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曹雪芹《红楼梦》

回前诗搞了这么一句是不是让大家觉得有点唐突,如果看完下面的故事,您就会觉得这句话摆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

本篇要说的女性是楚国的邓曼。

如果说历史上哪位女性最出名,恐怕邓曼要排在百位之后,但要说中国历史上哪位女性的IQ最高却非她莫属。

后来的赵威后、吕后、武则天等等,如果单论智慧,她们和邓曼比起来,那简直就不是一个级别的。

邓曼既然是楚国的王妃,我们就先来谈谈楚国。

楚国是芈姓之国,在西周和春秋时,很多国家是看不起楚国的,他们称楚国是“荆夷”(《国语?晋语》:“楚为荆蛮。”)。这是个近乎于侮辱性的词语。

不仅诸侯如此,周王室也非常不待见这个国家。我在《天平王后》一篇中说过周康王时,齐、鲁、卫、晋、楚五国都曾经宣誓效忠康王。但是论起封赏来,其他四国都有份,楚国却未受到任何奖赏。(《左传?昭公十二年》:“皆有份,我独无有。”)

楚国崛起

那么楚国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楚国的印象是非常好的。

我看到的是一个不受重视、没有任何支持的国家,它没有自暴自弃,没有怨天尤人,它的人民在楚国先王的带领下用勤劳的双手为中国开辟了南方的疆域。

正是由于楚国这个不怕困难、不畏艰险的“穷小子”,用它的勤劳智慧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创业史,它不靠家族背景,不要王室封赏(要也不给),用自己的努力建立了一个东周疆域第一的诸侯国,成为了那时谁也不敢小视的力量。

即便是在楚国灭亡的时候,它也有勇气说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并最终由它的骄子项羽完成了这样的预言。

纵观楚国的历史,我总觉得自己在看一部非常感人的励志电影。

楚国在春秋时的正式亮相,是在公元前704年。这一年,楚国的统治者叫熊通。熊通在这一年打败了随国后,想要得到周王室的爵位册封。当时周王室虽然已经衰弱,但对于楚国这样的蛮夷之国,面子是一点都不能给的,很干脆地回答不同意。

据《史记?楚世家》记载,被一贯视为“蛮子”的熊通很生气,当然后果也很严重。

《史记》记载:“楚熊通怒曰:吾先鬻熊,文王之师也,早终。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田令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

意思是说,我的先王鬻熊是周文王的老师,很早就去世了。文王提拔了我的先辈,但是却只赐给我们男爵(爵位的最低等)和与之相应的田地(很少),但是即便如此,蛮夷的土著们还是因为我们先祖的威名而臣服了,可是直到现在,周王室还是不给我们公平的待遇,不加爵给楚国,所以对不起,我只能自立尊号了。

熊通充分地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既然是自立尊号,那就不能往小了说,有多大说多大好了。那时还没有皇帝这个称号,所以熊通给自己的封号是楚武王(注意不是谥号)。这就意味着他在地位上和周王室平起平坐。楚国的地位一下子超过了中华大地上的所有诸侯,当然这只是名义上。

后来,楚武王迁都到郢(今湖北江陵县城北)。此地可以北达黄河中游,南下直通长江,地势险要且农业经济发达。楚国早已经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了一个“暴发户”。

但是中国有一个传统,暴发户是不受待见的。在很多传统强国看来,像楚国这样的国家是不值得重视的。所以,在楚武王的时代,历史记载中只有两个国家与这个国家联姻,一个是卢国,另一个是邓国。

如果不是专业学历史的人,可能都不曾知道春秋时还有卢国这么一个国家。卢国嫁女子荆妫给楚武王,但卢国后来又被楚武王所灭。所以《国语》上说卢由荆妫”。

邓国比起卢国来稍微有点名气,大家应该记得我在前边讲过,公子忽(郑昭公)的母亲就是邓女。邓国的领地在今天的湖北襄樊市北邓城镇,是个很小的地方。可就是这么个小国,在张正明先生的《楚史》中认为楚国与它的联姻是“门当户对的”。可见当时诸侯对楚国的态度。

不过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不一定都是历史的陪衬。邓国的这位女子邓曼就是一个非常抢眼的女性。

邓曼在中国历史上一共正式出场了两次,这两次都被原原本本地记载在了《左传》里。

邓曼还创下了两个记录,她是《左传》中第一个有“话语权”的女性,还是《左传》中话最多的女性。我统计了一下邓曼在《左传》上说了两次话,一共148个字。

惊艳的出场

邓曼第一次说话是在公元前699年,就我看来,邓曼此次所说的话的质量和分量都不比鲁国的著名军事家曹刿差。

大家要清楚的是曹刿的那次经典论战,是在邓曼说出这番话十五年之后的事情,我们如果把他们说的话作对比的话,不客气地说曹刿至多只能算邓曼的一个小徒弟而已。

《左传?桓公十三年》记载,公元前699年,楚国以屈暇为主帅征讨罗国。楚相斗伯比为屈暇送行时,见其心浮气躁,面有傲色,非常担忧,认为如果屈睱这么去的话必然失败。所以斗伯比回来告诉楚武王,要求楚武王给予屈暇援兵(“必济师”)。楚武王拒绝了斗伯比的要求。

楚武王虽然没有采纳斗伯比的意见,却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夫人邓曼。于是就有了一篇对当时战局非常经典的论述。

邓曼曰:“大夫非众之谓也,其谓君抚小民以信,训诸司以德,而威莫敖以刑也。莫敖狃于蒲骚之役,将自用也,必小罗。君若不镇抚,其不设备乎!君若不镇抚,其不设备耳乎。夫固谓君训众而好镇抚之,召诸司而劝之以德,见莫敖而告诸天之不假易也。不然,夫岂不知楚师之尽行也。”

这段话的字面意思是:“斗伯比请求增援不是说这场战争还需要多少人,他要表达的意思是说君王要以信用来安抚百姓,以美德来训诫官员,以刑法来使莫敖畏惧。莫敖已经习惯了蒲骚的胜利,他会自以为是,必然轻视罗国。君王如果不加以督察,他会轻率地不设防。斗伯比大夫所说的是请君王训诫兵众并好好督察他们,召集各级的官员勉之以美德,派去的人见到莫敖是为了告诉他上天对他的过错是不会宽恕他的。斗伯比大夫难道不知道楚国的军队已经全部派出去了吗?”

我们从中可以了解到,治国之道,民众是根本,这就是所谓的走群众路线。

政府需要取信于民,对于官员要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美德、什么是耻辱,更要对他们有监督,官员犯了错误要对他们有惩罚。最重要的是要在官员的意识中植人一种忧患的意识。

这无疑是一种上乘的治国、统兵之道,各代圣人、士大夫能有如此理论水平的人寥寥无几。

楚武王并不是个弱智,他听完邓曼的解释后,就醒悟了。可是战争的胜负,往往都在一念之间,楚武王虽然立即派人追赶已经出发的楚军,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悲剧发生了。

不出斗伯比和邓曼所料,屈暇骄兵必败。

屈暇军中也有明白人进谏屈暇,但是屈暇却谁敢进谏就大刑伺候(“谏者有刑”)。楚军到达鄢水的时候,军队渡河乱不成军,且不设防备。结果遭到了罗国和卢国的伏击,楚军大败。屈暇对惨败羞愧难当,在荒谷中自缢而亡,其他的将领都被关起来听候发落。楚武王没有处罚这些将领,而是说:“这是我的过错。孤之罪也”)

理论水平

如果大家看完上面的故事认为邓曼很有智慧的话,那我告诉大家在八年后,邓曼又说了一通话。这通话的理论水平,就我看来,纵观中国历史,只有个把“圣人”和她水平相当。

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公元前690年,楚武王准备亲自出征随国,斋戒后,告诉自己的夫人邓曼:“我有点心虚。余心**”)这时,邓曼说了确定自己历史地位的一段话。

《左传?庄公四年》记载,王禄尽矣!盈而**,天之道也,先君其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王心焉。若师徒毋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

《列女传》也有相类似的记载:“王德薄而禄厚,施鲜而得多。物盛必衰,日中必移。盈而**,天之道也。先王知之矣,故临武事,将发大命,而**王心焉。若师徒毋亏,王薨于行,国之福也。”

这两段话,虽然记载略有不同,但是中心思想只有一个,物极必反,霸极必衰。

邓曼认为楚武王的忧虑是因为自己这些年干过头了(指对外扩张非常顺利),如果军队没有什么损失,那么武王肯定会死在行军的路上,不过那样的话倒是国家的福气了。

我们先不论楚武王听到这些不太吉利的话会有什么反应,也不论邓曼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只想说,大家听完邓曼这几句话是不是有点耳熟?

我和朋友讨论《红楼梦》的时候,有朋友问金陵十二钗中谁最聪明?有的说是机关算尽的王熙凤,有的说是善理家事的探春,还有人说是凡事忍让退避的薛宝钗,我的结论是,那些女人只是小聪明,真正有大智慧的是在第十三回就死去的秦可卿。

我为什么这样说,因为我想告诉大家,秦可卿掌握了人类最高级的智慧,那就是“知天命”。

秦可卿在自己生病的时候就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秦可卿死后仍然托梦给王熙凤,告诉她一个真理:“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天命是什么?其实就是自然的规律。人类的智慧再高,也决然跳不出自然的规律。所以最高的智慧就是顺应自然规律,不违背自然规律。

有的人会说天命这个东西是迷信,并不科学。但是我认为是我们太迷信科学了,而忽视了自然界给我们的规律。其实,人类在不断地发展中也渐渐地认识到了这种自然规律的存在,恩格斯没有完成的巨著《自然辩证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讲“天命”的问题。

我最初在读邓曼的这段话时,用什么样的方法解释也解释不通,我难以想象一个妻子怎么会在丈夫心情低落的时候,说出这样恶毒的诅咒来?

后来我明白了,这是一句反话。目的是劝诫楚武王不要出征,不要再挑起战端,她要教给楚武王的是“止戈为武”的道理,并最终想让楚武王明白“天命”是不可违的。在楚国已经足够强大的时候,应该想到的并不是如何继续扩张,而是切实解决国内矛盾。

这句话同样具有跨时代的意义,比如我们今天的某些超级大国一味地对外扩张,到头来还是被自己的国内经济危机所累,这就是不知“天命”的表现。

可是楚武王的智商和妻子相比真的差了一大截,他没有领会邓曼的苦心,堵着气硬要出征,结果死在了橘树之下。

—代南征北战开疆扩土的君王最终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天命是什么。

天命所往

天下第一聪明的女人邓曼由此成名,被后人誉为“识天道”的女人。

《列女传》上评价邓曼:“识彼天道,盛而必衰,终如其言,君子扬称。”

这个评价是非常中肯的。

不过邓曼再怎么聪明也不会想到,在楚武王死后十二年,楚武王和邓曼的儿子楚文王灭了自己的母国——邓国。

公元前688年,楚文王攻打申国从邓国路过,邓祁侯说:“楚文王是我的外甥。”所以把他留下来款待他。邓祁侯的另外三个外甥怂恿邓祁侯一定要趁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杀了楚文王,以绝后患,邓祁侯碍于血缘上的关系没有这么做,结果公元前678年,邓国被楚国灭亡。

我猜测这时候邓曼已经去世了。《国语》上说“邓由楚曼”,是说邓国的灭亡是因为邓曼,这种说法显然是经不起推敲的。

不过,邓国灭亡,恐怕这就是属于邓曼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