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沈清风二十岁。

想要逼死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需要怎样的境遇？

一天前，沈清风踏进了金陵城。甫一进城，江南最大的福庆钱庄的讨债人便找上了他。

当年沈家被灭门时，由于生意上的往来，尚欠了钱庄两万多两银子。八年间，沈清风一点一点地在努力还债，但仍是杯水车薪，如今还剩着一万多两。

沈清风掏尽身上所有的银两，好歹是打发走了骂骂咧咧的讨债人，但却没有了盘缠住店，只好想着去城郊的凤山寺借宿一晚。

然而，他却遭到了凤山寺方丈的拒绝，理由是寺内的客房已满。

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眼里，佛门圣地，应该是一个可以包容接纳一切的地方，是一个可以在人们最落魄的时候念着靡靡梵音，向落难者伸出援手的地方。

但显然，现实并非如此，方丈也不像话本里描述或是他想象中的那样慈悲和善。

夜深时，沈清风无处可去，只好露宿山野。

然而，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沈清风生起篝火，准备借着火的温度，靠着一棵大树入睡时，天下起了大雨。

篝火一下子便被倾盆的大雨扑灭，沈清风也是落得衣衫尽湿。

树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影影绰绰的，像是一群张牙舞爪的妖魔。

沈清风只好匆忙起身，想在山中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深夜的山野，几乎没有光亮，雨水打在沈清风的脸上，蒙住了他的双眼，他一个踉跄，被路上的一块石头绊倒，好在练武多年，他的反应够快，脚猛地用力一踩地，让自己不至于摔倒。然而，身上仍是被溅起的泥泞所波及。

这本是一件白衣，如今却湿透了，紧紧贴在沈清风的身上，还沾上了一块块斑驳肮脏的泥泞。

费了好大的功夫，沈清风才找到了一个山洞，用以避雨。

洞穴漆黑且深邃，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蝙蝠和老鼠的叫声。然而饥寒交迫的沈清风此时也已无力再生火，随意地靠着一块山壁，只一会儿便沉沉入睡了。

沈清风不明白，为什么他活了二十年，坚持做了二十年好人，用善意去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老天爷却要如此对他？

沈清风多么希望，自己不曾出生在一个富贵人家。让他经历过家庭的幸福，让他经历过优渥的生活，最后却将这一切剥夺走，老天爷真是何等的残忍。

他想起在临仙阁读书时，老师陆西屏教给他们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当时他们四个都以为这句话是说老天不讲仁义，把世间万物当作是没有生命的贡品，最不爱读书的狄仪，甚至都不知道刍狗是什么，理解成了老天把世间万物当作是小狗。

老师却说这话表达的意思是，天地公平，对万物一视同仁。

可是，天地带走了他的家人，留给他的，却是此生都未必能偿还清楚的债务。

沈清风很痛苦，他想不明白。

所以天亮之后，他站上了一处山崖。

死亡，也许可以让他解脱。

他站在山崖上，脑海中想起了他的那三个挚友，他的老师，如果他们得知他死了，一定会很难过吧。

可是，做了一辈子好人的他，唯独这一次，想要自私任性一回。

他环顾了一眼面前的景色，想要最后再看一眼这世间。立于山崖绝壁，沈清风眼前的山色自是美不胜收。

可惜，是最后一眼。

沈清风往前踏了一步。

“等等！不要！”

正当他一咬牙，想要一跃而下时，一句惊呼从背后传来，叫住了他。

沈清风转身，身后是一个少女。

“哎哎哎，你……想要干什么……”少女有些紧张地问道。

沈清风并不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和一个陌生人有什么纠葛，也无力解释什么，所以并没有搭理她，只希望少女快些走开，出于本能的善良，还是让他不忍这素不相识的少女，目睹一条生命的逝去。

少女的脸上明显很是着急，可是却仍强忍着情绪，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对沈清风说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可是，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沈清风闻言，心中只觉得少女的话语实在太过天真可笑，不愿再搭理她，转过身去，面向山崖外。

少女见沈清风无动于衷，面对这样的局面，显然有些手足无措，情急之下，竟丢下手中提着的篮子，一下子扑了过来。

少女的本意是想抓住沈清风，可是这一扑过来，只怕会是将自己连带着沈清风，一起跌下山崖。

沈清风听得背后动静，一转身，见少女扑了过来，自然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少女竟这般多管闲事，也没想到她竟这般莽撞，这哪是要救他，分明是嫌他走得不够快，要再助他一臂之力啊。

为了不让少女同自己一起跌下山崖，沈清风只好匆忙转过身，身体重心往前倾，接住了少女。

此时少女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毫不在意沈清风一身的泥泞，扯着他的衣服，便要将他往后拖。

沈清风被她这么一闹，实在是没了和世间告别的心情，只好仍凭少女扯着，走到了一块相对安全的平地。

少女一边拉着沈清风，一边嘴里还在不停地劝说着他，虽然在沈清风听来，说的都是一些没法感同身受的天真话语，但是少女的举动，还是让他心中感到了一阵暖意。

沈清风这才开始打量起少女，瘦弱的个子，拢在一身绿袍儿里，乌黑的长发干练地盘在脑后，眼光如星子流转，虽算不得什么大美人，但容貌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亲近。

不远处，一个篮子被她方才丢在了地上，篮子中采集的草药散落在地上。

少女喋喋不休地劝说着沈清风，见他迟迟没有反应，两眼无神地看着远处，看上去完全没有把自己的劝说听进去。

少女担心沈清风在自己离开后还会继续做傻事，便只好踮起脚，捧着沈清风的头掰过来，让他的双眼直视着自己，一脸认真严肃地说道：“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想，一定是很痛苦的事情。我知道，你此刻一定不愿意把你的故事告诉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听，我也没有办法劝你坚持活下去。但是，如果你执意要做刚才的傻事，那请给我一天时间，我会努力改变你的想法。反正，你都要死了，也不着急这一天，对吗？”

沈清风看向眼前的少女，心中没来由地感到既温暖又感激。

她说得对，今天似乎……不是个适合结束生命的日子。

沈清风走过去，俯身帮忙把不远处的草药拾捡起来，放进篮子里，一边捡一边对少女说道：“谢谢你，我叫沈清风。”

少女见自己的劝说终于是有了效果，脸上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说道：“沈清风，这名字可真好听。我叫萧弱水，你叫我弱水就可以了。”

其实那天，萧弱水在这之后，也没有带他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但在沈清风的心里，却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她带着他在山里采药，她说这些草药，是要带回城里，捣碎了煎药给病人喝的，金陵城里还有不少人在等着她的药。

采药时，有些草药长在山里比较难够着的偏僻角落，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却无可奈何，好在他施展轻功，三两下便帮她采回了草药。听着她欣喜的夸奖，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学武的意义。

走得累了，她便带着他，在山间的小溪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下，赤着双脚，任凭清凉的溪水淌过脚面。

她调皮地甩动双脚，溅起的水花又一次打湿了沈清风的衣衫，但同时也冲洗着衣衫上的斑驳泥泞。

他教她打水漂，教她如何挑一块适合打水漂的石片，她学了好久，都没有学会，但是为了面子，只好一个劲儿地怪自己挑选的石片不好。

“我总觉得，一个想要自尽的人往往都是很温柔的人，都是很好的人。他们总是一个人默默承受着痛苦，既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又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今天和你相处下来，看来我的感觉没错。”她一脸认真地对他说道。

他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临近黄昏，两人一起下山。

下山路上，她和他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起初自己学习医术，是因为自己有一个爱打架，还总是受伤的妹妹，但慢慢的，她通过医术帮助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看着那些被她医治好的人脸上露出的笑容，她意识到了这便是她这一生想要追求的东西。于是，她开始云游天下，四处行医。

而在一天的相处之后，他也终于放下了心中的疏离，和她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以为她会听得热泪盈眶，或者是对他露出同情怜悯的神情，但是她并没有。她只是踮起脚，学着江湖上那些义士的模样，故作潇洒地搂了搂自己的肩膀，对自己白天那些天真的话语道了歉，然后还是依旧鼓励着他，让他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沈清风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就像是一直行走在沙漠里的人，喝到的第一口甘霖；像是遮天蔽日的乌云，被拨开的第一道阳光。

而他，在那一天，遇到了自己的“甘霖”，自己的“阳光”。

喔喔喔———

伴随着一声鸡鸣，沈清风的梦醒了。

沈清风翻了个身，好不容易睁开惺忪的睡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夏村长宅子的客房里。

原来……是一场梦吗……

如果……不是梦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