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许岛蜻在楼下精品水果店买了箱草莓和牛奶,然后打车前去杨婷婷家,两人约好今天一起团年。

她到的时候才十点钟,杨婷婷已经在厨房忙碌了一会儿,桌上摆好了几盘卖相不错的小炒菜。

“你这个人真的是讲究,叫你来吃个饭,怎么还提东西呢?”

“过年嘛。”

以前春节无论上谁家,梁春玉都要提一箱水果和牛奶,说这是拜年的礼仪。

杨婷婷接过东西,从鞋柜拿出一双毛茸茸的新拖鞋,“前两天逛街专门给你买的,以后要多来我这儿玩,才对得起这双专属拖鞋。”

她今天心情很好,一大早就起床备菜,忙到现在。“你出去包饺子吧,我再炒两个菜就好了。”

“别做多了,咱们两个人吃不了多少。”

“那怎么行,大过年的必须摆上一桌。”

洗碗池里泡着青菜叶子,许岛蜻转去卫生间洗手,洗手台上摆着一把显眼的男士剃须刀,甚至能看清上边残留的的胡茬,她猜想主人应该就是那个听杨婷婷说过很多次却从未见过面的男朋友。

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发出嗡嗡的闷响,杨婷婷提高音量,“你不知道,这几年春节我都是一个人过的,好不容易有你陪我一起,就想多弄几个菜。”

“你一直都没回去过年吗?”许岛蜻洗完手坐在桌边包饺子,她只会把饺子皮儿简单地捏在一起,没有任何花式。

“我外婆在的时候,每年春节都会回去,但她前几年去世后,我舅舅把房子卖了,所以我回去就只能住我妈那儿。”锅里焖着虾,杨婷婷出来和她一起包饺子,“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继父总觉得我在外面赚了不少钱,每次回去不给他们钱,就没个好脸色。我妈更好笑,居然让我每个月给她打两千块钱,说是帮我攒起来,以后给我当嫁妆。”

“你说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她这么多年都没管过我了,还能想到给我存嫁妆的事?给我那个弟弟存彩礼还差不多。”她说得轻轻松松,像是在打趣别人家的事,“我才不会让他们占便宜呢,干脆就不回去了,一个人在这儿还过得开心点。”

许岛蜻笑了笑,没接话,但杨婷婷说到这件事就停不下来。

“诶,还有更好笑的,前年春节我不是没回去嘛,我妈大年初一给我打电话,问我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吃了什么,还说要给我寄她做的腊牛肉。刚开始我真信了她是关心我,结果没几分钟说我弟弟想我了,回忆他小时候多喜欢我多爱黏着我,然后教他找我要压岁钱。还不是几百块,是三千,说他要上初中了,得交择校费。”

“那你给了吗?”

“想都别想,又不是我儿子,一分钱都不会花在他身上。供不起就别读,当初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还好意思跟我提以前。过了几天我故意发了一条出去旅游的朋友圈,果然我妈晚上就打电话来,又是暗示又是阴阳怪气,最后看我不愿意给钱,就大骂我没良心,不过她越生气我越爽。”

她说到这儿,似乎真的很开心。

“你知道吗?这几年来,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离开那个家。我走的时候我弟弟才四岁多,虽然有时候很讨厌他,但不能否认更多时候会觉得他可爱,毕竟我照顾他的时间不比他亲爸亲妈少,我们还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要是一直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会对他产生很深的感情,然后就会像我妈希望的那样,处处照顾他,给他花钱,做一个任劳任怨无私奉献的姐姐。”

“我不想以后变成这样,但人的情感是最不受控制的,所以我要离开家,至少可以不给它产生的机会。”杨婷婷包的饺子小巧玲珑,和许岛蜻的放在一起,很明显出自于两人之手。“你一定觉得我心狠吧,我跟你不一样...”

“没有,我没这么觉得。”许岛蜻暂停手里的动作,认真地看着她,“真的,我懂你的感受,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候。”

她曾经对许棠也是怀抱着这样复杂的感情,一面克制不了的讨厌,一面又因为二分之一相同的血缘,由内而生的亲近。

正因为每个人的理智与情感常常背道而驰,所以生命中才会有那么多明明都懂却依然纠结难过的时刻。

“婷婷,我一直都觉得你特别勇敢。”

“我去看看锅里。”杨婷婷起身走去厨房,揭开锅盖后,一片氤氲的水汽弥漫在眼前,她揉了揉眼睛。

第一次有人认认真真地和她说,我懂你的感受,我也那样过。

那种感觉像是揭开陈年的伤疤和朋友自嘲:“你看,这个形状很奇特吧。”

然而对方并没有顺着你的话说:“哇,确实呢。”

而是轻轻地摸了摸你的伤痕,然后问你:“你当时一定很疼吧。”

这时你的大脑啪叽亮起一颗小灯泡:全世界最懂我的人出现了。没有哪一刻会比现在更让你觉得,你们是如此亲密的朋友。

我懂,这大概是全世界最能抚慰人心的话。

她擦了擦眼角,看向许岛蜻,后者正在认真地尝试刚学到的新包法。在本该和家人一起度过的这一天,她们坐在桌子旁包饺子准备年饭,杨婷婷因此格外动容。

再次相遇后,她们都已经变成了大人,许岛蜻有不小的变化,比起学生时代,性格更加的安静,做事不疾不徐,似乎成熟了很多,但不变的是依旧真诚和心怀善意。

即使她们的生命中都有过失去的体验,都曾在不完整的家庭中受过伤,但许岛蜻整个童年时期得到的来自于父母的爱和正确的教育,让她永远面对真实的自己,永远保持善良,永远不会堕落。这大概就是杨婷婷总会在不同阶段都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原因。

下午两点从杨婷婷家离开,许岛蜻见外边天气很好,想着中午吃了不少,反正也不着急回去,于是决定步行回家。地图导航上显示八公里的距离,她一路走得随意,甚至还在路边的小公园里坐了片刻,中途收到凌戈的信息,问她下飞机了没。她撒不了谎,只能当做没看到,把手机揣回口袋。

许岛蜻到家的时候双腿酸沉,进门脱了鞋就瘫在沙发上休息,片刻后竟这么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模模糊糊感觉到有人走过来,开了电视,还给她盖了层被子,她说了声谢谢倒头继续睡过去。那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见她没回应,就走到厨房做饭去了。但过了会儿,她还是觉得冷,自己伸手去拉被子,却拉了个空。

许岛蜻手脚冰凉地醒过来,身上空空如也,哪儿有什么被子。天已经彻底黑了,只有阳台透进来一丝橙色的光,整间房都陷入昏暗中,楼下的电视音量开得很大,伴随着小孩的啼哭。厨房并没有动静,她看向门口,只有自己的一双鞋摆在那儿,凌戈的房门也紧紧关着,刚刚的一切不过是做梦。

现实与梦境的反差,让人心里空落落的,许岛蜻摸出手机看时间,原来已经七点多了。她浑身提不起劲儿,在黑暗中一动不动,阳台玻璃门上的福字提醒着今天是大年三十。昨天贴上去的时候,整间房都衬得喜庆洋洋,今天明明什么都没变,她再看却觉得这红色刺眼。

人一旦在精神世界里过度思考,很容易陷入虚无,许岛蜻决定找点事做,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她刚站起来把客厅灯打开,手机就响了。

“喂,爸爸。”

“蜻蜓,下班了吗?”

“...嗯,刚到家了。”

她差点忘了,自己不回去过年的理由是在公司值班。

“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正准备做。”

电话那头嘈杂,许万东提高音量,“我到深圳了,刚下飞机,你把家里地址发给我,我打车过来。”

她完全没想到许万东会在今天来深圳,她在客厅楞了几分钟,开始思索今晚吃什么。她爸爸应该不会想出去吃年夜饭,冰箱里还有昨晚剩的不少菜和排骨汤,她打算去买点饺子,顺便在楼下等他。

饺子店的老板多看了她两眼,虽然他见凌戈带这个姑娘来店里吃了好几次,但她向来不爱说话,他今天也就没吭声。

大概半个小时,许岛蜻这边刚打包好饺子出去,许万东的车就到了小区门口。他提着个小行李箱下车,穿了件黑色皮衣,围巾搭在手臂上,身材板正,看起来气度不凡,一点都不像快五十岁的人。

他一见到许岛蜻便乐呵呵的,“这个深圳真是不错,你看我就这么穿着,一点儿都不冷,比北京好多了。”

他们上一次见面在十个月以前,那时候许岛蜻还在北京工作,许万东专程去看她。正好赶上她得春季流感,他就多待了两天,对哪儿哪儿都不满意,尤其是她当时租的那个房间看起来又小又旧,他催着她赶紧搬家。

“这小区也不错,绿化看起来比北京好太多了,房租多少来着?”

“两千八。”

“那也不贵。”

“不贵?爸爸,这是一间房的价格,就你西安那套房子整租出去,也就这个价吧。再说你都还没进到房子里面呢,就说不贵。”

“你看看这些,”许万东给她指每幢楼前的绿化带,“这些可都不是随便种的,环境就值这个钱。你在北京租的房子那就是一个窝,这种地方住着才养人,更有利于身心健康,你要是付不起房租了,我给你出。”

两人一路走到电梯口,许岛蜻才发现自己手里少了钥匙链,她赶回店里,直接奔向刚刚坐着的地方,然而桌子上空****的。

“姑娘,找钥匙呢?”

许岛蜻回头,看到老板手里正拿着她的钥匙链,她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便匆匆地离开了。

“我刚...”老板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嘿,这两人可一点都不像。”

回到家后,许万东大概看了一圈,再次下结论,这个价钱真的不贵。

两人围绕着房子随意说了几句后,突然就没话说了,许岛蜻不想问他为什么大年三十不好好待在家里,而是跑来陪她过,唐颖难道没意见吗?

“爸爸,今天只能将就吃了,都是昨晚的剩菜。”

“吃什么不重要,咱平时又不是没吃过好的,再说你这不还买了饺子嘛。”许万东跟着走进厨房,仔细辨认端出来的菜,“排骨汤,豆干炒韭菜,这两个是什么?”

“香煎广章,就是肉卷,这个是叫什么粿,我忘了,但吃起来很香,都是我室友从家里带来的。”

“很不错啊,谁做的?不会是你做的吧?”

“我室友做的。”

“我记得你之前说室友是个男孩子,还会做饭啊,我看这家里也很干净,他人应该不错吧。”

“嗯,他人挺好的。”许岛蜻开始热菜,“饺子要不要放微波炉里打一下,可能有点凉了。”

许万东把饺子盒打开,散掉水气,“还热着呢,进微波炉就干巴了。人不错你也要多注意,毕竟你是个女孩子。”

“我知道。”她随口答道,根本没放在心上。

热菜的间隙,她去客厅把电视打开,调到中央台的春晚,又把沙发前的茶几收拾了。这样看着电视吃饭,就算没话说,气氛也不至于太尴尬。

全部的菜摆好,两个人正准备动筷,开始这顿年夜饭,大门突然被打开。

许岛蜻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除了凌戈,还能有谁。

“你怎么回来了?”她赶紧放下筷子,和他解释道:“这是我爸,他来看我。”

凌戈看着屋内的场景,一时之间站在原地没说话。

许岛蜻正欲和许万东介绍这就是她室友,许万东早已经皱着眉头认出了门口的人。

“小凌?”

“许叔叔,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