就是县城了,你们到哪儿下?”

“到汽车站吧,那里有人接。”他昨天没有和程红秋说明他咋来,程红秋肯定一早就在汽车站等着呢,那里距离程红秋家也近。

果然刚下车,他就看见了程红秋。

“二姐!”程涛大声招呼,大包小包的他弄不下来。

“二咕咕。”程小墩学他爹挥手。

程红秋一直在找公共汽车,没想到他弟竟然从纺织厂小货车上下来了。跑过去,把程小墩接过来,看他大包小包往下拿。

“程兄弟,下午我们还在这里集合,你记着点儿。”

“行,谢谢啦。”

小货车开走之后,程红秋拿胳膊肘捣捣她弟,“咋回事儿?你在纺织厂认识人了?”

“我现在是纺织厂的临时工,这次来县城采办零件的。”程涛直接说道。

“啥?”程红秋惊呼,惹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

“姐,你吓着小墩了。”

程红秋赶紧抱紧侄子拍了拍,“没事儿,不怕不怕啊。”然后拉着程涛,“你先给姐仔细说说,这到底是咋回事?”

距离她上次回家才几天,怎么她弟都进纺织厂当临时工了?这时候别说正式工难当,你凡是想进工厂的都困难,哪个岗位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老子下去儿子上,要不然她能让她弟一直搁程仓里窝着?

“就是临时工,只干俩月,”程涛把事情简单说了说。

“好的很,好的很,能干俩月是俩月,总比在村里刨食强吧,你这又受了伤。”程红秋还是很高兴。“对了,这几天伤口有没有不舒服啊?要是真有什么,趁着这个机会去县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程涛拒绝,“不疼了,现在都没感觉了。”

“那就好,那就好。”

姐弟俩说着话,走进了运输队大院。

“你姐夫昨天夜里回来的,现在在家里等着呢。一会儿你把单子拿给他看,让他领你去采购。”

“还是让姐夫休息吧,他给我指个地儿,我自己去就行。”程涛没有程红秋那么理直气壮。

“说什么傻话,到中午多多爷奶也得过来。”这是她娘家人,上门就没有不好好招待的道理。

“姐,不用弄那么麻烦,我主要就是来看看你和俩孩子。”

“行了,你就听我的吧。”

程红秋家在三楼,爬楼梯的时候,她晃了晃怀里的程小墩,“哎,你别说小墩是长肉了哈。”

“大哥大嫂领着整天在地头耍,每天回家胃口都特别好。”

“那你也不能让这么小点儿的孩子减重,不吃饭能长高?”

“问题是吃饭也……”当着程小墩的面,程涛当然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嫌弃他个头矮。

“噗嗤”程红秋笑出了声,拿起侄子的小爪子挥了挥,“你看你傻爸爸,脑子一点都不好使。”

“姐~”

“你瞅瞅咱家有矮个儿?就是小墩娘,啊那谁,个头也不低。放心吧,现在长得敦实点儿,到时候抽条就好看了。”

“好看,窝。”程小墩重复。

“是是是,谁都没有咱们小墩好看。”

刚踏上三楼,程红秋家的门就打开了,走出来一个高个的男人。

这是程涛二姐夫,陶广然。

“二姐夫,我姐说你昨天晚上才回来,我这么早就来打搅,耽误你休息了吧?”

“说什么呢?自家亲戚用得着这么客气?”陶广然打开门,“快进来,快进来。”

别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是程涛现在看来对方说话挺热络的。

“多多,亚亚,快出来,舅舅和弟弟来了。”程红秋喊了一声。

不一会儿从里屋跑出来俩孩子,大的是男孩,今年八岁,叫陶多。小的是姑娘,今年五岁,叫陶亚。

“舅舅。”“舅舅。”语气生疏。

程涛从布袋里掏出一包冰糖葫芦。“多多亚亚,来,这是舅舅给你们带的零嘴儿,快尝尝。”

“山楂红?”程红秋知道供销社买不到这玩意儿,“你上山了?”

“没有,之前传阔提到家里来的。小墩喜欢吃,就滚了几次,这次拿来给多多亚亚尝尝。”

“那快尝尝,舅舅专门给你们做的。”

陶多和陶亚这才伸手。

冰糖葫芦,孩子们都无法拒绝的酸甜口。果然一吃到嘴里,俩孩子就弯了眉眼。

程涛也跟着高兴。

“爸爸?”程小墩没见过爸爸对哪个小孩这么好,有点危机感。

程涛低头,“这是姑父,哥哥,姐姐,快叫人。”

“咕咕,哥哥,姐姐。”程小墩学舌。

“他好小啊,”陶亚对着程小墩比划了下。

“因为弟弟年龄还小。”程涛温声解释。

“那他会干什么呀?”

“亚亚姐姐问你会干什么?”程涛拍了拍程小墩。

“数数,窝费。”不用人提,程小墩直接开始,“1、2、3、4……”这次他数到了“68”,因为岔气儿忘了之前数到哪儿才出了错。

“哇!”陶亚惊奇不已。陶多眼睛也亮晶晶的。

兄妹俩领着程小墩去玩,程涛这才和陶广然说起正事儿。

作者有话说:

事实证明,认真评论和灌溉会掉落双更。(听说收藏预收也会——敲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