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宇阳国京城,华灯初上,月娘东升的初秋之夜。

昏暗幽长的深巷中,我抱着头蜷缩在墙角,任雨点般的拳脚打在身上,不哼不喊,也不反抗。终于,这群流氓打够了,也觉得无趣了,最终渐渐停止殴打,个个面色狠戾地盯着我。

我仍是一动不动地蜷缩着,流氓头头狠狠地啐了一口,咒骂一声晦气,一呼手下,扬长而去。

纷乱嘈杂的脚步声消失在深巷的尽头,我才抬起脸,张口吐下嘴里的猩咸,扶着生满绿苔的墙脚站起来。这群流氓不知打哪受了气,被我迎面撞上,结果不由分说地便上来开打,下手还真够狠的!

我动了动四肢,忍不住□□出声,还好,虽然很痛,但是应该没有伤及筋骨,想来他们也觉得对一根木头发泄很无趣,否则今晚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拍掉身上的尘土,才发现衣袖竟然被他们扯破了,也罢,反正这件衣服也不知破损多少次了,如今不过再多添一道补丁。庆幸的是护住了脸,不然回去被张老爹看到,又要担心了。

靠着墙壁稍微休息了会,直到身上的酸痛缓和了些,我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深巷中挪去。

转了两条巷道,走到旖翠阁的后门,厨房的小吴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见我便焦急地呵斥:“今天怎么这么晚!”

我微微苦笑,并不作答。小吴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五桶潲饭:“赶快搬到车上去倒了!今日客人多,厨房还有很多潲饭要处理,你动作麻利点,快去快回!”说完便急匆匆地转身进门去了。

小吴平日里都会和我唠叨两句的,此时这般急匆匆的样子,看来今日旖翠阁的生意确实挺好。

我仰头望向面前灯火阑珊的三层大楼,此时不知哪个房间里突然传出时下流行的思乡曲,和着低幽的琴声,说不出的伤感,竟让我麻木许久的心微微一痛。

侧耳倾听了一会,直到一曲终了,歌声换成了缠绵的莺燕之音,我才收回视线,将停靠在墙拐的木轮车推过来,然后卷起袖子,屏着呼吸将五桶潲饭一一搬到车上。等到第五个木桶搬到车上的时候,我的胳膊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两只胳膊互捏着缓解酸痛,我忍不住感叹,这副身子骨看起来纤细修长,仔细梳洗后也是儒雅净秀、风流倜傥,然而却穷有卖相,被人打了一顿就这么娇滴滴的,不像是能够上阵杀敌的主儿,倒像是个柔弱的女儿家。

这时小吴从红漆门里探出头来,见我还在,立刻急了:“哎呀,小梁,你怎么还杵在这儿!里面李大厨已经在催了!”

“嗯,我马上就去!”我冲小吴歉意的笑笑,连忙推着车子快步离去,身后还能听到小吴的嘀咕声:“这小子怎么跟读书人一样天天一副怪样子……”

我苦涩勾唇,上辈子我可不就是一个读书人么!

来来回回十几趟,天边已经见白,工作才算告一段落。将木轮车停靠在墙拐,我攥着小吴递给我的一串铜板,拖着灌铅似的身体,头昏眼花地扶着墙往前走。

“哎呀,秦将军、各位大人慢走啊,欢迎下次再来哟~~”

谄媚至极的声音,听了这么久,我原本早已经免疫,然而这次却忍不住僵直了身体。

循着声音望去,旖翠阁正门前,刘妈妈正殷勤地送着一群衣冠楚楚的人,那鹤立鸡群一般被围捧在中间的冷傲男子可不正是秦沐黎么!虽然知道他前几日凯旋归来了,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他,而且还是在这里见到他……

晨曦中秦沐黎坚毅冷俊的眉眼更显孤傲,黑色描金的锦缎长袍华贵而肃然,一年未见,近18岁的他身高竟然又拔长了一大截,已经成长为一个颠倒众生的翩翩美男子了,这一年即使在京城,也能听到他在边疆屡立奇功的消息,这样优秀的他,难怪连才貌双全的五公主都芳心暗许,恳求皇上赐婚。

和他站在一起的一群人,衣着气派一看就知道也是朝廷的官员,怪不得昨夜旖翠阁这么忙,原来竟是风头正盛的秦将军前来眠花宿柳了……

抚着沉闷的胸口,我刚想挪步离去,许是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他,秦沐黎此时竟向这边转过头来,冰冷的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身上,然后,在我还来不及反应时,又毫不停留地滑过我,收了回去。

我怔愣了几秒,呆呆地看着他领着众人走向一旁等候的官轿,金灿的袖摆在他身侧滑过炫目的弧度,灼得我眼睛火辣辣的痛,痛的险些落下泪来,然而我却突然很想笑,索性就靠着墙壁低低地笑起来,胸口的起伏扯动身上的伤口,我却感觉能这样痛,还真是种幸福。

笑够了,再抬起头,那群人已经乘上轿子走了很远,最后望了望那熟悉的沉黑色金纹缎轿,我不再留恋地转身离去。

拐了两个弯,再穿过一条街,街尾便有一家连招牌上的字都模糊了的破旧小药房,从一个月前发现这家小药店,我便一直在这里给张老爹买药。

此时天还没有亮透,药房的门还没开,我便挨着墙角靠坐下来,抱着双腿闭目养神。挨了打又做了比平常更繁重的活,此刻一闲下来,浑身都叫嚣着要休息,脑袋刚靠上墙,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吵醒我的是一连串叮当声,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抬头,就看见一张满是同情的脸对着我哀惋地叹息,然后一边摇头一边离开。

我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地上静静地躺着几枚铜板,微微错愕了下,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人是把我当成无家可归、夜宿街头的乞丐了。

我低头看看身上布满补丁,如今又破了袖子的衣服,熬了一夜,此时的脸色恐怕也很难看,身上或许还有潲饭的恶臭味,看起来跟个乞丐也差不多了。

原来我已经沦为乞丐一流了却不自知……

缓缓捡起面前的几枚铜板,指尖被粗糙的铜板划得生疼。我自嘲一笑,没想到在这蹲一蹲居然就赶上工作一夜的一半收入了,对于一穷二白的我来说,这可真是天降横财!

正想着,药店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我转过头,见顾老板正顶着睡眼惺忪的俊脸打着呵欠,便连忙扶着墙站起来:“顾老板,我来抓药。”

顾老板扭头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转身进屋。我刚迈了一步想要走过去,脚下便是一个踉跄,顾老板听到声响回过头:“你怎么了?”

我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关心,连忙摇摇头:“我没事,只是蹬坐了太久,腿有点麻了。”

“一个大男人还真是矫情!”顾老板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进屋内,我赶紧抬步跟上,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

顾老板的年龄和我差不多,美艳的俊脸有些男女莫辨,虽然整日一副冷淡慵懒,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然而我却对他有着莫名的好感,和他相处也比别人来的舒服。

“还是同样的药吗?”顾老板说着又打了个呵欠,明显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我点头嗯了一声,好奇心起,揶揄道:“顾老板昨夜做贼了?怎么这么困?”

顾老板取药的动作顿了一下,没好气地回头白了我一眼:“你这么有精神,看来被揍得太轻了!”

我一愣,惊疑地看着他,他却又转头继续取药:“就你那病歪歪,走路怪异的样子,只要是医者,一眼就能看出你受了伤,平日里跟个木头似的,被揍了也不知道吭一声!”

顾老板说的冷厉,我却忍不住眼眶发热,哽着嗓子说不出一个字。

顾老板包好我平日要取的药,又配了一副伤药,一并放在柜台上:“拿回去泡在洗澡水里药浴,能祛瘀痕,还能解乏。”

我连忙摇头:“谢谢你,不用了!”

顾老板冷哼一声:“随便你,就你那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早死早超生,那破屋子里的张老爹,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我还能说什么,只得拿过柜台上的药,紧紧地抓在手里。

顾老板见我收下药,脸色稍缓:“都说久病成良医,虽然病的不是你,但是你也照顾张老爹这么久了,普通的药材能够分清楚吧?”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不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却见他一边打呵欠一边慵懒地起身:“那正好,你帮我把墙角那些麻包里的药材分类放进抽屉里。”

我惊讶地看着顾老板,直到他掀开竹帘转进后院,才咬咬唇按下胸口满满的感激,将手中的药包放在柜台上,拖过墙角的麻袋,忙碌起来。

分药的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不然,不仅辨药需要耗费心神,放置药的时候还需要爬上爬下。

还好顾老板要我分的药都是些伤风感冒的普通药材,比较容易分辨,但是这些药却麻烦在量多,而且因为药材都是从药农手里平价收购的,药农们采药时便没有进行分类,纷纷杂杂的药材掺和在一起,真让我好一阵费神。

时近中午,顾老板伸着懒腰走出来时,我已经累得瘫在桌子上了,然而心里却兴奋又开心。

顾老板稍稍检查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你以后每天来给我分药,我虽没有多少工钱给你,但是张老爹要吃的药可以全部免费,如何?”

我诧异地瞪大眼,虽然有预料顾老板要让我以劳动抵消今日的药钱,却没想到他竟有雇佣我的意思。

“为什么要帮我?”虽然分药的事很麻烦,但是能够领到的工钱也绝对不够张老爹的药钱。

顾老板冷艳的眉眼一挑,“我看你顺眼不行吗?”

“……”

“顾老板,我叫梁雨辰,你可以叫我小梁或雨辰。”

“梁雨辰?!”顾老板倏然扭过头,眯着眼盯着我,面色突然不善起来:“小子,我和你没有那么熟!”

我被他突然冷冽起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下一刻,两团药包便向我砸来,我本能地接住,却被冲劲击的往后退了一步,受伤的胸口也被撞的一阵气闷,脸色顿时潮红起来。

顾老板眼中闪过一丝歉疚,却又很快敛起,别着头不看我,语气虽是硬邦邦的,却也和缓了不少:“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早晨再来!”

我抱着药包,轻喘着缓解胸口的不适,眼眸深深地看着顾老板,我认识他也有一个月了,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冷淡淡,逍遥自在的样子,何曾露出过这种愤恨的情绪,周身仿佛都笼罩着一层落寞的情绪,让人看了也觉得心里沉沉的。

梁雨辰,梁雨辰。

原来这个名字曾经伤害的人,不仅仅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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