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卫生间半掩的门,入眼一片狼藉,一具蜷缩着的身体躺在冰凉杂乱的瓷砖上,洗脸池的水龙头还没有停止滴水,镜子上涂满了数道鲜红的印子。这一幕仿若被害现场,好在胸口的起伏和空洞疲累的双眼证明人还活着。

许岛蜻不知道自己在卫生间躺了多久,直到衣服里的手机发出震动,她才缓慢地摸出来查看,已经六点二十。

【到了,在喷泉旁边等你。】

她知道凌戈一定是准时到的那里,不想催她等到现在才发消息,她也没想因为下午的事情放他鸽子。就在一个小时前,医院那边不需要她在,许岛蜻特意回来换了件干净的外套,临出门看到镜子里毫无颜色的脸,她拿出一只口红仔细均匀地涂抹。视线不经意扫到脖子上的几道红痕时,她手一抖,口红涂出了嘴角以外,久违的感觉骤然涌现,席卷全身。

不要,她在心里默念着,不要这样,她得去应约。

指甲掐上手心,她抖着手用纸巾擦去多余的口红,可是越擦越乱。许岛蜻手撑在洗手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几秒后喉咙间突然发出痛苦难耐的呜咽声,压抑了一下午的情绪在这一刻喷发,她猛地推掉洗手台上所有东西,瓶瓶罐罐与地板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散落一地。这还不够,她又捡起水池里的口红疯狂地涂在镜面上,直到整管见底,她身体脱力,慢慢滑下。

许岛蜻毫无生机地躺在地上,无神地盯着瓷砖上的花纹,她这会儿什么都做不了,连动动手指都觉得费力,心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你有病,你是疯子。

时隔一年半以后,这是她第三次经历这样的事。清醒地感知到自己身体的不受控,能轻易摧毁人的心理防线。在强烈的起伏后,许岛蜻渴求的只有内心的平静,让她不平静的人和事,都不重要了,都可以摒弃掉。

【对不起,我有事来不了。】

许岛蜻终于恢复力气慢慢站起来,她捡起地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回原位,又费劲儿擦掉镜子上的口红,最后开着花洒从头到脚彻底洗了个干净。整理好这一切,她端着杯热茶在阳台上坐下,打算喝完茶就去医院。

凌戈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开门后看见她很意外,“你怎么在家?”

她依然道歉:“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没怪你啊。”凌戈轻松地和她开玩笑,“所以你是因为什么事放我鸽子?该不会是为了报复我上次迟到吧?”

“婷婷、孩子没了,现在在医院。”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产检完还去商场吃饭了吗?”

“就是在商场不小心,被人撞了。”许岛蜻不知道怎么说,站起来放下杯子,“我去医院了,今晚不回来。”

“哪个医院?我送你去。”

“不用。”她几乎是立刻拒绝,“我自己去。”

她背着包从他面前走过,凌戈闻到一股沐浴露的香气,她早上出门穿的不是这身衣服。他想都没想就跟出去,不容分说道:“我送你去。”

许岛蜻一言不发地进了电梯,紧贴箱壁另一侧站着,凌戈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这种微妙的距离。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先眼尖地看见她脖子上的抓痕,“你脖子怎么回事?”

她把头发拨到两侧挡住,“不小心抓的。”

“谁抓的?”她没说主语,凌戈却没那么容易糊弄,他不相信是她自己不小心抓的。

“别人,不认识。”

凌戈还想再问,但从电梯的镜子里瞟见她紧闭着唇,微微皱起眉头,表情似乎在忍耐些什么,非常不耐烦和他说话的样子,他一时竟被刺得开不了口。明明中午还约他吃饭,就算是杨婷婷出了意外,但为什么要突然对他冷淡。到医院门口,他提出上去看看杨婷婷,也被拒绝。

“算了吧,她现在应该不想见人。”许岛蜻开门下车,连眼神都没在他身上停留一秒,“我给婷婷买饭去了。”

凌戈突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他就不应该让她追,还以为一切都在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结果他根本受不了这种落差。

陪护床又短又窄,就是一把可以折叠的铁架子长椅,许岛蜻躺在上面伸不开腿,也不敢随意翻身,否则一动就嘎吱响。旁边**的人打呼像锯子拉木头,一刻也不带停,杨婷婷也睡不着,转过身侧躺着。病床和陪护床之间只隔着二十厘米的距离,两人几乎是面对面。“我就说用不着陪床,你明天还要上班,在这儿睡肯定休息不好。”

她们从未一起过夜,也鲜少这么近距离地挨着,许岛蜻不习惯,翻了个身平躺着,“还好,我睡惯了。”

“什么睡惯了?”

“我妈以前住院的时候,我经常在医院陪床。”

杨婷婷骤然发觉自己对现在的她不甚了解,没听她再主动提起过家里人,没讲过她在学校在公司的任何事。不再像以前读书的时候,什么都愿意说。

“许岛蜻,我睡不着,你能不能讲讲你的事儿。”

“我的什么事儿?”

“什么都可以,比如你爸妈,你的其他朋友同学,你这些年怎么过的。”每次看到电视剧里的校园生活她都会幻想,要是自己也读了大学就好了,天知道她有多羡慕许岛蜻的人生。

“我还有个妹妹,叫许棠。”许岛蜻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想到的是她,大概是下午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儿一直在脑海挥散不去。“不过我们是同父异母,她比我小十六岁,每年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天,所以我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是独生子女。”

“你爸妈离婚了?”

“对,我初中的时候。”

杨婷婷很诧异,“你以前没讲过。”

“他们一直瞒着我,我也是初中毕业才知道的。”

杨婷婷见过许万东一次,会买好吃的来学校接已经上初中的女儿,并且和女儿的同学友好平等地打招呼,就这么一次足以让她印象深刻。加上许岛蜻平日提到的只言片语,她脑海里勾勒的许家是一个其乐融融、和睦包容,像电视里那样美好到虚幻,她只能想象却永远得不到的家庭,这也是她曾经最为嫉妒许岛蜻的地方。“后来呢?”

“后来我上了高中,我爸再婚,我就有了妹妹。”

“你的高中是什么样的?你早恋过吗?”

“没有。”许岛蜻轻笑一声,“高中跟电视里演得不太一样,大部分学生都没那个精力早恋,尤其我们学校有太多优秀的人,我要很努力学习才能追上,而且就算很努力我也没考过第一。不过我交到了两个很好的朋友,他们都很厉害,现在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德国。我妈在我大学的时候生病去世了,我毕业后就来了深圳,反正自己一个人在哪里都无所谓。”

她已经避重就轻,算得上平淡陈述了,杨婷婷依旧听出一丝沉重,原来许岛蜻的人生好像也没那么美好,她又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所有人的人生都是这样吗?”

“不知道。”许岛蜻唯一领悟到的道理,越是过得不好的人,越不要沉迷于思考什么人生命运,埋着头往前走就是了,走累了就停下休息,休息够了再继续走。

“他下午来医院了。”杨婷婷沉默良久,终于肯提起这件事,“我很恨他,但我也有错,受到伤害的不止我自己,所以我同意了私下调解。”

“哦。”许岛蜻忍住没再问。

第二天早上刚刚八点,她正准备下楼买早饭,就接到凌戈的电话。

“你们在哪个病房?我炖了乌鸡汤,她现在要好好补身体,老吃外面那些东西不好。”

许岛蜻有点惊讶,看了眼杨婷婷,没想到他愿意给婷婷炖汤送过来。

“谁啊?”

“凌戈,他给你带了汤。”许岛蜻拿开电话解释道:“你不想见的话,我下去拿。”

“没事,让他上来吧。”

凌戈早上五点就起来按照他妈说的方法炖汤,保温桶盖刚拧开,一股浓浓的药膳香味在病房飘散,里面除了鸡汤,还有个清炒莴苣和土豆丝盖在米饭上面,还单独给许岛蜻带了早饭。

“做的比较清淡,你看看吃不吃得惯。”

“我现在就想吃点清淡的,谢谢你啊。”杨婷婷感叹于他的细心,她尝了一口鸡汤,味道比想象的好。“没想到你厨艺还真不错,难怪许岛蜻和你一起住都长胖了,你以后女朋友也太幸福了。”

凌戈没接茬儿,反问道:“怎么没看到你男朋友?”

“这是什么?”许岛蜻打断他的话,从袋子里找到一只药膏。

“给你的,先用那瓶紫色的消毒再擦药。”他指了指她的脖子,“都被抓出血了,你还不管。”

“怎么弄,你帮我看一下。”许岛蜻起身去卫生间,凌戈跟着过来,她小声叮嘱道:“不要问她男朋友的事。”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反正你别问。”许岛蜻用棉签给自己涂药,有几处抓痕在后面,她看不到。

“我来。”凌戈接过棉签,让她摁着衣服领子,被指甲刮得厉害的地方今天有些肿,“所以说人不要做坏事,自己受伤害不说,还连累身边的人。你也是个傻子,等着保安来就好了,你还非得上去找打,人家那火气可不得撒你身上。”

许岛蜻扭头看他,又被按回去,“别动。”

“你怎么知道的?”

“去商场稍微一问就知道了,还有好多人拍了视频。”凌戈动作很轻,涂完消毒液,又换了支棉签擦药膏,“她怎么跟你说的?不会说不知道男朋友结婚了吧?”

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凌戈叹气,“我一看到是那家店觉得不对,果然店员说那个小女孩儿和她妈妈每个周日下午都会来,所以你和她在店里重逢的那次根本不是巧合,她应该就是在尾随她们。不过她这次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这边吃饭?难道是故意来原配面前耀武扬威?”

这就是许岛蜻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她买个咖啡的功夫,杨婷婷就到楼下去了,她故意去干什么呢?

“不管怎么样,她胆子能这么大,多半也是觉得万一出什么事,你肯定会护着她。结果没想到,小孩儿这次是和外婆来的,激怒了人家,连孩子都被打没了。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她这个人有问题。”

“那你为什么还送汤过来?”

“这是两码事,我妈说女人流产后一定要好好养身体,我昨天看到你把冰箱里的鸡拿出来了,猜到你肯定是不会做才放回去的。再说她不是你朋友嘛,你受伤了都没有怪她,我送汤不算什么吧。”

许岛蜻这一刻清楚地肯定,她喜欢凌戈。不只是喜欢和他接吻的刺激,也不是两个人在一起模糊的暧昧,她就是喜欢他这个人。

在一起喜欢,不在一起也喜欢。先前以为错了,这不是她现在可以收放自如的感情。

“晚上回去再给你擦一次,这两天先不要沾水。”凌戈丢掉棉签,把她外套的领子往下压了压,以免蹭到膏体,又亲昵地捏了捏她冰凉的耳垂。【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

许岛蜻惊得脖子一缩,“别捏我耳朵。”

“亲都亲过,还不让捏。”他不是那种计较的人,早把昨晚的那点不愉快抛到脑后,“就捏。”

护士来病房给杨婷婷挂吊瓶,“这瓶输完就可以出院了,这几天都不要提重物,多卧床休息。”

“什么时候能输完?”

“一个小时吧。”

许岛蜻看了看时间,输完九点过了,她十点上班,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打卡。

“你上班去吧,我输完自己会回去。”

“那怎么行?”许岛蜻听了护士的话不放心她一个人,还是决定把她送到家里。凌戈说自己今天不忙,也在医院等到那时候。

把杨婷婷送上楼后,许岛蜻嘱咐她多休息,“你中午在楼下饭馆叫点有营养的菜,那我走了。”

“你和他真的没什么?”杨婷婷靠在沙发上似笑非笑,“我看你们一点也不像普通室友。”

“回头再和你说。”凌戈还在楼下等着,她着急去公司打卡。

“你俩在卫生间我都看到了,许岛蜻,你嘴上说得清高,做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你跟他上床了吗?”

她突然发难,许岛蜻楞在当场,“你在说什么?”

“你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也没比我好多少,只不过比我幸运一点,遇到的是一个没结婚的男人。”

“所以你承认早就知道他结婚了?”

“对,你现在很看不起我吧?”

“我没有看不起你,我只是不懂。”

“不要否认,我是学习没你好,但不是脑子笨,我感觉得到,你一直都看不起我。”

“我们现在不适合说话,你先好好休息吧,我要去上班了。”许岛蜻好不容易情绪稳定了,她不想吵架,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冷静克制的反应让杨婷婷更气愤,宁愿她失态和自己大吵一架,她为什么不反驳自己。情绪一旦开了闸泄了洪,便停不下来,带着往日集聚已久不甚在意的点滴席卷而至。

许岛蜻已经走到小区门口,被杨婷婷追上,“我最讨厌你现在这个样子,好像你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但你心胸宽阔不愿意计较。我把你当最好的朋友,但是你呢?”

“我没有把你当朋友,现在为什么在这儿?”

“你只会做这些表面功夫,扪心自问,你有和我讲过你的真心话吗?哪一次不是我问你才说,你从来没有真正对我敞开心扉,我甚至不如你这个室友在你心里的地位吧。你打从心眼儿里觉得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和你不能平等交流。”

杨婷婷看着走近的凌戈,已经不在乎他怎么想,怎么看她。“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能选择吗?你们没有穷过,没有感受过吃不起饭、读不起书、有病不敢去医院的痛苦吧?和穷比起来,什么失恋、生活空虚、抑郁症算个屁。

许岛蜻语塞,是的,她没有感受过她说的这些痛苦,所以是不是真的没有资格讲。

凌戈打断她:“你的确过得不容易,但你的痛苦是痛苦,别人的痛苦也是真实感受。”

杨婷婷嘲讽道:“你看,你一句话都不用说,现在又有人为你出头,这就是你的手段。”

“我不是为她出头,只是告诉你,根本无从比较谁的人生更痛苦,也没有意义。如果现在有一个比你更穷更惨的人出现,难道就可以抹杀你的痛苦感受?”凌戈同情她的遭遇,但不懂她哪里来的底气,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从一个犯错的人变成被害者。“许岛蜻不需要为你或你的痛苦负责,她为你难受,关心照顾你,只是因为她把你当朋友,但这不是她的责任。”

“她那么讨厌被人指指点点被人围观,要是没把你当朋友,就不会在你被打的时候,顶着被骂小三,被人录像,想都不想就上去护着你。”凌戈还是心软了,因为许岛蜻而心软,他太明白杨婷婷崩溃的情绪背后真正的心结。

“我们走吧。”

“我没有骗你。”杨婷婷最后一次为自己辩解,“我遇到他的时候不知道他结婚了,是他骗了我,如果我当时知道,绝对不会和他在一起的,后来他说他会离婚,我也信了。”

“是个女儿。”她哽咽了,“我根本就没想过生下来,她不会有正常的家庭。这一次我是真的决定离开他,我只是不甘心,他凭什么可以拍拍屁股就回归家庭,而我什么都没有了,难道他不该付出代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