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朱为衫,石绿为裙,泼墨长发泥金钗,而身后应有一树春光灿烂的海棠花。
还是缃黄轻绡缥青带,独立于蒹葭白露苍茫。
他的笔洗了又洗,五颜六色像不甘心的鬼魂自毫端游离开去,盂中水渐渐浑浊。点遍了颜料匣子,画不出她的色相。
他毕生的愿望只是画她,一个世间最美的女人。他没见过她,不知道她该是什么样子,像玉环秾丽,抑或西子纤弱?但,他相信她一定在。在这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也许就在他身边。
揉了一张纸,再展开一张。瞪着刺目的白纸,他越来越坚信她藏在那片雪白深处,含情凝睇,几十年如一日,只等他把她画出来。
他叫她“真真”。那是前朝一轴古画中的美人的名,传说某天她从纸上走下来,巧笑嫣然活色生香,与那书生结一段鸾凤缘。人说她是画妖,他知道不是。她是一个真实的生命,活在他心里。
每个画者心中都有一个真真。可是只有他立志要把她从空白背后唤出来,从黎明,到黄昏。
黄昏时妻子烧好了饭,他不得不离开画案与满地的凌乱废纸,跟着这低眉顺眼的妇人去。对于妻,他挑不出任何不满。她是如此贤良,依着指腹的婚约嫁给了终日埋首笔墨、不通世务的穷画匠,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他不肯出去寻生计,她便由得他在家里日复一日涂抹那些卖不出去的画。到他没钱买颜料时,她便摘下腕上玉镯。
嫁过来的时候,她也有银朱衫、石绿裙、泥金钗。后来渐渐都没了。现在她穿着打补丁的布衣裳,像一抹揉皱了的旧靛蓝。原本就不出众的容貌更显得平淡。她是那种丢进人堆找不着的妇人,与诗无关,与画无关。
“汤要冷了。”她垂着眼将碗递来。青菜豆腐**漾在微温的汤水中,她拿了匙子给他。
举案齐眉,不过如此。她是一个男人能想象到的最好的贤妻。但,她不是真真。
他一口一口喝完了汤,间或从寒素菜肴里寻出几丝肉夹给她。他是尊重她、感激她的,永远温言细语,没有一句重话。
相敬如宾,不过如此。但她仍然不是真真。
她收拾了碗筷去洗。他迫不及待地回到画案前。灯盏的光昏暗摇曳,他没有注意到妻子的发髻变薄了。是什么时候,她剪了一头长发去换灯油?
在那昏暗摇曳的光里他只是运笔如飞。颜料匣子打开在面前,数十格异彩纷呈,这世间色相令人心醉神迷。真真就躲在这些颜色之中,躲在纸的背后。
躲在他心底。一个附骨的魑魅。总是差着一线头发丝的距离,让他一生追逐着她飘动的背影,如掬水月。这是一场狂热痛苦却心甘情愿的献祭。
从年少,到迟暮。
青丝变了白发,画匠成了画师。
那时他随便涂上几笔,便成为世人争抢的珍品。他的盛名里,有翎毛花卉,烟雨山水,万里江山。只是没有美人。
他拥有了一整个房间的颜料。但纵使玩弄万千色相,依然画不出她的美。
年老的画师揉了一张纸,再展开一张。三天三夜不出房门,脚下逐渐堆起惨白的山。所有仆人都不敢在他作画时来打扰,哪怕他们的主母已快死了。
老妇穿着华贵的衣裳,躺在病榻上。大夫在床边喂着参汤。她再也不需要卖了什么去换灯油与颜料,他为她买回了银朱衫、石绿裙、泥金钗,可是稀疏的白发再也长不起来。翡翠簪环坠在枕畔,托着这女子苍老的、从来没有好看过的脸。棉被下扁薄的身体像是不存在,她轻轻地喘着气,脸色越来越白。
她推开银匙,喃喃地说:“汤要冷了。”
他在画室里,对着一张卷轴。原来她是这个样子的,不是玉环秾丽,也不是西子纤弱;她的背后没有春光海棠,也没有蒹葭苍苍。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任何一种景色配得上她。
雪一样刺目的空白中站着那个世间最美的女人。一切诗句与形容到了这里都是侮辱,含情凝睇的美人教人看上一眼,便只想跪在她脚下膜拜。
那就是真真了。他终于把她从纸背后唤出来。她不是画妖,是一个真实的生命,他用尽了这一生,用他的血肉,活了她。
画龙要点睛。真真并不是龙,他洗了笔,蘸上最纯正的朱砂胭脂,运腕凝指,只待为画中美人点唇。她的眼睛已经在转动,头发飘了起来,他相信这一笔一点下去,她就会嫣然启齿,从纸上走下来。
这时候,仆人来砸门了。走廊上脚步杂沓,好象有很多人,在惊慌地喊叫。
他来到老妻的卧房,推开呆若木鸡的大夫。棉被不知被谁掀到了地下,**静静地躺着一轴空白画卷。
纸还是温热的,带一点潦草的皱褶。仿佛画中人,刚刚离去。
原来她真的就在他身边。几十年如一日,只等他把她画出来。
年老的画师扶着床,一滴眼泪落于白纸。
画案上蘸了胭脂的笔还躺在一边,然而像是有谁挥毫点染,美人脸上忽然显现出一抹红。
血般鲜艳的绛唇轻轻张开,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