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多了一门化学,作业比去年更繁重,许岛蜻吃过晚饭就回房间闷头写作业。不一会儿听到梁春玉似乎在和谁讲话,紧接着她的房门被打开。
梁春玉走进房间说道:“刚刚你向叔叔来过了,向思邈昨天放学的路上骑自行车把手摔了。”
许岛蜻手中的笔顿住,屏住呼吸,难道是因为她那天说的话?向叔叔来兴师问罪了吗?
“还好不严重,只是骨裂,打了石膏就从医院回来了。你向叔叔想请你帮忙,他最近走不开,问你这段时间能不能陪着向思邈坐公交,免得人多挤到了。”
“啊?”
“啊什么啊,我已经替你答应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梁春玉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向叔叔一个大男人带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咱们能帮点是点。这几年你爸爸不在家里,有什么力气活,向叔叔也没少帮咱们。”
许岛蜻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向阿姨就去世了,那个时候向思文刚上小学,向思邈还是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豆丁,话都说不清。这么多年过去了,向叔叔一直也没有再婚,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以往许万东还没去西安的时候,常常骑摩托车带着三个孩子上街,送他们上学。七楼只住着他们两家人,邻里邻居这么多年,已经像是半个亲戚了。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班主任的物理实验课,惯例拖堂五分钟,等许岛蜻从实验室赶回教室收拾书包,再走到校门口时,向思邈已经可怜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
他额头上汗津津的,右手提着书包,脖子上缠的绑带将左小臂固定在胸前,看到她出来也不说话不抱怨,就拿委屈的眼神瞅着她。
许岛蜻小跑过去,自然接过他手里的书包,挂在自己肩上,又拿出纸巾替他擦汗,“你不知道在凉快点儿的地方等我嘛。”
向思邈耳根微红,微微噘嘴,“我哪里知道你今天这么晚才出来。”
“好好好,我的错。请你喝饮料,行了吧。”
向思邈朝着街对面下巴一点,“阑梦。”
阑梦是学校新开的饮品店,超摩登时代的装修风格,对那些内心火热的中学生特别有吸引力。最重要的是这家店早在十年前就有了品牌营销意识,他们店里的所有饮品杯不是普通透明的塑料杯,而是统一都有个巨大的定制logo,只要你端在手上,大家就知道你是在阑梦家买的。一时风靡年轻人之间,在学校附近唯有避风塘能与之一战。
许岛蜻只觉得这个店装修得花里胡哨,还有那个名字,阑梦?很有夜总会的调调。尤其此刻店内还放着能吵死人的音乐,她在里面等了几分钟便感觉头晕,如果不是怕挤到向思邈,她才不会进来。
点完单后,她往店里面走了走,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心有所感地抬头,与一道目光对上。
原来就在店门口坐着一桌打扮成熟但仍然看得出是学生的男男女女,杨婷婷混坐在其中,她的校服穿在身上格外短小紧身,凸显出青春期正在发育的身体,披散着烫过的头发。
许岛蜻刚进门的时候她就看见了,两人对视了几秒,彼此默契地没有开口,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旁边一个男生手搭上她的肩膀询问道:“你同学啊?”
“嗯。”
“哇哦,长得很漂亮啊,叫她过来打个招呼嘛,我请她喝奶茶。”那人不怀好意地调笑。
杨婷婷拍开她的手,拙劣妆容下的脸一垮:“少来,她和我们不一样。”
许岛蜻面色如常,看着店员在各种杯子间熟练得转来转去,取到奶茶后,背着书包从这群人身边走过。两人目光再次撞上,许岛蜻对着她礼貌地微微一笑。
杨婷婷不自然地低下头,看到了指甲上的颜色,莫名地烦躁。
初中开学的第一天,大家随着操场上的指示板各自找到班级,老师还没来,教室闹哄哄的。有些同学以前就认识,关系未必有多好,但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后格外亲热,立马扎堆坐在一起。原本不认识的同学之间互相一问,哦,原来你是东门小学的,我是你们隔壁附小的。户县就这么大点地方,问来问去间关系就熟络起来。
杨婷婷坐在最后一排望着前面的一派热闹,她小学是在镇上读的,妈妈几年前再婚嫁到了县城,她一直跟着外婆在老家,直到今年上初中才得到继父的同意将她接来县里读书。
“这儿有人吗?”一个女生从后门进来,指着她旁边的空座。
杨婷婷摇头,她和许岛蜻就这样成为了同桌。
她们一起吐槽过唾沫横飞的老师,下课一起去厕所,放学一起回家,一起讨论电视剧和明星,用同一个耳机听歌,一起憧憬长大以后要去许嵩和周杰伦的演唱会,像每一对关系很好的朋友那样。
杨婷婷觉得,许岛蜻很单纯,甚至单纯到有点傻乎乎的,别人说什么她都相信。直到初一上学期结束,许岛蜻考了年级第一。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许岛蜻期中考试的名次也很好,但远没有年级第一这么有冲击力。也许她根本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单纯,每天看似和她混在一起玩,可能私下悄悄努力学习。
杨婷婷自己都不知道从很早开始她说话就是酸酸的,看到许岛蜻被老师夸奖时心里不是滋味,听到同学讨论她不但成绩好还长得漂亮就会生闷气,尤其是每当听到她自豪地提起在市里工作的爸爸,每个月会给她买书买各种东西,杨婷婷强忍着内心的不适。
她在许岛蜻认真听课时拉着旁人一起阴阳怪气,甚至故意起哄她和最后一排的姜波。
新学期伊始,许岛蜻讲到自己寒假在西安发生的趣事,而想到自己整个假期能在家帮忙带弟弟,否则就要受到继父的冷脸。她终于忍不住冲她不耐烦地说:“烦死了,你能不能别老说西安西安的。”
许岛蜻张着嘴愣了一秒,咬了咬唇道:“哦,好吧。”
开学一周后,她们不再是同桌,许岛蜻的座位被调到了第四排,明明她的身高挡住了后面的同学,可能这就是好学生的待遇吧。
开始她们还像以前那样,等着一起去上体育课,一起去厕所,偶尔上课还传小纸条,但许岛蜻偶尔也会和周围的女生一起行动。
学生时期的友情就是这么简单幼稚,座位挨在一起就会成为好朋友。
原来她不是只有自己一个朋友,那她不配当自己的朋友,杨婷婷那个时候是这么想的。
她开始故意不搭理许岛蜻,每次她走到后两排,杨婷婷就假装和周围的同学笑成一片,看着她茫然离开的样子就觉得心里暗爽。
慢慢的,许岛蜻也不找她了,她们真的再也没说话了。
许岛蜻有了新的朋友,她们那一群都是深受老师喜爱的好学生,在学生时代,成绩好就有话语权。
看着她们杨婷婷有时候也会独自伤感,尤其是每次考试后看到许岛蜻的名字高居榜首,离得远了反倒能接受她的优秀。
全县五所中学联考,许岛蜻依然稳居第一。班主任在教室里毫不吝啬地宣扬,市里的重点中学早已向她抛出橄榄枝。
她们注定不是一类人,她连县里的高中都考不上,如果继父愿意出钱,那她还能去职高混个几年。
后来想起许岛蜻,杨婷婷记忆最深的是她的名字。那天他们在上一节语文课,老师说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含义,或是长辈的殷切期望,或是简单祝福。他一连叫了好几个同学起来解释自己名字的来历,许岛蜻是这么说的。
“我爸爸说我没出生的时候,他查了很多资料,看词典看诗经,给我取了好几个有寓意的名字。但到了我出生的前一晚,他梦到自己在一个没人的小岛上钓鱼,湖面上有很多绿色的蜻蜓在低空盘旋,有一只就停在水面上静静地看着他。所以就给我取这个名字,希望我长大后也能向蜻蜓一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蜻蜓,许岛蜻,多好听的名字。
不像她的名字,那么普通,从小到大不知道遇到过多少个叫婷婷的女孩。那堂课上她绞尽脑汁,也只想到一个亭亭玉立,她原本打算就这么解释。但最后也没有叫到她,或许连老师都知道这样的名字毫无含义。
而她们的人生也正如名字一般。
许岛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明白,杨婷婷为什么忽然就不理她了,是她做错了什么吗?她试过去找对方,也有写过小纸条,均未得到回复,她也就看开了。
许岛蜻的青春期比同龄人来得更晚一些,她从没意识到这些问题。看不到朋友间的眼色,听不懂他人的话里有话,甚至连别人偶尔刻意为之的伤害都能忽略掉。只会在事情过去很久以后猛地回想起来,哦,原来她当时是这个意思。
然而这绝不是真正的单纯幼稚,深入追究起来,更应该算得上是一种无意识的自我保护机制。对身边的事情偶尔稀里糊涂,却又在距离遥远的事情上有着朦胧的见解,她有一个自己的世界。
好吧,反正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她在学校里从来没有关系一直特别好的朋友。
但是,没关系啊。她的生活里还有好多其他的小伙伴,热爱装酷的梁飞扬、大胆奔放的向思文、指哪儿打哪儿的向思邈。
还有一个无比默契的凌淮,虽然他们在网络两头从未见面,但他们了解对方的一切,正因为距离的遥远,她才敢大胆地告诉他一些不敢和身边人说的话。
想到这儿,许岛蜻低沉的心情霎时又明亮欢快起来。公交车摇摇晃晃,向思邈站在靠窗的位置,没受伤的右手拉着扶手,许岛蜻站在外面挡着,以免别人碰到他。
她好心的将吸管凑到他嘴边,完全没发现周围人打量的眼光和向思邈红透的耳朵。
“你昨天去医院,医生怎么说啊?之前不是说一个星期就能拆夹板吗?”
“就说恢复得不好,得再观察几天。”
下了车还要走一小段路,他们刚走到小区门口,竟然碰到向思文今天也回来了,她今年读高二,每晚十点才下课。
“思文姐,你今天没有晚自习吗?”
“不想上,逃了。”看到许岛蜻背着两个人的书包,她白眼一翻。“你怎么还替他背包呢?”
“他手还没好呀。”
向思文冷笑两声,“向思邈,别装了,我昨天晚上看到你在房间打游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