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2 章 投名状以及范闲的正面和影子

当天夜里,沙州城在安静之中带着丝紧张,往常热闹非凡的夜街,今日变得格外安静,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所有人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赌坊往东头过去的那条街上,有这座大州最干净舒适的几幢客栈,往常若是南来北往的大富之家,都喜欢在这里包楼。

今日来到沙州的范闲,虽然是位赤『裸』『裸』的二世祖,却没有沾染上太多二世祖的习气,生活方面虽不朴素,却还是简单,所以只是包了最上面安静的一层。

夏栖飞老老实实地站在房间一角,当着范闲的面,将那块腰牌仔细地放入了怀中,又在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上了自己鲜红的手印,再恭敬地递了个牛皮纸袋过去。

范闲看了一眼文书,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夏大人,如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夏栖飞在心里痛哭着,这份文书一签,自然与对面的年青官员成了一家,只是家里也有各『色』人等,对方是少爷,自己却好比卖身为奴一般。

不过他清楚自己这一世只怕也没有能力和机会,渲泄心中的这份恶气,江湖枭雄,拿得起放得下,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会实实在在地走下去,于是一整身前衣襟,跨步向前,极利落地往下拜倒,口称:“下官夏……明青城,拜见大人。”

话说完了,人却没有拜下去,一双手已经极稳定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范闲望着他,说道:“不论夏大人如何看待本官,但既然入了院子,你我虽是朝廷的官员。有上下之分,但更是必须肝胆相照的兄弟,外在的东西,我要求的并不严苛。”

夏栖飞微微一怔。

范闲继续说道:“夏大人想必如世上其他人一般,对于监察院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偏见,对于我们内部地关系却不甚明了。”

他顿了顿后,笑着说道:“说句不好听,我们就好比是朝廷养着的一群狼。外面却有太多的狮虎,如果我们想生存下去,为朝廷做事,为万民谋利,就不要在乎那些污言秽语,而关键处就在于我们内部的团结,狼群可以有头狼,但内部却绝对不会倾轧。”

夏栖飞皱眉应道:“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范闲很直接地说道:“我知道这些话是很无趣空洞的说辞。但慢慢来吧。这种感受,你总会在日后的院务中体会到……嗯,我了解你,毕竟是一代豪雄,先前在分舵里被我刻意打压。想必心中总会有些不舒服。”

夏栖飞心头一颤。范闲却是面『色』一柔,呵呵笑着说道:“其时你是百姓,我是官员,自然有此分别……如今你的身份却不一样了。”

夏栖飞不知如何接话。只得畏畏无语。

“百姓多愚。”范闲皱着眉头说道:“所以你可以利用他们,可以照顾他们,但是……你不能相信他们,不能让他们产生某种错误的判断,想爬到你身上来。所以身为监察院官员,虽然是站在皇上与百姓地立场监督吏治,但是却只能相信皇上,百姓……监察院只要维持足够的权威与压力就成。”

“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感受。”范闲轻轻卷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并不见得正确。”

国人善忘,范闲自那个雨夜之后,便有些心寒,后来在京都呆的愈久,心便越来越凉,早已将五竹叔说的那句话当成了处世明理——世上没有你能够相信的人——不能相信的对象,除了个体地人之外。也包括庆国那些浑噩度日的百姓。自然,也包括那位皇帝陛下。只是在任何时候,范闲都不会把这个念头宣诸于口。

此时房间内,除了范夏二人,便只有启年小组的苏文茂。

范闲指着苏文茂说道:“苏大人,是我从一处调到身边的。我想你应该不会有在我身边做事的愿望,但日后如果你想入京,也不是不可能地事情。”

夏栖飞心想,自己在江南做个土财主,也要比进京要快活许多,却诚恳说道:“全凭大人提拔。”

范闲摇摇头:“莫说假话,不过院里确实可以帮助你做许多事情,所以你也莫要怨我,总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又说道:“苏大人便是你今日入院的见证人,日后相关的联络手法与上传事宜,你都与苏大人联络,呆会儿你们两个人在一起说一说。”

他又对苏文茂说道:“手册和条例,你尽快让夏大人熟悉。”

苏文茂低声行礼,二人知道范提司已经交待完了,便再行一礼退出房去。

二人一出房,三皇子那小小的身子就像个幽灵一般从内套房里飘了出来,走到范闲地身边,轻声问道:“老师,监察院就是这般收人的吗?”

“这是特事特办。”范闲很礼貌地请三皇子坐下:“殿下先前听到的,在院中并不常见。监察院收人,首先便要考察许久,一般而言,我们都习惯从各州军中挑人,这是当年陛下 第 342 章 地材料那是绰绰有余,最末陛下还不是要批我一个年少孟浪……再说了,带着你在身边,怎么可能亲赴险地。”

他最后说道:“当然监察院肯定会派人去看着,估『摸』着四处的人手早就已经呆在西湖边上,我这边让准备让苏文茂去一趟。”

三皇子这才知道,原来范闲早有计划,不免有些失望,哀声叹气起来,这位皇子就算『性』情再如何坚忍阴狠,总不过是个小孩子。一想到不能去凑热闹,看一看传说中的武林大会,终究不大舒服。

“夜深了,殿下请先去休息吧。”范闲站起身来送客。

将三皇子送到门口时,三皇子忽然停住了脚步,没有推开那扇门,反而回转身来,偏着脸。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范闲,随后说道:“老师,为什么父皇要安排我跟在您的身边,一同来江南呢?”

范闲一怔,片刻后微笑说道:“殿下您心中是如何想的,或许就是陛下安排的良苦用心。”

其言可畏,其心可诛。

三皇子稚嫩的面容顿时严肃了起来,思考了许久之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接着却问道:“敢问老师,二表哥现在究竟在哪里?多日不见,学生实在有些挂念。”

范闲知道他是在问范思辙,看三皇子面容。发现『妓』院二老板对大老板的关心想念,似乎是很真诚地,笑着应道:“刑部已经发了海捕行书捉拿他……我怎么会知道?”三皇子不是皇帝,他没必要说太多东西。

三皇子有些气恼地看了他一眼。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老师。”

“殿下请讲。”

“嗯……悬空庙上,为什么你要来救我?”三皇子带着一丝期盼望着他,不知道是想知道怎样的答案。

范闲想都没有想,很直接地笑着说道:“因为殿下那时候危险,我自然要救你。”

三皇子明显要的不是这个敷衍的答案,继续问道:“那时候……父皇更危险。”

范闲回的更妙:“我离殿下近些。”

三皇子气苦,恼火地推开木门,走了出去。心想这厮果然是个面团身子铁石心,什么话都不肯说明白,喜欢故弄玄虚!

天子之家成长的李承平,自幼就在母亲的教诲下活的小心翼翼,与二皇子交好,却也时常去东宫玩耍,是几个哥哥都很疼爱地小角『色』,但内底里却是胆子极大。有远超过年龄地成熟——这种『性』情却是被『逼』出来的。看那悬空庙上,所有地人都只着急皇帝安危。却没有管三皇子的死活,太子更是……那般不堪!便知道天家无情,并不是假话。

事后他不免有些心寒,时常忆起当日范闲英武无比、挡在自己的身前的情形,对方救了自己一条命,两相比较,三皇子越发觉得这位名义上的“大表哥”,实际上地“兄长”,要比天下所有人都可爱的多,值得信任的多。

范闲站在门口,看着三皇子随虎卫走入了自己的卧房,这才回身进了门,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他与三皇子一路南下,两个人之间地关系着实有些微妙,对方是皇子,自己是臣子,但又有老师与学生的关系。

而且……大家心知肚明,都是一个爹生的崽儿。只是大小二人都是聪明人,所以绝对不会有人主动提及此事,哪怕是彼此之间的些微试探,毕竟这世上,像思思那种憨直敢言地人,并不太多。

“少爷,该睡了。”

范闲正在出神,便被自己敢言敢问的大丫头震了一跳,回头只见思思正端着盆热气腾腾的水,很认真地盯着自己。

“这几天你可别老动弹。”

范闲一面说着,一面将双脚伸进了热水里,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连日旅途劳顿,而且心神也有些疲惫,确实需要烫上一烫。

思思拿着一块大方帕,坐在他面前的小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范闲被她看的有些发『毛』了,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思思扭头望了一眼木门,低下头轻声说道:“少爷……您查内库就查内库,那些事情就别理会了。”

她是得到过范闲亲口确认的廖廖数人之一,当然相信他的身世,而她虽然是位直憨的姑娘,脑子却极为好使,或许是自幼被范闲灌鬼故事灌多了,对于某些事情有种天生地敏感,这些日子眼瞅着范闲与三皇子之间的言谈行止,隐约猜到范闲是不是在为将来做些什么准备。但是天子家事,在姑娘家的心中还是十分恐怖、不能触『摸』的存在,她又并不将范闲看成宫里地人,自然有些担心。

范闲的双足停止了在热水里搅动,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之后安慰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我没办法让这个小家伙像思辙一样去吃苦。只是希望江南行能让他开开眼界,就算不论将来之事,一位皇子,日后就算是辅佐太子治国,心胸要是宽广些,这天下也会好过些。”

思思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感情我家少爷……还是位悲天悯人的人物。”

范闲笑斥道:“这话说的,难道我就不能?”

“太像了。”思思掩嘴笑道:“所以反而有些假,少爷先前是怎么训那位夏爷来着。这会儿又忘了。”

“两者并不抵触。”范闲很认真说道:“对人好,不见得要事事依着他。百姓怎么知道如何维护自己地利益?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成。”

“那为什么要做呢?”思思好奇问道,姑娘家出身贫寒,总期望少爷能说出些仁义地话来,这便是所谓女子心思难猜了。

“哪里来的这么多地人生喟叹?明儿就要入江南路了。快去睡去,水我自己会倒。”范闲笑着挥了挥手。

思思呵呵一笑,却依然望着他地双眼,她若单独在范闲面前时。总会有些不符下人身份的大胆。

范闲被缠的无赖,拍着大腿悠悠说道:“为什么要做?当然不是悲天悯人的原因……我可没有母亲那种胸怀,我只是希望天下太平,外疆无战事,内域无饥荒动『乱』,就算我要做一位富贵闲人,也要保证身边是个太平盛世,这样少爷我将来在三十岁就退休。才能享清福啊……说到底,我只是很自私地,着力在培养一个能让自己晚年幸福的环境。”

“少爷,退休是什么意思?”

“告老?三十岁就告老?虽然做不成宰相,但是至少也要成了国公才好回澹州吧?”思思大惊说道:“如今您已经是监察院提司,日后肯定是要接陈老大人的位子……这便不能再入朝阁,也不能亲掌军队,三十岁顶多是个二等侯。”

她苦着脸说道:“难道真准备三十岁就回澹州?这可怎么行?”

范闲没想到自己偶尔吐『露』的心声。竟是让丫头先急了起来。笑道:“也不见得回澹州啊,像什么北齐。东夷,南越,西蛮……甚至还有海那边的国度,咱们都得去逛逛,这才不虚此生。在草原上骑马,在大海上坐船,慢慢走着慢慢看。”

“西边地蛮人要吃人的。”思思惊恐说道。

说到蛮人,范闲不禁想到了最新的那份院报,摇头挥走思绪,回到眼前来,知道自己先前说的话,只是一个看似美好却极难达到的理想,不过如今地生活,他已经比较满意了,除了那件大事儿之外。

思思这时候还在扳着指头算道:“那还有十二年,少爷准备做些什么呢?”

“做什么?”范闲很认真的说道:“当然是做一位能臣权臣,上效忠朝廷陛下,下监察吏治,将那些鱼肉乡里,贪赃受贿的不法臣子统统拿下。”

思思一怔,半晌后幽怨说道:“少爷……可不是个清官。”

范闲说的话,他身边最亲近地人肯定不会相信,思思已经算是比较客气,没有直指少爷是个令人伤心的大贪官——范闲无辜说道:“这个没办法,谁叫我那老爹和我那位岳父大人,号称是庆国最大的两个贪官,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思思认真反驳道:“但少爷肯定也不是个贪官。”

范闲叹了口气,伸出双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发麻的脸,说道:“有时候伪装的久了,我都快要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那个我……嗯,这句话很小资吧……不要问少爷什么是小资,就这样,睡吧。”

客栈之中,油灯已灭,被翻红浪……没有发生。

让思思自行睡了,范闲从**爬了起来,披了件袄子,也不急着行动,而是倒了杯冷茶灌入肚中,消消难掩的火气,没有点灯,便在黑夜之中,仗着自己的眼力走到了窗边。

他推开窗户,漫天地月光随着寒风一同吹了进来,客栈对面,便是沙湖,此时湖风轻『**』,吹得湖畔的将萎长草诡魅的晃动,湖中心是那一轮难辩真假的月亮,景『色』极美。

目光从客栈下方的湖水上收了回来,很自然地偏向右边,范闲并不吃惊地看着楼外那个,双脚悬空,逍遥坐在空中横槛上的黑衣人,知道以对方的境界,想摔死自己就好比想在脸盆里自溺一般不可能。

“明知道我房中有女子,你能不能避讳一点……不要说,这又是意外。”

“意外。”黑衣人单调的重复了这两个字,说道:“云之澜要到杭州,来通知大人。”

范闲略感吃惊,但是注意力却依然在这个黑衣人上面,好奇问道:“我有个疑问,以往你天天跟在老头子身边……难道从来不用睡觉?”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那身白衣裳呢?虽然不知道那是不是你地真面目……不过那时候可要帅很多。”

黑衣人依然沉默,他虽然是范闲地下属,但他的身份实力已经可以让他不用回答太多这种无聊而幼稚地问题。

“我有个最大的疑『惑』,你总是这么神秘莫测的,连皇上都不认识你……那你怎么统领六处?要知道,你才是六处真正的头目,那位仁兄可只是个代办。”

“自有办法。”事涉公务,庆国最厉害的刺客头子,影子同学终于开口说话了。

“还有,你的话能不能多一些,我知道你崇拜我家那位长辈,但你和他不一样,你要搞清楚自己公务员的身份……从京都到现在,你一共只和我说了三句话,我很不高兴,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都没有机会得到你的解答。”

在影子的面前,范闲越发显得像个话痨。

影子犹豫了少许后,开口说道:“大人请问。”

范闲唇角浮起一丝微笑,说道:“这个问题就是,你捅了我一刀子,你打算怎么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