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日落日升。

这一日,徐徐晨光从天际浮起,逐渐穿透半山腰的绿荫,整片大地变亮时,一直跪坐在陵墓前白衍,终是没有再拿酒过来。

“将军!”

牤带着四名身穿秦甲的将士,缓缓来到白衍、胡进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停下脚步,对着白衍辑礼。

胡进看了那些将士一眼,随后望向身旁的白衍。

白衍没有回头,清楚十五日之期已到,是时候向胡老道别。

“胡老,等衍灭了魏国,再来这里为你守陵。”

白衍轻声说道,望着眼前的陵墓,想到曾经胡老在朝堂上庇护他的模样,还有那些他没见过的,不知多少次承蒙胡老的照顾。

想到胡老生前的模样,白衍再次对着胡老的陵墓磕头。

起身后,白衍转过身,对着胡进打礼。

胡进点点头。

“速去咸阳,这段时日,王宫朝堂内,可没少有人谏言你。”

胡进说道,白衍能在这里陪他们胡家守陵十五日,并且还是在嬴政打算让白衍领兵攻打魏国的情况下,白衍依旧向嬴政请辞,单是这份举动,世间就没有几人能做到。

能放下功名利禄的人,无论他才能几何,至少绝对可以让人放心。

而对于咸阳王宫哪里的消息,这十五日间,胡进可一个都没拉下,那些官员趁着父亲丧葬,做的一件件事情,胡进至死都不会忘记,一个个名字胡进都记在心里。

“的确,还有不少人等着看你笑话!”

一旁不远的地方传来声音,转头看去,便见到身穿孝服的胡毋敬,拿着一个木盘过来。

胡毋敬走到白衍面前,看向白衍。

“别让吾等失望,此行定要灭那魏国!”

胡毋敬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希望此番白衍能直接灭魏国,用举动,让朝堂内那些官员好好看看。

既然那些官员不顾丧葬期间,一个个上书谏言,那么就要做好后果的准备。

别说白衍,他与兄长胡进,都不会放过那些人,父亲已逝,但胡家,可不是没人!

“白衍,定不负期望!”

白衍脱下白绫,放在木盘上,点点头。

看着眼前的胡进、胡毋敬,他们说的事情白衍自然都懂,眼下别说咸阳朝堂,就是咸阳城内,也有很多有心的人,在四处谈论白氏白起的事情。

旧事重提,其意何其明显。

但这些与他何干!

白衍侧头,望着胡老的陵寝,抬手,缓缓弯腰打礼后,便转身朝着山腰下走去。

牤跟在白衍身后。

胡毋敬看着白衍离去的背影,从前方走下山腰后,面色有些惆怅。

“也不知道此番白衍,能否顺利灭魏……”

胡毋敬轻声说道,说完后,转头看向兄长胡进。

胡进听到胡毋敬的话,摇了摇头。

“你我皆清楚,此番不管白衍能否灭魏,只要伤亡过多,朝堂内定不乏谏言之人!”

身穿白绫的胡进,说到这里,目光望向咸阳方向的天空,深邃的眼神中,显然已经满是怒意。

胡毋敬深深吸口气,看着咸阳方向,也沉默下来。

……

洛阴城。

作为白衍的封地,在经历过渡河的事情后,越来越多的商贾聚集在洛阴,而所带来的良好效应也远非表面上的这些商贾。

或许从一开始,很多人都奔着免费渡河而来,然而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名气越来越大,很多商贾都会慕名前来。

而人流量所带来到利益,单凭洛阴的士族都很难消化,这也导致很多商贾都来洛阴这里行商,开设店铺、酒楼,伴随着条件越来越好,玩乐的场所越来越多,又加上还能免费渡河,自然而然吸引到更多商贾与行人,来到洛阴。

毕竟在其他人眼里,洛阴城内有众多好友,还方便了解天下各地的消息,何乐而不为。

城门外,除去渡河的那些商贾之外,此刻密密麻麻的人,都聚集在城墙下,看着远处那些被抓起来的人,指指点点。

“看!白衍来了!”

“白衍来了!”

当这些围观的人见到远处行驶而来的马车时,纷纷喧嚷起来,待那辆马车靠近后,纷纷不再言语。

围观的人不再议论,但那些被绑起来跪在地上的男子,见到马车,则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望向马车不断怒吼着。

“白衍!你不得好死!”

“秦国残暴,白起助纣为虐,已不得好死,迟早有一日,白衍你定复白起后尘!”

“白衍!吾不能杀你,不能杀嬴政,唯恨苍天无眼!”

一个个男子不断挣扎嘶吼着,恨不得冲向马车,然而每一个男子身后,都有铁骑将士将其死死摁住,让被绑起来的这些人动弹不得。

马车缓缓在这些人不远处停下。

“将军,这些人都是这段时日,前来欲图行刺的人!”

牤骑着马儿,跟在马车旁,看了那些男子一眼,对着马车说道。

一共二十六人。

对于这些人,牤清楚,这其中除去有小部分是一些豪侠,其余人更多的,都是一些没什么武艺的魏国士人。

他们得知秦国要让将军攻打魏国,不知是因为听闻此前将军在阳夏差点被刺杀的消息,还是纷纷想效仿荆轲的做法,总之这些人前来洛阴,其目的无非就是一个,刺杀将军!

若是失败,免不了一死,但若是成功,其名讳定是能传遍天下,就如同荆轲那般,牤都不得不承认,荆轲刺秦王之后,虽是失败,但如今荆轲的名讳以及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家喻户晓。

不过不管眼前这些人是豪侠还是儒士,是为名还是利而来,牤都不会对他们有半分同情,他们是来杀将军的,这一点便足够牤在心中,升起杀死他们的念头。

“押去咸阳,交由廷尉定罪!”

马车内传来白衍的声音。

“诺!”

牤点点头,正当牤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马车也准备继续朝着城门驶去之时,远处那些男子之中,突然有一个男子猛然发力,站起身来,但下一刻被一个铁骑将士踢在大腿倒下后,再次起身。

“白衍,你们秦人莫非忘了,名相张仪、范雎都是魏人,他们帮你们秦国变得强大,如今,你们秦人,却要灭他们的国!”

男子话方才说完,已经被激怒的两个魁梧将士,已经奋力将其摁倒,死死的将其脑袋摁在泥土上,那巨大的力道,甚至让男子脸色瞬间苍白发青起来。

男子虽然已经被摁倒,但远处那些围观的商贾,却是都已经听到男子方才的话,眼下纷纷小声喧嚷,不少人都纷纷指指点点。

这一幕让牤以及其他铁骑将领,纷纷皱眉。

“停!”

马车内传来白衍的声音,马夫闻言连忙再次勒住两匹马儿。

布帘掀开,白衍缓缓从马车内走出来,看着远处四周那观望的人一眼,随后走下马车。

“将军!”

牤与另外两个将军,也连忙下马,跟在白衍身后。

“将军,那人叫魏庞,是魏国之中,一个颇有名气的士人。”

负责看押这些人的铁骑将领跤,上前对着白衍禀报道。

听到跤的话,白衍目光看着眼前这些被押着的男子,随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来到方才开口的魏庞面前。

这种事情白衍已经不是第一次知道,当初上将军王翦担任主将攻打赵国,王翦将军也没少碰见这种人,而韩国出身的腾老将军,更是不用说,不管是灭韩之前被骂,还是灭韩之后,很多过激的韩地士人,无法接受成为‘亡国之人’的事实,不少人都去南阳郡的郡守府地门前,撞死或自刎在府邸门前。

既是刺杀,白衍不杀他们已经很好,交给秦律,这些人至少还有活着的希望。

“放开他!”

白衍对着两名押着魏庞的人说道,随后看着一脸愤慨,满是愤怒的魏庞,一边起身,一边怒视着自己。

“既言张仪、范雎,白衍有一问,那便是你们魏国,当初为何连同韩、赵,三分晋国?彼时晋公又是如何待你们魏国国君?其信任,又是如何?”

白衍面色平淡的看着魏庞问道。

若非涉及到秦国名誉,以及出师之名,白衍也不会特地停下来,回答这个魏庞的话。

一句话,直接让原本满脸愤怒,目光狰狞的魏庞,脸色忽然呆滞一下,反应过来后,想要反驳白衍,然而脑海里一时间却怎么都想不出反驳的话。

“在秦国,张仪、范雎乃相臣侍君,秦国记恩,待二位良相皆有不薄,天下有目共睹,而观晋公,昔日可是魏、赵、韩的君上!历代晋公可都待魏韩赵三氏不薄!魏国,又是如何得来王位?”

白衍说道,直勾勾的盯着魏庞。

三家分晋,这是魏国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事实,毕竟是‘以下犯上’,这也让在名分方面韩赵魏颇有争议,连秦国都是周天子念功而分封,韩赵魏却是逼着周天子封。

看着魏庞无可反驳的模样,白衍注意到四周无数观望的商贾、行人,言谈之间的语气已经改变,便转过身不准备理会这魏庞。

“白衍!”

魏庞见到白衍离开,眼神满是不甘,见到白衍依旧没有回头,魏庞最终忽然想到什么,朝着白衍愤怒的大喊。

“秦失九鼎,焉得天下兮!终有一日,鼎、州,皆失!!!”

魏庞最后近乎嘶吼。

而这突如其来的咆哮,几乎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围观的商贾、士族之人,以及洛阴的百姓、行人。

甚至所有秦国将士,也都纷纷愣住,无措的看向彼此。

九鼎。

据传九鼎是大禹在建立夏朝以后,用天下九牧所贡之铜铸成九鼎,象征九州,并且此后不仅仅是夏朝,商朝、周朝皆奉九鼎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得九鼎者得天下。

楚国一直被视为蛮夷,后历经一代代楚王奋发而强国,在楚庄王时期已经是天下,唯一可以独自抵抗最强的晋国的诸侯国,而楚庄王,便特地到洛邑,也就是如今的洛阳,询问周天子九鼎的重量,‘问鼎中原’便来历于此。

秦惠王时,张仪制定策略,希望能夺得九鼎以号令诸侯,楚顷襄王、齐国君王亦希望争夺九鼎。

而后的秦武王更是特地举鼎,示手举九州,结果九鼎脱手,砸断胫骨,秦武王气绝而亡。

九鼎的传说很神秘,其来历要远比白衍所佩的名剑湛卢,还要源远流长,不管是象征,还是其怀绕的故事,纵观世间恐怕难有企及之物。

但对于九鼎,对于天下人而言,见过的人根本没几人,九鼎的下落也众说纷纭,有人说在秦灭周后第二年,秦国便把周王室的九鼎西迁咸阳,但那是不完整的九鼎。

传言当初秦、齐互相称帝,而邻近秦国的周王室,为制衡秦国,加之齐国裹挟,便悄悄把一鼎交给齐王,以此换取周王室安危,至此,便有一鼎在齐。

而后楚怀王恰逢囚于秦国,齐王以让熊横回楚继位,换取江淮两百里,齐王迁鼎至彭城。

后五国伐齐,齐乱即灭,齐湣王见国将灭,愤而一怒,将鼎丢入泗水,示意齐失天下,天下也无人再得。

不过这些都是传言,别说真正的九鼎,就是一般大鼎,都难有一见。

洛阴城外。

谁都没想到,魏庞会突然提及九鼎的事情,不过魏庞这突然起来的嘶吼,其效果比方才的话更要明显许多,毕竟方才魏庞以魏人的身份,站在大义、仁义方面辱骂秦人、辱骂秦王忘恩负义。

而如今,是直接站在天下人的角度,在天下大义方面,不仅直言秦国言不正名不顺,还诅咒秦国终有一日要亡国。

魏国道义,白衍能驳斥,但九鼎这件事情,别说白衍,就是天下任何一个人来,都是一个死局。

白衍停下脚步,眉头微皱,看着不远处,见四周所有人都喧嚷议论起来后,而发出狂笑声的魏庞。

魏庞看着回过头的白衍,目光尽是疯狂,脸颊狰狞的笑容,似乎看到白衍那皱眉的模样,让他浑身都激动得颤抖起来,从未有过的兴奋,甚至觉得已经不枉活这一朝。

“哈哈哈,你们秦国日日说你们乃水德,你们秦国百官皆以黑服而仕,但嬴政他问过天下人否,失九鼎的秦国,安能拥坐天下之主!”

魏庞笑着说道,语气之中的嘲讽,毫不掩饰。

“秦国,安得天下!!!”

“秦国,安得天下!!”

四周被绑起来的一个个士人,听到魏庞的话,瞬间如同找到主心骨一般,纷纷望着白衍,面目狰狞的大喊起来,语气满是嘲讽、愤怒,道后面,所有声音慢慢逐渐变得整齐,异口同声,似乎恨不得响彻天际。

或许是都清楚他们刺杀失败后,就算不死,也是生不如死的或者,终归难免一死,故而眼下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忌惮,大声喊叫,恨不得让所有洛阴城的人都听到他们的声音。

“闭嘴!”

一个个铁骑将士不断权利摁倒这些士人,然而即便是被敲打得头破血流,这些士人、侠士,依旧大喊着。

白衍见状,抬起手,让那些将士不必摁着。

将士们虽然疑惑,但还是依旧造作,毕竟白衍是他们的将军,白衍就是下达任何命令,他们都不会违背。

五息、十息、十五息……

渐渐地,随着那些士人看到白衍的举动,看着白衍的模样,纷纷一脸疑惑的挺直喊叫,少一个人喊,声音就会变小一些,其他人自然也都反应过来,随后都纷纷注意到白衍的模样。

很快。

所有被捆绑的士人都纷纷怒视着白衍,眼神有些疑惑。

“白衍会向王上上书,替尔等求情,饶尔等不死!”

白衍开口说道。

周围那些议论的商贾、行人足足数百人,甚至更多,白衍清楚魏庞的话,以及眼前这一幕,明日便能传到咸阳,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嬴政耳中,这无疑是大忌,秦国曾为了一个‘道义’,而举国尚黑,自证水德。

魏庞与这些人如今却偏偏借九鼎的事情,不仅诅咒秦国,甚至挖苦嬴政,常理而言,定是死路一条。

但白衍还偏偏不想让他们就这般死去。

“白衍!”

魏庞皱起眉头,收起笑容,看了看左右的人,见到其他人也都是一脸不解,十分疑惑的模样,随后看向白衍,问道:“你这是何意?”

魏庞已经想到刺杀失败后的下场,方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魏庞心中已经猜测白衍会有的反应,而无论哪一种,他都可以嘲笑,反正不过一死而已,谁曾想,当他做好准备后,结果白衍却说要为他们求情。

这把魏庞都弄得有些无措,满是不解的看向白衍。

白衍看着魏庞,嘴角微微上扬。

“白衍会让尔等亲眼看到,魏国灭亡!”

白衍说道,说完之后便转过身。

牤与其他铁骑将士听到白衍的话,纷纷愣了愣,待领悟到白衍的意思后都立即笑起来,满是嘲笑的看着这个魏庞以及其他士人。

魏庞以及其他被捆起来的士人,也已经知晓白衍的意思,瞬间眼神通红,面目无比狰狞的朝着白衍不断嘶吼怒骂,然而看向白衍丝毫不在意,径直离去的背影,他们除去用满是恨意的目光看着白衍,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四周数不清围观的商贾、行人听到白衍的话,都纷纷面露错愕,这时候看向魏庞等人,都不知道所写什么。

秦国的确如魏庞等人所说,没有象征天下的九鼎,在这件事情上,秦王嬴政无论如何,都堵不住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但此番,白衍也确确实实,是要去攻打魏国,这时候,魏庞等人的这些话,怕是不仅激怒白衍,甚至传到嬴政哪里,也定会激怒嬴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