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段,咖啡馆没什么客人。

乔嘉良坐在角落里的位置。他显然早就看见她进门,却没有主动出声招呼。直到她主动发现自己,他才勾起嘴角笑了笑。

两人目光隔空相遇那一刻,时欢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抬脚朝他走了过去。

快到桌边时,乔嘉良极其绅士地站起身,替她拉开了椅子,又低声问她想喝些什么。

时欢没心情同他客套,一边落座一边说道:“我不渴,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声音明显带着急切。

乔嘉良笑了笑,冲着服务生说了声“一杯热橙汁”,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态度令时欢心里升起一丝烦躁。但她随即又冷静下来,看着对面那人温和却又似乎别有深意的笑脸,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当年她见过一些她父亲的朋友,不记得有乔嘉良这么一号。如果对面的人和她父亲没什么关系,只是点头之交,那他完全没必要和她攀关系。可如果他和她父亲曾经关系密切,那么时隔这么多年,他今天约她这个故人之女出来,到底要聊什么?

时欢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她觉得乔嘉良应该是没安好心,可她又抑制不住内心那种紧张的渴望,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一些有关父亲当年的事。哪怕仅仅只是作为一种悼念。她太孤单了。尤其是这几天,她总有一种彷徨的感觉。

但不管对方是哪种目的,她都不该太急切,至少应该控制情绪。尤其乔嘉良这人总给她一种邪里邪气的感觉,就像武侠片里不干好事的魔教教主一类。

她缓慢且不着痕迹地做了两次深呼吸。结果不等她第二口气全咽回肚子,对面的人便“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时欢被他笑得一怔,随即微蹙起眉头:“你笑什么?”

“呵呵……”乔嘉良又笑了两声,“你今天是不是一直没洗脸?”说完他点了点自己的下巴。

时欢莫名其妙,抬手在下巴上摸了两下,竟摸下一片已经风干缩水的菜叶。她顿觉尴尬,反复用手背在下巴上搓了无数次后,干巴巴地冲对面的人笑道:“我早上洗脸了。大概是午饭时候蹭上的,呵呵……”

乔嘉良笑而不语。服务生这时正好端了橙汁过来。直到服务生放好杯子,转身走回吧台,乔嘉良方才开口:“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找你过来的确不是好事,但对你而言也未必就是坏事。”

时欢眼皮跳了两下,并没有接话。

乔嘉良默然一瞬:“时欢,我其实早就见过你。六年前,在你爸爸的公司。”

时欢惊讶,呼吸不自觉地有些急促:“你……”

“别急,”乔嘉良冲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我和你父亲其实并不熟,六年前我生意还没做这么大,只是个倒卖装修材料的小老板。”说到这里,他勾起嘴角笑了笑,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我之所以到现在还记得你,是因为你那天穿的实在是太奇怪了。下身的裙子像花仙子,上身的衣服却像金甲武士。”

“呃……”时欢愕然,紧接着记忆涌现出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那天是学校艺术节,也是她生日。她演出之后没换衣服,直接像个怪物一样被时海涛接去了办公室。

只是他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她抿了抿唇,干涩地吐出几个字:“你想要说什么?”

“时欢,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好奇,我为什么和乔永诚长得这么像?”乔嘉良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时欢惊诧,不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将话题又绕了回来:“你父亲对你真的很好。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没有感受过父爱。所以那个时候,看见你们父女感情那么好,我真的很羡慕。”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乔嘉良看着她,目光宽厚而温和,“我当年和你父亲接触不多,但却能感觉出他是个很厚道的人。时欢,时海涛当年被批捕的罪名是诈骗,可是你真的相信你父亲会做出这种事吗?”

“哗啦”一声轻响,是时欢碰翻了手旁的玻璃杯。

温度犹烫的**一部分浇在皮肤上,她疼得吸了一口气。另一部分**迅速在桌面上溢开。

乔嘉良反应极其迅速,不等她做出措施,已经一只手扶起杯子,一只手抽出纸巾擦桌面。

“你最好去冲一下凉水。”他看着她一片通红的手背出声提醒。

可她却像是失去了感官,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他,眉心渐渐拧起了一个疙瘩。

“去冲一下。”乔嘉良冲卫生间的位置扬了扬下巴,“有什么话回来再说。”

时欢这次有了反应。她“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抬脚往卫生间那里去。结果太过匆忙,绊到了另一个位置的桌腿,发出一声闷响。

被烫到的地方并不严重。还没有冲凉水,皮肤上的红痕已经自动消退大半。

时欢拧开水龙头,胡乱地洗了洗手。然后连上面的水珠都没擦,便急忙转身离开。

等到一只脚将要踏出卫生间门口时,她忽然动作一顿缓下了步子。她一边走回座位,一边尽量调整着呼吸,让自己不那么慌乱。然而直到重新落座,她的心脏也仍旧跳得乱了节奏。

乔嘉良安抚性地冲她笑了笑,指尖在桌沿上轻敲两下后,终于爽快地进入主题:“时欢,其实当年你父亲的事,我了解得也并不详细。不过有一点,当时行业的圈子里都知道,时海涛虽然经营不善,公司在劫难逃,但他的行为根本构不成诈骗。事情之所以闹到那种地步,其实都是人为。”

“人为?”时欢一字一句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睁大的双目死死盯着他,“你说的人为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乔嘉良又敲了两下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所谓的人为,当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话音未落,她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你的意思是,我爸爸根本没有诈骗。当年他被检察院以这样的罪名批捕,是有人故意陷害?”

乔嘉良点了点头,看似有些漫不经心:“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时欢用力掐了掐手心,靠疼痛来让自己保持镇静:“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乔嘉良抿唇静默了一秒,随即看着她的目光逐渐变得意味深长:“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你确定要追究下去吗?”

“嗬……”时欢忽然笑了出来,神情里浮现出一丝讽刺,“乔嘉良,你特意约我出来说这些,难道不是想让我追究下去吗?”

乔嘉良也跟着咧了咧嘴。他没有理会她的质问,而是顺着刚才的话继续下去:“时欢,你父亲其实并不是个十分善于经商的人,只不过他肯吃苦又赶上机遇好,短时间内成了暴发户。但是真正面对决策的时候,他并不能准确地做出判断并且安全规避风险。不管哪个圈子,人都是分群的,每个群体又划分了三六九等。总而言之一句话,当年你父亲之所以会有那种下场,是他站错了队,成了两家集团斗争下的牺牲品。”

时欢看着他,并没接话。

乔嘉良轻声问她:“你父亲当年经营的是建筑材料,这个你是知道的吧。”

时欢微微点头。

“省城新区的项目,你应该也记得吧。”

“嗯。”

“那当时省城业内的龙头公司曙光建投,你还有印象吗?”

她皱眉沉吟了几秒,随后不确定地开了口:“你说的曙光建投,是不是老总姓冯?”

“对。”

时欢语气变得肯定:“那我有印象。”当初时海涛为了拉这个大客户,给这家公司负责采购的副经理送了不少好处,所以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乔嘉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继续不紧不慢道:“曙光建投是省城的老牌企业了,当时市内百分之七十的市场都被它把持。不过那年的几个项目,却都被一家叫作新港城建的公司收入囊中。”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时欢不耐烦地打断他。

“你别急啊!”乔嘉良轻声笑了出来,“事情总要从头说才能明白……”

新港城建虽然刚刚入驻省城,但业内的人基本都知晓,这家企业同曙光的恩怨其实由来已久,而星乐广场那个项目,则成了两家的背水一战。只不过时海涛时运不济,被牵连其中成了炮灰。

乔嘉良说他并不了解具体的细节。他所掌握的情况,大概就是时海涛的公司因为和曙光业务往来密切,所以成了新港用来布局的重要环节。只不过新港并没有亲自出手,而是拐了两道弯,通过时海涛的手,将手伸到曙光,并最终令曙光土崩瓦解。而这场阴谋中,时海涛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却始终不自知。等到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他已经无法脱身,并且首当其冲,成了曙光报复的对象。

乔嘉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时欢,曙光的建筑材料有很多都是从你父亲的公司采购的。星乐广场的项目最终被曙光夺标,当时业内很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但那个项目开工不久,却被人实名检举材料不合格。而那批材料就是由你父亲提供的。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不管是对曙光,还是对你父亲。但当时乔家早已经在上面打好招呼,所以这件事情只能大,不能小。如果单单只是新港,曙光是能够抗衡的,但涉及乔家就肯定必输无疑。他们败局已定,却不能就此罢休。当时的曙光负责人以诈骗的名义,向公安机关举报了你父亲。之后检察机关的调查,也坐实了一系列证据。”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怜悯,“时欢,你知道当时新港的幕后老板是谁吗?”然后不等她接话,他已经继续下去,“你想的没错。我今天找你来,的确没有什么好心。但是不管我的目的是什么,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

时欢瞳仁骤然收缩,垂到手边的桌布被她无意中揉成了团。

“新港城建看似规模不算太大,但是它之所以敢一入省城便无所畏惧,是因为它最大的投资方是乔家。”说着,乔嘉良缓缓露出一丝浅笑,“你应该有预感吧。当时那个通过你父亲扳倒曙光的见不得人的计划,暗示并且默许手下人去执行的……就是乔永诚!”

“你胡说!”尖厉的指责声响彻店内,时欢猛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椅子因用力过猛被撞翻在地,“砰”地一声响。

吧台旁的服务员被吓得一愣,随即密切注视这边,有些犹豫该不该过来。

时欢对外界的反应仿佛不觉。她居高临下地瞪视着对面的人,胸膛急促地起伏,连声音都隐隐颤抖:“乔嘉良,我知道政府西城区的项目你和乔永诚都想要。想赚钱就光明正大各凭本事,用这种卑鄙阴险的招数在背后挑拨我们,算什么本事?”

“我卑鄙阴险?嗬……”乔嘉良笑着摇了摇头,“时欢,当初乔永诚那样对你父亲就不阴险吗?”

“嘁!”时欢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嗤,“乔永诚六年前应该在美国,你说新港城建的幕后老板是他,是不是编得太……”

“原本的确不该是他!”乔嘉良慢悠悠地打断了她,“新港城建应该是归乔景东管辖,但那个时候乔景东身体出了问题。乔家当时又出现了内斗,所以他才回来帮老子坐镇。”

时欢眉头紧锁,目光中仍旧充满了怀疑。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乔嘉良耸了耸肩,“当年的案子虽然最后撤销,但肯定有东西记录在档。你也是警校毕业的,总有门路查到些什么。还有那时候新港真正的幕后负责人是谁,也都不是秘密。你去求证一下,就知道我今天的话到底是真是假。”然后,不再管时欢是何反应,他掏出一张红票子压在杯下,起身离开。

N城的冬季日头实在太短。不过五点多,天色就已经彻底黑透。

时欢进门后一边换下鞋子,一边将客厅的灯摁亮,然后步伐沉重地走了进去。

迎接她的依旧只有小Q。

毛茸茸的大狗在她腿边打转,贱兮兮地摇了半天尾巴也没求到爱抚后,哼唧了一声悻悻地掉头离开,跑去骚扰维多利亚。

时欢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看着你追我赶的两只毛绒生物,心里的烦躁感越来越强烈。

她有点儿怀疑自己这一段时间是不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所以烦心的事情才会一件接着一件。或许她这个恋爱谈得太甜甜蜜蜜,所以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不断地给她使绊子。又或许是他们两个命中注定了就不该在一起,非要逆天行事,因此多灾多难,没有好结果。

先是乔永诚的母亲出面反对,已经让她毫无还手之力。现在又有人告诉她,她父亲当年锒铛入狱,是她男朋友的杰作。不知道过几天会不会又出现什么让她意想不到的状况。

时欢觉得乔嘉良的话十分值得怀疑。可她没有办法一点儿都不去相信,不去思考。

对于乔嘉良这个人,她虽然接触不多,却也能感觉出他绝非等闲之辈。她不知道是否和那个什么项目有关。他今天来找她,绝对是另有目的。既然还有后续,他就绝对不会用编造的事情来做诱饵。即便他今天说的不全是事实,也应该有几分真。至少她能力范围内可以证实到的,都应该不会有假。

难道她父亲当年的案子,真的和乔永诚脱不了干系。甚至是他一手所为?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样的局面?若当真如此,她要怎么办?

“嘶……呃……”时欢忽然一阵头疼。她捂住脸,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尽量让紧紧揪在一起的神经松弛下来。

然后就在情绪逐渐放松的时候,她猛地又想起什么,“唰”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拔腿往楼上书房奔去。动作迅猛而有力,仿佛带了种孤注一掷的凶狠。

乔永诚书房里有一部台式电脑。开机密码很奇葩,是一句话:二百五是你不是我——25041845。

开机一共用了一分钟左右,然而对时欢来说,却缓慢得像是一个世纪。

等不及桌面程序全部运行完毕,她已经拿起鼠标点开浏览器,飞快地在搜索栏中输入几个关键词。

六年前有关曙光集团被并购的消息网上还有一些残留,可关于她父亲的事却几乎销声匿迹。一直翻了十几页,她才找到一句内容提要——海涛建材法人因涉嫌诈骗被依法逮捕。她点击一看,内容页却已经不存在。

时欢不由得泄气,颇为烦躁地将鼠标甩到了旁边。

当年时海涛出事的时候,她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那时她只觉得亲爹状态不对,但繁重的课业压下来,也没多余的精力去留意。等到公安机关的人找上门来,她简直像是被炸雷击中,整个人都晕头转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然后接下来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她姑姑和姑父帮忙奔波照应的。所以很多具体细节,她并不知情。后来时海涛在看守所自杀,更是让她受了很大打击,再也不愿意去触碰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东西。

如果不是乔嘉良今天的话让她太过震撼,她或许不会去追查。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凭她的能力,探究出结果又能改变什么?

可是现在,事情十有八九涉及了乔永诚,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追寻真相,尽管很可能他们一开始就注定要分开。

要去问姑姑和姑父吗?但她要怎么解释?

毕竟过去很久了,旧事重提多少会引起别人怀疑。

那种无比纠结的烦闷情绪又袭上心头。缓缓吐出一口恶气,她拿过鼠标晃了晃,将搜索栏里的内容逐个删除,输入了“新港城建”四个字。

有关新港的信息,网上倒是不少。因为这家公司这几年越做越大,俨然已经成为省内业界的翘楚。

关于新港城建的背景也并不难查,的确是归N城乔氏控股的。有关当年它收购曙光,还有在省城的几个项目,网上也都能查到一二。只不过这些连皮毛都不全面的信息,实在没有作用。

对于乔家的事,她从来没有仔细了解过。但她知道那个家族十分庞大,近亲远亲加起来无数,旗下的公司产业也数不胜数。即便新港城建当年的幕后老板是乔家人,但也未必和乔永诚有关系,说不准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只沾了个相同的姓氏罢了。

“新港城建啊……怎么想起研究这家公司了?”低沉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

“啊!”时欢被吓得一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转头一看,就见乔永诚半弯着腰站在她身后,也是一脸愕然,好像被她的举动吓到了。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

时欢“咚咚”的心跳总算稍稍恢复正常。她拍了拍胸口,没好气地冲他翻白眼:“你进门的时候就不能发出点儿动静吗?吓死我了!”

乔永诚颇有些委屈:“我发出动静了啊!喊你一声你还答应了。”

时欢歪了歪脑袋,用目光斜视他,一脸不信。

乔永诚也不跟她争辩,只咧嘴笑了笑,然后侧身靠在桌角上随口问道:“你刚才出去了?”刚刚他进门就看见她的鞋子被随意地摆在了门口,外衣和手包全都扔在沙发上。

“嗯。总在屋子里待着没意思,出去溜达了一圈。”时欢随便答了一句,余光瞥见闪亮的电脑屏幕,忽然灵机一动,“对了,你还记得我表弟何智斌吗?就是在你旗下酒店打工,和人起冲突的那个熊孩子。”

“记得。”乔永诚点头,笑得有几分不正经,“咱姑姑家的直系亲属,怎么能不记得?”时欢父母都已经不在,一直照顾她的姑姑地位当然等同于岳母的地位,这样的存在他怎么能怠慢?!

“什么咱姑姑?!”时欢白了他一眼,伸手拿过鼠标,将新港城建企业网的页面拉到了最顶端,“何智斌不是学装饰工程的吗?他假期想找个地方实习。你觉得这家公司怎么样?”

乔永诚只扫了一眼公司名头,便肯定地答道:“这家公司不适合他。”

“为什么?”时欢细眉一拧,抬手就把鼠标扔出去老远,“你倒是仔细看看啊!不想管就直说,用不用这么敷衍!”

她这样的表现让乔永诚不由得讶异,两个人在一起到现在虽然不算太久,但也有小半年了。时欢偶尔也会和他耍些小性子,但这样脾气说来就来的情况还是第一次。

他倒也不介意,抬手在她头顶摸了摸:“怎么了?脾气这么不好,是不是‘大姨妈’要来了?”

时欢哼了一声,偏头躲开他的魔爪。

乔永诚忍不住轻笑,伸手将滚到桌角的鼠标拿回来,放到了她手旁:“我不是敷衍你,我敷衍谁也不能敷衍自己女朋友啊,这不是和自己的幸福生活过不去吗!”

“嘁!”时欢又白了他一眼,依旧没有好脸色。

乔永诚揽住她的肩膀,自觉地动手揩油:“不是我不仔细看,这家建投公司就是乔氏旗下的产业。自己家的东西,我还看什么?!”

“乔家的产业?”时欢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脸上的诧异表现得恰到好处,心跳早已跳乱了节奏,她撇了撇嘴,“你们家倒真是土豪!”

那种带了丝小仇恨的神情看在乔永诚眼里竟觉得说不出的可爱:“是啊,你男朋友家是土豪!”说着拧了下她的鼻尖,“你男朋友能力强,就算不靠家里自己也是土豪!”

“你就吹吧!”时欢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之情,“早晚吹上天!”

乔永诚笑了笑,言归正传:“你表弟学装饰工程,是偏向哪个方面的?”

“什么哪个方面?”时欢不明所以。

乔永诚简短概括:“偏向室内还是室外?”

时欢沉吟了一秒:“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室外吧。”

“那倒是还沾点儿边。”他转头看向电脑屏幕,一边拿起鼠标胡乱点开一个页面,一边说道,“新港承建的都是大型项目,倒是需要室外规划的人才,但是我并不建议他进这家公司。”

“为什么?”时欢疑惑地看向他。

“企业氛围。”乔永诚轻声吐出四个字,“你表弟应该属于那种开拓外向的性格,这样的年轻人更适合在思维开放的领导手下做事。但是新港城建在我家老头子的带领下,整体风格都很保守。大概是五六年前吧,那个企业我曾经替他打理过一段时间……”

后面他说了什么,她没有再听下去。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是失聪了一般,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地晕眩。

五六年前的新港城建竟然真的是乔永诚在打理,为什么会是这样?!

周一时欢感冒痊愈,照常去上了班。

然而她从到办公室开始就不在状态。想要冲杯奶茶,结果第一次撕开包装后把奶茶粉倒进了垃圾桶,将袋子扔进了杯里。第二次倒是操作正确,却接了整整一杯冷水,又浪费一包。

十点来钟有两个来办业务的,她不是把人家的名字打错字,就是填错了信息位置,来来回回折腾好几次。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休息,她整个人都有种跑完一场马拉松的虚脱感觉。

外面走廊里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间或还夹带着几句不在调上的欢快小曲儿。有人隔着门喊了一声:“小时,中午火锅聚餐,快点儿一起去!”

时欢愣愣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没有听见。

外面的人没得到答复,直接推门探头进来:“哎,中午聚餐,吃火锅。想什么呢?”

“嗯?”慢半拍的时欢终于有了反应,“我不去了,最近胃里不舒服。”

“那用不用给你带点儿什么?”

时欢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用了,我等下叫外卖。”

那人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啊。”说完便退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户籍室内恢复了安静,门外的嘈杂声也很快远去。

时欢叹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什么重大决定般掏出手机,然后拨了一个许久不曾联系的号码:“喂,师姐,我是时欢……嗯,我挺好的。你在省厅还好吗?是这样……六年前有一件案子,如果方便的话,想麻烦你帮我查一下当时的具体情况……”

从昨天犹豫到现在,她到底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都说爱情里容不得沙子,可又有几个人知道,许多时候想清除那粒沙子是一种伤筋动骨的痛。

她希望最后的结果是皆大欢喜,她也希望是乔嘉良为了挑拨离间而歪曲了事实。她和乔永诚两人已经很难再继续下去,她不想曾经的点点滴滴也成了粉饰太平下的幻象。如果那样,她宁可不要,哪怕真正的事实鲜血淋漓到叫人痛不欲生。

纠结已久的事情终于下定了决心去做,就像是卸掉了一个沉重的大包袱。

打过那个电话之后,时欢明显轻松了许多。已经发生的事情,她不可能去改变什么。不管结果如何,她所能做的就是去面对。难过心痛或是欢喜释然,这些都可以留给以后。至少现在,她就算把自己纠结死也是徒劳。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她都很清闲,唯一的事情就是帮着指导员打了两份材料。

时欢提早把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好,时间一到便拎上包锁门走人。

刚走出小楼就看见乔永诚的车停在了院里。她有些意外,脚下步子也停顿住,保持着一脚迈下台阶的姿势站在了原地。

车前灯这时打了两下双闪,紧接着驾驶位置的车门被人推开了,乔永诚探头出来,冲着她笑:“怎么不上车?在那儿杵着干什么?”

“你怎么来了,最近不是很忙吗?”时欢不答反问,说话间已经朝他走了过去。

乔永诚咧嘴一笑:“再忙也得陪女朋友过圣诞节啊!”

圣诞节?!时欢怔住,心里飞快地估算了一下时间后,不太确定道:“今天应该是十九号啊,我没记错吧?”

“你没记错。圣诞节那天我不一定有时间陪你,所以今天提前陪你过。”

这种事情还有提前啊!时欢一阵无语。

乔永诚也不继续和她解释,只冲着车里一抬下巴:“快点儿上车!”

乔永诚早就在一家私房菜馆定好了位置。时欢很喜欢那家的味道,尤其是桂花糖藕,几乎是每去必点,而且一个人就能解决掉一整碟。

可今天的菜上来后,却好像不太对她的胃口。

她只吃了一片糖藕,有几盘菜干脆一口没动。倒是酸辣汤喝了不少。

受她的影响,乔永诚食欲也减退不少。他将筷子轻搭在碗边上,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狐疑和探究:“你不是挺喜欢这家的东西吗?吃腻了?”

“没有。”时欢摇了摇头,随意地将汤匙在碗里搅动着,一脸食欲不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就不怎么爱吃东西。可能天冷,有点儿着凉了吧。”

“回家煮点儿姜茶喝吧。”乔永诚夹了一筷子羊肉,准备靠自身战斗力减少浪费。

“嗯。”时欢应了一声,干脆把汤匙往碗里一扔,扶着桌沿站了起来,“我去一下卫生间。”

私房菜馆是那种独门独院的民居改建的。民国时期留下来的两层小楼,装修十分清幽雅致,只在二楼设了少量的包房专做熟客生意。所以店内客流十分稀少。

时欢这一路只碰见一个上酒水的服务生。然而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却发现有熟人正靠在门边的走廊上抽烟,明显就是在等着她。

她脚步顿了顿,在卫生间门口那里停了下来。

那人冲她笑了笑,将手中燃了还不到三分之一的香烟熄灭,然后低低地吐出四个字:“我在等你。”

如此直接的开场,倒叫时欢有些应对不及。她警惕地看了他两秒,抬脚跨到走廊里,却并没有继续向他走近:“你又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乔嘉良站直身体,一边走向她,一边低声开口,“本打算过几天给你,既然今天碰见了,正好。”说话间,他已经停下步子,一直抄在西裤口袋里的那只手抽出来,在她面前摊开了掌心。

那是一个拇指大小的U盘,在走廊灯光的映射下闪着银白色金属光芒,竟让人无端感到一丝寒意。

她看着他手里的东西,眉头微蹙:“这是什么?”

“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乔嘉良又将手往她面前递近几分。

时欢咬着下唇,垂在身侧的右手指尖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做出其他举动。

乔嘉良将她的犹豫和挣扎尽收眼底。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抬手将那个U盘放到了一旁垃圾桶的盖子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和她擦肩而过,径自进了卫生间。

时欢停在原地未动,等到脚步声彻底被卫生间的墙隔绝,她扭头看了一眼空****的身后,又重新将视线落回了U盘上。一丝迟疑在眼中闪过,下一秒她一把将它拾起紧握在手心,逃命般快步奔出了那条走廊。

因为走得太急,时欢忍不住微微气喘。她在包房门口停下来,等到呼吸平稳了,方才抬手推门。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烟味儿。乔永诚斜倚在椅子上,正在打电话,身上的外衣已经穿好,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架势。

时欢默不作声地回到之前的座位,给自己倒了杯水。刚喝上一口,乔永诚便挂断了电话,转头看向她:“公司那边有点儿急事,我先送你回家,然后过去处理一下。”

她眨了眨眼,将含在嘴里的水咽下去才开口:“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天太黑了,不送你回去我不放心。”

时欢像是听不懂他语气中的浓情蜜意,一脸淡定道:“好歹我也是人民警察,你有什么不放心。”

“那也不放心!”乔永诚一边说,一边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烟,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都多少天没好好在一起说说话了?我还不是想多陪你一会儿!你这丫头,怎么一点儿不理解我这当男朋友的心情呢!”

她抿唇不语,借着低头喝水掩饰眸中的情绪波动。她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不想再接受他太多好。

他们这对男女朋友,将来最好的结局恐怕也逃不脱相忘江湖,形同陌路。此刻的牵绊越多,到时候便越是心痛难舍。所以,与其那时断臂求生,倒不如现在忍痛割肉,总能降低些伤害。

乔永诚将车子开进小区,却并没有陪时欢一起上楼。

他嘱咐的话说了一堆,又抱着她吻了许久,然后才不舍地放她下车。

路灯的光线从斜后方照射下来,将她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得细长。

乔永诚摇下车窗,抬手指了指楼宇门:“我看你进门再走。”

时欢也没有和他依依惜别,“嗯”了一声,转身就走。刚迈出两三步,就听见他又叫了她一声:“小欢……”

她顿住步子回头,用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事?

乔永诚看着她笑了笑,漆黑的眸子闪着光亮,在夜幕中显得越发深邃。

时欢心里一颤。多日以来那种无比复杂纠结的情绪,忽然迅速高涨。

“我估计得明天一早才能回来。”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想吃什么,我正好带回来。”

“随……随便吧。”时欢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歪头想想,又补充道,“要清淡的。我先回去了,有点儿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门前台阶。

客厅里漆黑一片。角落处有两点绿光闪烁,像是维多利亚的钛合金猫眼。

时欢摁亮了灯,将手包随意往沙发上一扔,快步走上了二楼楼梯。

有了上回的经验,她刚一进书房便反锁了门。刚才她进电梯前听见引擎远去的声音,虽说乔永诚不太可能折回来,但就怕凡事有个意外。

U盘一直揣在警服口袋里,沾染了她的体温,坚硬却并不冰冷。时欢将它攥紧在手心里,做了几次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乔嘉良没说那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但她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桌面上的图标闪了两闪后,终于稳定下来。时欢最后做了一次深呼吸,将U盘的U口旋转出来,插进了电脑机箱。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U盘内储存的东西,正是当年和时海涛那件案子有关的案卷资料,甚至连当事人的口供都有,而且全部是扫描件。

乔嘉良竟然有这样深厚的实力和人脉!时欢心里有说不出的震撼和诧异。

然而很快地,这种震撼和诧异就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所代替。

时欢迫不及待地滚动鼠标,一页一页看下去的同时,心也跟着渐渐冰凉。

时海涛在出事前,的确和新港城建有过牵连。只不过真正和他有生意往来的,是由新港完全控股的一家小公司——海宏建材。时欢记得,她父亲的公司是经营二级建筑材料的,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主要进货渠道都是那家隶属于新港的小公司。其中就包括了星乐广场的项目。

那个项目不算太大,可对省城新区的开发有着里程碑的意义。时欢不知道乔家在上层的人有多少,但这样的项目出现了丑闻,肯定是要被一查到底的。她父亲肯定也不可避免地会被牵连其中。

只不过在调查人员找上门之前,曙光主动到公安机关报了案。罪名是她父亲提供不合格建筑材料,以次充好,恶意诈骗。

诈骗……时欢看到这一段时,握着鼠标的手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最后连整个身体都跟着抖了起来。

这种事情根本不算是标准意义上的诈骗。曙光这么做,分明是想将她父亲置于死地,而当时影响太过恶劣,检方竟然也以此立案批捕。

时欢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看下去。

时海涛出事后供出了那家提供货物的小公司。他并不是一手货源,而且采购的时候也是按照相关标准要求。即便是诈骗,责任也并不该在他。可奇就奇在那家公司拿出了时海涛公司这边的货品合格查验报告,并且还有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合同上写了对材料的要求,竟然就是按照不合格标准标注的。也就是说,一切责任都在时海涛身上。

时欢的心脏猛地一阵**。

“嗯……”时欢痛苦地呻吟着,一只手捂住胸口。她用力咬着下唇,许久才稍稍平复。她缓缓地吐出气,尽量让自己轻松下来,可心中的愤怒和恨意却一波强过一波,仿佛下一刻就会汹涌而出。

凭什么……凭什么她父亲要成为别人争斗的牺牲品!

那些人是雄狮虎狼,时海涛从来没想过去争夺他们的广阔草原,他不过是想在夹缝中求生存,想让她这个女儿过得更衣食无忧些。可他们将他拉下水不说,还将他置于死地。

他那样一把年纪,哪能承受那些阴谋诡计?最后只能背着人人唾弃的罪名自我了结。

看守所是什么地方,那里面有几个善类?她每一次去看时海涛的时候,他的脸上都带着伤,新的、旧的。她到现在也忘不了最亲的人嘴角微肿,却还隔着铁栏杆冲她微笑的模样。

他说:“小欢,爸没事。”

他还说:“爸在里面挺好,你在外面也要好好的。”

可他怎么可能过得好?!她的父亲是那样爱她,若不是绝望煎熬到了极限,怎么会选择那样极端的方式逃避一切,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孤单单。

如果说落实她父亲诈骗罪名的人该死,那么那些为了个人利益而陷害他的畜生,就该被一刀刀地活剐。

可那些该剐的畜生里,也许就包括了她爱的人。

为什么……

时欢无法再继续想下去。

“啊——啊——”她发出低沉的号叫,犹如受到攻击的野兽。她将手中的鼠标掷了出去,鼠标砸在墙上瞬间四分五裂。电脑桌上的一小盆仙人掌也没能幸免,盆子摔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碎裂,却洒了一地沙土。

她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好像稍作停顿,就会憋闷得立刻窒息。

短促的铃声在这时响起。时欢被吓得一个激灵,可那股歇斯底里却又无处发泄的情绪却被打破了。她靠在椅子上缓了一会儿,方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那是由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内容十分简短:U盘里的东西精彩吗?

发信人是谁,已昭然若揭。

时欢盯着屏幕上那两行字怔了怔,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她没有回复,将那条短信彻底删除后,把手机放在了桌上。

方才她不应该这样过激的。

虽然没有人告诉过她什么,但对于乔嘉良和乔永诚的关系,她多少有了些模糊的答案。这个人想要对乔永诚不利的心态很明显,她怎么能对他给的东西深信不疑?她师姐那边还没有回信,相信乔嘉良能查到的,她也可以查到。不管怎么样,她必须要亲自证实过,再做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