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昕心口微颤。◎

王嬷嬷正蹲在院子里洗衣裳,一抬头,看见自家四小姐来了,登时起了身,意外惊喜:“四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

“母亲重病,我怎能不来探望呢?”

唐姻三个姐姐都嫁入了京师,山高水远并不方便过来,所以唐国公夫人生病的消息,王嬷嬷也只传达给了唐姻一人。

唐姻心中酸涩更加难掩:“母亲如何了?”

“屋里躺着呢?”王嬷嬷旋即看向门口的刘教师他们,请示道:“这些是宋府的人吧?如今该怎么安排?”

唐姻道:“嬷嬷不必担心,这些三表叔已经安排好了,等下他们回城里住。”

王嬷嬷点头,送走了刘教师一行人,把唐姻往屋里领:“四小姐先进去去看夫人吧,她很想您。”

唐姻应下,将香岚交代给王嬷嬷后,推门进去了。

屋里,唐国公夫人正斜靠在床头小憩。

她四十上下,岁月并未在美人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反而多了一层成熟美妇的韵味。

只是昔年端庄华贵的母亲,此刻脸色蜡黄,看起来有气血不足之相。过去用花籽精油保养极好的一头乌发,也刺目地浮现了几缕银丝。

唐姻心里的酸胀终于控制不住化作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母亲——”

唐国公夫人睁开眼睛,看着小女儿站在门口,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不可置信道:“姻姻,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回来,母亲会瞧郎中吗?”

一路风尘仆仆,唐姻整个人都清瘦了不少,泪珠盈睫的模样,像是梨花上的露水,我见犹怜。

“瞧你,别哭了,母亲心疼。我并无大碍,只是上火罢了。”唐国公夫人轻轻揩掉唐姻眼角的泪水,无奈道,“万岁爷震怒,杀了多少人,他们可都是被处以剥皮的极刑,你父亲此番涉案,我是吓的……”

当朝万岁爷痛恨这群贪官污吏,不仅将这些人处以极刑,行刑后还命人将这些贪官的皮囊做成了人|皮鼓陈列于大理寺,让一波又一波的官员前去观瞻。

如今,普天之下无人不被这般的皇权天威所震慑。哪怕是远在天边的臣子,也要惧于这位帝王的铁腕。

更别说唐国公夫人一介妇人,乍一听说此事,便直接吓病了。

“母亲别担心,万岁爷绝不会冤枉好人的,父亲不是还没被定罪,轮不到处置他。”

唐姻劝着,可心里也是没底。如果证明父亲清白是容易之事,父亲也不必被关在牢里那样久了。

“可是你父亲的腿……母亲尚且能去瞧郎中,可你父亲在监牢中已经数月。他那腿,怎么吃得消……”

唐姻也忧虑得说不出话了。

时年医者有三,为皇帝瞧病的御医,为百姓瞧病的郎中,再就是为牲、畜瞧病的兽医,独独没有为犯人瞧病的医者。

唐国公风湿骨痛在牢里发作许久,无人过问,唐国公夫人只能在外边干着急。

唐姻也知道父亲畏惧阴寒,腿疾发作时,痛得钻心刺骨。

屋外风声萧瑟,吹散了刚刚聚起的片刻温馨。

良久,唐国公夫人复又开了口:“你和你表哥相处的怎样?”

唐姻怕母亲担忧,抹干了眼泪,挤出个笑:“表哥温柔体贴,待我很好,婚期就定在这个月末。”

她只能说很好,至于更具体的,她说不出别的什么。

“是吗?这太好了。”唐国公夫人一脸满足,“我的小女儿终于也嫁人了。”

唐姻赔笑几声,过去听母亲提及嫁人之事,她脸上都火辣辣的,心头砰砰直跳。

可这次,也不知怎的,不如过去那般期待。

聊了一会,唐国公夫人疲乏了,便躺下午歇。

王嬷嬷则趁机找到唐姻,犹犹豫豫的。

“王嬷嬷,您有话说吧?”唐姻察觉出王嬷嬷欲言又止,便直接问了。

王嬷嬷索性也不再遮掩,压低了声音道:“四小姐可知道,宋家那位探花郎这次来杭州是做什么的?”

“知道,是来杭州处理公事的。”

“那小姐可知道,他是来处理什么公事的?”

唐姻疑问地看过去。

唐国公府出了事,唐姻母亲和王嬷嬷都对这件事的动向十分关心,王嬷嬷左顾右盼的一番:“他是来查老爷的案子的。”

唐姻微诧:“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她觉察出嬷嬷似乎还有其它意思,问道,“不过嬷嬷,你说这个做什么?”

王嬷嬷“哎呀”一声,说:“四小姐,宋大人是你未来夫婿的亲叔叔,那将来也是你的亲叔叔,他这次负责审理老爷的案子,不正好是个机会吗?”

王嬷嬷续道:“不若您去求求宋大人,看看能否对老爷网开一面,早日将老爷放出来,老爷那腿,可受不起大牢里常年的阴湿气的呀。”

阳光照在唐姻的眼里,映照出明亮的光辉。

她未曾犹豫一刻,当即否定道:“这不成,且不说三表叔为人正直,绝对不肯帮这个忙。若是那位高大人知道了,也要怪罪三表叔的,他是伴驾的近臣,且要注意自己的言行呢。再说……父亲是清白的,这样一弄,岂不是害了父亲吗?”

王嬷嬷一哽,她的确没想这么多。

可是她多方打听过,老爷在牢里的确犯了风湿病,再拖下去,恐怕有伤根本,还没等洗清冤屈,命就先没了。

王嬷嬷清楚唐姻的性子,看着柔弱,骨子里倔得狠。

她没再游说,只是说唐姻一路舟车的,要唐姻先好好休息,她进城里买些菜,晚上回来给她和夫人好好做几道拿手的。

·

夜幕低垂,唐姻要王嬷嬷和香岚去隔壁睡下,今晚自己亲自照顾母亲,她已经很久没和母亲睡在一处了。

也正因和母亲同住,唐姻才知晓母亲身子的确大不如前,夜里睡得很不安稳。或是盗汗、或是咳嗽。她明白母亲这是肺气不足,多是由于悲伤不已,思虑过度导致体内虚乏。

此病说到底,是因父亲下了大狱、朝不保夕,才成了心病。

唐姻合上眼,打算明日请来郎中来调理母亲身子。

第15节

天蒙蒙亮的时候,母女二人还未睡醒,忽然一阵马蹄声停落在院子门口。

“这么早,谁来了?”唐国公夫人撑起身子,看起来神疲乏力。

香岚在门外报:“夫人、小姐,三爷来了。”

三表叔怎么来了?

宋昕来杭州乃是公差,自然是忙的,忽然造访她家的破败小院子,着实让唐姻吃惊。

唐姻连忙穿好衣裳,一面往外走,一面嘱咐:“我去瞧瞧,母亲您躺好。”

她推开房门,远远看见院门口有两人骑于马背。

院外的宋昕一身官服,青色的官袍上绣着头顶具冠的白鹇,那分芝兰玉树里,带有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遥遥若高山独立。

尤记得初见之时,宋昕这样的气场总让小姑娘害怕,可现在唐姻却觉得三表叔的样子清新朗目的耀眼,看起来让人心里舒服。

唐姻带上浅浅的笑,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三表叔。”

王嬷嬷正在灶房做饭,听到声音从灶房出来,见到来人脸上的表情泛起担忧。

昨日下午她进城去,并未先去菜市,而是直奔宋昕下榻的驿站,豁出脸自作主张求这位探花郎法外开恩。

她还记得那时这位探花郎的表情,是那般冷漠、无情,跟座冰山似的,整个一玉面阎罗,让人害怕。

还冷冷地说:“念你护主心切,这次本官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若有下次,依律处置。”

宋大人该不会是来捉她的吧?

彼时,那边宋昕于王晟已经下了马,他将缰绳交给王晟,立在院子门口,并未看王嬷嬷,淡然的目光落在唐姻身上:“我来拜访唐国公夫人。”

唐姻心生感念,就算两家连了姻亲,依照现在的情况,三表叔不来探望母亲也没人会说什么。

便诚恳道:“三表叔公务繁忙,还特地来探望母亲,姻儿多谢三表叔。”

“无事。”

唐姻将二人请进院子,走到房门口敲响了母亲的房门:“母亲,宋家三表叔来看您了。”

唐国公夫人很快答道:“快请进来。”

王晟在门口等着,宋昕跟唐姻进了屋。

唐国公夫人自然知晓宋三郎惊才绝艳的名头,也听说过这位探花郎性子冷淡不喜走人情的习性,今日宋家三郎前来探望,着实出乎她意料。

二人客气地聊了一会,十分默契地避开了唐国公的案子。

宋昕多是安抚夫人身体康健之词,又提及了一些宋府的家常,说自己此番前来就是代家中长辈慰问的。

唐姻只是默默陪在一旁,为两位长辈端茶倒水。

大概聊了一刻钟,外边王嬷嬷在外悄声说:“夫人,早膳好了。”

“那快端上来吧。”唐国公夫人谦道:“宋大人,不如留下一块用膳。”

宋昕起身:“不了,我还有些公事需处理,今日便不叨扰了。”

唐国公夫人也不是真心留他,如今宋昕回来查案,走得太密切了,的确不好。

礼节上也讲究个点到为止,唐国公夫人便要唐姻送客。

唐姻应下了,在前引路。

宋昕跟在唐姻身后一并往外走,刚跨出门便和送饭的王嬷嬷打了个照面,余光正好瞧见王嬷嬷托盘上的早膳。

粗糠寡淡,唯一的菜,是剩菜。

他收回视线,继续往外走,回忆起昨日王嬷嬷的话来。

“宋大人,您大人大量,帮帮老爷吧,老爷风湿病犯了,身子撑不住的。还有夫人,知道这事儿之后,更是垮了身子。求求您……您、您就看在我家四小姐的份上,她嫁过去宋家,也跟您是一家人了不是……她娇弱得很,要是爹娘都出了岔子,可该怎么活下去呦!”

唐、四、姑、娘。

唐姻的样貌闪过他的脑海,一向不开恩的宋昕难得听完了王嬷嬷的话。

看来,之前那婆子来驿站找他的时候,言语并未夸大。

唐国公夫人的窘境,的确到了贫病交加的程度,难怪在苏州府时,唐四娘还要靠为人做绣活贴补家用。

宋昕默默地跟着唐姻,眼前小小背影的轮廓格外清晰,单薄却又坚定。

像是飘摇在风雨中的一朵柔弱、渺小的花儿,任凭风吹雨打,也要努力地含香吐蕊。

正此时,唐姻回头,莞尔一笑,明媚如阳:“侄女便送您到这儿了。”

宋昕心口微颤,手指动了动。

他很想伸手遮住花儿头顶的一方潇潇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