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门小户的女儿,自打生下来就没穿过什么好衣裳。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的嚼谷,全靠父亲打更巡夜,逐月挣个三五吊。她是家中幺女,从记事起便捡上头兄姐穿小了的旧衣,母亲费尽了心思缝补,只求遮蔽肌肤。蓬头垢面蹲在门口玩泥沙,人都分不清是男娃还是女娃。

十二岁生日这一天,父亲回家来,却是满面欢喜:“幺女呀,长大啦,也该穿件好衣裳。”

皴裂干黄的一双老手,小心翼翼捧着一袭红绫袄。

真是件漂亮袄子。全家人这辈子没见过这么上等的水红绫,鲜亮亮,滑丝丝,颜色嫩得教人心疼。从父亲乌黑油腻的老棉袄前襟掏出来,像泥塘里冉冉开出一朵莲花。

她咧着嘴,还怕是做梦,母亲先骂一声:“作死了,这衣裳怕不要好几两银子!把钱这么糟蹋,明年全家别吃饭了!”

“几两银子,我想糟蹋也拿不出来。”父亲说,“集市上买的估衣,才二十个铜板!”

“骗鬼?分明是全新的,便是估衣,就凭这料子也不止!”幺女怯怯地伸出手,母亲打了她一下,“别**,摸脏了怎办?快给人家退回去!”

“真是二十铜板的估衣,集上一个货郎卖的,现今人已走了,上哪儿退?我买时隔壁王大娘就在旁边,你不信,你去问去!”

父亲赌气说。母亲穿鞋下炕,竟真去了隔壁。回来时不见了怒色,眉头疙瘩拧着的却是一团深忧。

“你倒是没扯谎……可王大娘说咧,她在富贵人家给人洗衣,着实见过几件好衣裳,这袄子,看样式,看质料,那是大家子的小姐贴身穿着的小袄呀。千金闺门之私,哪能就这样流落在估衣摊?怕不是抄检哪家坏了事的官员、或是贼盗赃物?这来路不明,贪便宜买来,可别出事……”

“你说怎办?钱已花了,难不成扔出去?你看幺女欢喜得,丫头长这么大没穿过好衣裳啊……”

父亲抽着旱烟咕噜道。她将那红绫袄紧紧搂在怀里,可怜巴巴望着父母。小小的心里,全是喜悦与惶恐。

那真是件漂亮的袄子,她贴身把它穿着,睡觉也舍不得脱——这样鲜亮、这样柔软的水红绫,滑得像水,轻得像雾,穿在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像是和肌肤渐渐地融在了一起。

人都说,她越长越秀气了。她自己也觉得。

是从前大家子的千金小姐穿过的小袄呀。这么久了,还闻得到淡淡的熏香。身上熨帖着这红绫,哪怕外头套的补丁摞补丁,无端地就有一种矜贵,从心底里长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像个野小子似的拖着鼻涕在街上跑,见了人懂得羞涩地侧过头去。有时洗干净了脸,斜倚在三条腿的炕桌旁缝着烂布头,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邻家婶子大娘见了,都要夸一声:“真是女大十八变,瞧这丫头的小模样,竟像是画儿上的什么仕女,绣楼上描鸾刺凤哩!”

隔壁的王大娘来借盐,进门抬头便是一惊。拿了盐匆匆出门去,揉着老眼低声嘟囔:“像……真像……”

她爱惜这衣裳,总是沐浴时才脱,打盆热水关起门窗,先细细搓洗了红绫袄,然后擦身。母亲要替她擦背,只在屋里闩上了门,抵死不肯。

母亲笑:“丫头长大了,知道怕羞哩。”

便又有人夸:“这是名门闺秀的作派呢——听说那富贵人家哪怕养着百十个粗作老妈子,小姐入浴也是不许人见的。小姐贴身的衣物,除非房里近侍丫鬟,也是不许外人过手的!”

问王大娘,王大娘点点头,沉默不语。

就这样粗面饼子喂着、红绫细袄裹着,丫头长到十四岁了。虽然不免面有菜色身材瘦小,也算得这条街上有名的蓬门碧玉。

渐渐地有人来提亲。东家赶车的小哥,西家贩菜的二伢,穷人家也自有门当户对。但是谁也抢不过郑孝廉。

郑孝廉派来的人拿着张纸念道:“闻尔女虽出寒微,然端重贞淑、有大家风,纳之庶不辱书香门第,堪承宗祧。”

没人听得懂这是啥,但知道郑孝廉这是为了娶去生儿子的,并非浮浪公子、贪花爱色。

郑家是本地的望族,世代出读书人,老太爷还做过官。可惜一向人丁不旺,老太爷去得早,孝廉是独子,肩下只有一个幼妹。孝廉成婚也有多年,夫人体弱,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孝廉等到如今,眼看快三十了才纳侧室,算是十分难得,便是夫人的娘家也不能挑理。

因此街坊都觉得这门亲事不赖。虽说是作小,但上无公婆压制、正室懦弱不争,过门定然受不了气。夫主年纪轻轻已举了孝廉,又是一肚子大学问的,过两年会试,金殿中个状元什么的,丫头要是争气,生个儿子,岂不就成了诰命夫人了?

“可是丫头不愿意呀。”母亲在众人贺喜声中愁眉道,“问她也不说,只是哭,死活不愿。”

“敢是心上早有相好的人了?”有人猜测。

“那不能。我家丫头你们还不知道?这二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男人一个不得到眼前哩!我天天看着的,能和谁相好?”

“那敢是怕小姑难缠?也别说,大家子的小姐,多半看不上这穷家侧室的嫂子。”又有人多嘴,“年纪又小——好像和你家丫头同年的,等她出门子怕还得些时日。真要在家刁难起来,却也遭罪。”

王大娘忽然抬起眼来:“那位小姐,早两年就……”

——是郑家秘而不宣、引为耻辱的秘密。

郑孝廉的老太爷去得早。在世时指腹为婚,曾把小姐许给早年为官时同僚的公子。孝廉精心教养这差了十几岁的幼妹,真是长兄如父、严慈有加。那小姐年纪小小,已长成一派大家气象,行不摇裙笑不露齿,珍重如玉匣明珠,真乃书香门第,世家闺秀。

两年前的新春,家下给未过门的夫家送节礼,派去的人嘴不紧,回来说道见得那位公子,原来竟是个天生的傻子!猫狗不分,数也不识,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生得痴肥蠢胖,见了人嘿嘿傻笑,口涎流得有半尺长。

小姐听了便闹起来,哭求兄嫂不要将她嫁与此人。孝廉自是大怒,这门亲事是先父生前指下的,和人家帖也换过、定也下过,怎能无故悔婚?先父的脸面、郑家的名声、读书人的信义还要不要了?没想到这个妹子枉自从小亲自教导,《列女》《闺诫》倒背如流,到头来竟如此无廉无耻,不孝不义。

便将妹子严责了一番,锁入家祠,一日不悔改,一日不与饮食。七天之后,小姐自尽了。听说是摔碎了祖宗的牌位,自刺而死。没有人敢想象把一截尖木头扎进心口,要有多狠的劲,也没有人知道饿得奄奄将毙的孩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那时小姐只有十二岁。

孝廉不承认她是郑家女儿。悔婚背盟、违抗父兄、甚至公然毁弃宗祠的人也不配葬入祖坟——这是泼天的忤逆啊,死了也没脸见祖宗!对亲家只说妹子无福,得了女儿痨,尸骨已炼化了。当夜一口薄棺悄悄抬出城,就埋在荒郊,没有任何妆裹。倒是她嫂子可怜她,临行给拣了几件素日喜爱的衣裳草草一穿了事。

这样的家门之耻,瞒着至交亲友、满城上下。只是家中少了个活生生的小姐,那下头侍候的人等,免不了闲言碎语,私下里口耳相传。然而谁敢说出去,怕是在这城里再无立足之地。

王大娘摇了摇头,低声说:“……那位小姐,早两年就送到夫家去了。”

众人不懂装懂,恍然道:“原来大家子也有童养媳。”

打更人家的幺女还是嫁了。出门那日忽然不哭不闹,安安静静掩门净了面、沐了身,穿上一身新衣裳。母亲替她梳头,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

“丫头,到人家要性情和顺,免得受气。好在家里没有公婆姑嫂,小心服侍孝廉和夫人,将来生下一男半女,早晚有你出头之日。”

她只是垂下眼皮,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本是不该嫁给任何人的……娘,你不知道……我不能嫁给任何人。”

因为是纳妾,这家也做不得正经亲家,没有酒席,一乘小轿悄悄地抬了去。这晚她的父亲照常上街打更,不料发现一伙贼人,慌忙鸣起梆子,巡夜兵丁赶来,一鼓擒住。内中有张面孔依稀认得,竟是那年集上的货郎。

捆到了衙门去,拷打之下贼人一一招供。却是一伙惯盗,游**在邻近几县积年作案,无处下手之时……

“挖坟掘墓的事也是有的,但不敢动官家大坟呀,老爷饶命!”为首的贼人磕头道,“在本县,两年前做过一次,都是些荒郊无主之墓……也没得着什么赃物,不过剥了死尸身上衣裳,值不了三文五文……老爷饶命!”

孝廉对这新纳的侧室很满意。虽是个贫家小户的丫头,果然有大家气象,行动端庄,举止沉稳,竟似个知书识礼的千金。人言不虚。

这样的女子,一定能诞下光宗耀祖的麟儿的吧。

孝廉看着默然低头的妾室,吹灭了灯火。本不是贪欢爱色之人,纳妾只为承续宗嗣。况且明灯照帐,与白昼**何异?

黑暗中摸索过去,搂住了那个小小身子。她的手紧紧地抓着衣襟。孝廉攥住了冰凉纤细的手指,一层一层,缓解罗裳。

突然,他心头一痛。一大股滚烫腥气的什么,哗地涌出来。

后来这件事传出了无数版本。有人说孝廉是个假正经,那夜新娶小妾,乐极生悲,洞房暴毙。

有人说孝廉只是素有隐疾,忽然而发,此乃天灾。

有人说那抬进门的妾室其实是个女飞贼,路上与真新娘掉了包,暗害了孝廉。不然为何新娘就此下落不明?

只有孝廉的遗孀知道真相,但她一直到死,也没敢对任何人提起——

那一夜当她听到惨呼赶去时,看到红罗帐里,漫天漫地的血红。孝廉仰躺在床,两眼向天瞪着,胸口竟像是给什么猛兽撕咬过一般,一个碗大的血洞。腔子里空****的,心肝五脏皆不见。

新娶的妾室呆坐在一旁,只穿一件贴身的水红绫子小袄,前襟敞开。那还未长成的幼弱身躯上、心口正中分明浮现出一张生在肉里的……小小的眉目模糊的脸。

小小的眉目模糊的脸,张开了嘴,露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