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各自好过一点。◎

夜凉如水,西园夜阑院西厢房中烛火通明。

唐姻因做了台湖缎庄的活计,晚睡已是习惯。只是今夜,她并未做绣活。

《仲尼梦奠帖》的真迹属实难得一见,反正天也晚了,她打算今夜自己先临一临,明日再送去表哥那边。

净了手,铺开卷轴,一只素手提起狼毫,几行笔墨跃然纸上。

香岚是宋府这种书香门第的家养婢,肚子里的墨水比一般的婢子多几滴,自然懂得些欣赏书法的皮毛。

她就站在唐姻的斜后方,宣纸上走笔清晰入目。

唐姻的字迹很耐看,用笔清峻,转折顿挫时笔锋刻厉,下笔了当,锋迹尽显。

香岚对唐姻的印象一直是性情温和的大家闺秀,也该与旁的闺门贵女一样,白日扑蝶、月下听风,写得一手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

未曾想,与女子温婉娇柔的外表不同,唐姻的字迹颇具气势,带着点倔强,乍一看还以为是男子写的。

唐姻临完一页,让香岚拿到一旁晾着,扭过头,却见香岚小小惊讶的表情。

她大抵猜得出香岚为何这般。

也不是第一次有人惊讶她的字迹了。

唐国公是世袭的公爵,仰仗的是祖宗庇荫,不像江南宋氏这般靠的是源远在骨血的文化底蕴。

但她父亲却是个好强的,最嫌旁人误会他是胸无点墨的豪绅公爵,所以非常注重家中晚辈的学识教诲。

唐国公府还未败落时,她父亲特地寻了江南有名书法先生教她习字。

当年她也曾按照先生一开始的教导写规整温婉的簪花字,可不知怎的,她更喜欢那种锋芒毕露的字体。

先生常说,“人如字、字如人”,只是一种表达,不必刻意拘着。

自那之后,她便弃了簪花小楷,好在他父亲唐国公并未说什么,还夸赞她字写得漂亮,有骨气。

唐姻又想起彼时彼刻,同样是这般夜色,烛光在窗前摇曳,律动的光晕澄明。

父亲展开她的字迹,笑着同西窗下剪烛的母亲打趣她:“夫人啊,你说若是姻姻的未来郎君看到她写了手这般行书,会不会以为我们家姻姻是个悍妇?”

如今夜色如初,只是那般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唐姻合上砚台,收起笔墨,轻声道:“困了,歇息吧。”

香岚奇道:“小姐不是才开始临摹,怎么这就收起来了?”

唐姻兴致缺缺,不想多说,只是道:“明日还要早起,今儿就到这吧。”

灭烛上榻,凉凉月色透过窗纱。

唐姻浅睡之间似乎又梦到了并不久远的无忧时光,直到日月轮转,天光将她唤醒,昨晚的美梦也悄然散去,并未留下一点印象。

清晨,带上字帖,唐姻去往了兰亭院。

今日宋彦也在府里,之前他反抗的态度过于激动,又与大夫人吵了大架,被宋家大爷指斥了一顿,这几日不敢惹父亲霉头,便没出门。

宋府的子弟向来注重文武兼修,例如他三叔喜练剑,而他擅拳法,此刻他用过早膳,在院中一套长拳打下来,猎猎生风。

打得口渴了,宋彦拾起桌上的茶壶,也不将茶倒在杯里,豪迈地对着壶嘴,仰头便往口中倒。

水流如注,少年的喉结上下鼓动着,由于喝得太急,溢出唇角些许。

这时小厮进来通报,说唐四娘来了,找他有事。

宋彦险些被水呛到,轻轻咳了两声:“她怎么来了?”

他不大想见,正要拒绝,想了想,却又往院子外走。

他有话想说。

唐姻站在兰亭院的门口,远远瞧见少年一身朝气朝她走来,额头还蒙着一层汗珠子,被熠熠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是劲草上晨露。

她握了握手中的香椿木盒,见了礼道:“表哥早,我今日来给你送东西 。”

宋彦看着少女期待的眼神,那些话也不知怎的忽然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便闷闷地问:“什么东西。”

唐姻将手中盒子打开,露出里边的字帖,笑盈盈地道:“是《仲尼梦奠帖》,前几日我听大伯母说你苦苦寻不到它,便留心了,没想到还真的在三表叔处碰上了,便给你借了过来。”

“原是在三表叔那里?”宋彦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想要伸手,指尖动了动,但却没接。

他下定决心,势必要和唐姻划清界限的,就算……就算对方拿着《仲尼梦奠帖》也不行。

“哦,不必了。”宋彦背过手道:“我已经不需要了,多谢表妹好意,若无其他事,我回去打拳了。”

“表哥等等——”一腔心思与他人来说皆是无用的,唐姻不免有些失落,她没再强求,声音小心嗫嗫:“那上次我送表哥的那条腰带,不知表哥是否喜欢,怎不见表哥带。”

“腰带?什么腰带?”

“就是上次我要香岚送过来的那条,上边绣着海棠纹的……”

唐姻疑惑地看向身侧的香岚,香岚连忙福身解释:“上次,奴婢分明将腰带塞到大少爷怀里来着。”

第11节

宋彦想了起来,一拍额头:“我没收啊,香岚给我,我不曾要,将腰带挂在门口那棵杏花树上了。”他一抬手,“喏,就是那棵。”

唐姻看着孤零零的树枝,心头也空空****的,此事已经过了有些日子,那条她没日没夜赶工出来的海棠纹腰带八成是丢了。

“表哥,可是不喜欢那条腰带?”唐姻诚恳道,“那表哥喜欢什么纹样,可以告诉我,我绣一些表哥喜欢的。”

“不必了。”宋彦道,“以后也不必给我绣什么东西了。”

宋彦不知道如何应对唐姻待他的一片热忱,越发烦躁,他知道唐姻是对他好的,可是这种好他并不需要。

他并不厌烦唐姻,可唐姻对他的态度分明不像男女之情。

在他看来,唐姻待他总是唯唯诺诺、谨小慎微。他总觉得,面前的少女可以更张扬、更明艳、更鲜活。

总之,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这些日子与父母的“对抗”本就让宋彦心中憋着一口闷气。

那些不安的、杂乱的心绪逐渐失控成淡淡的怒意。

宋彦的脸色沉了下去,那些本该忍着的话,被艴然不悦地质问出口:“表妹,你可知道,你这般对我只会给我带来苦恼?”

苦恼。

清晨的阳光明媚,灿烂到有些刺眼,唐姻不由得颤了颤眼皮。

原来她所做的一切并未打动表哥,相对的,给表哥带来的只有苦恼吗?

此处并无外人,宋彦不免敞开了说:“……我是和你订了婚,是有了婚约。可是,在我看来,婚姻要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你说,你说我们两情相悦吗?你觉得这是天冷添衣?还是天热扇扇?不,这都不是的。”

宋彦目光灼灼,一句一顿地道:“表妹,你根本,就不懂我。”

唐姻不明白,父母那般恩爱,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一连串儿的问题,问得唐姻手足无措。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有些惨白。

她自幼便和表哥有了婚约,仿佛嫁给表哥就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况且表哥是仪表堂堂的少年郎,德行也端正。宋家和唐家世交,姨母又是二伯父的妻子,可谓是亲上加亲。

权衡下来,这门亲事于他们二人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起码,那些长辈们都是这样说的。

可是,在宋彦这般质问下,她竟什么都说不出口。

宋彦焦躁得很,看着唐姻有些惨白无措的脸,忽然口中一噎。不知为何,那些更严厉、更直接的话被活生生咽了回去。

他皱着眉,干脆转身往回走。

唐姻怔愣在原地,看着宋彦远去的背影,脱口唤了一声:“表哥——”

可宋彦的身影只是晃了晃,并未停留。

清风吹动老树上的花枝,一阵花叶落下,蒙蒙一片,让人眼前迷茫。

等风停了,老树恢复了清寂,宋彦人影早就不见了。

唐姻看着手中的木盒叹了口气,吩咐香岚道:“走吧,我们回去。”

“是,小姐。”

两人一前一后往西园走着,香岚看得出唐姻脸上的沮丧。

刚才大少爷说了那样的重话,她都替唐姻憋屈得慌,小声嘟囔着:“小姐对大少爷这般体贴、这般好,难道不是心仪于他吗?”

唐姻的步子顿住。

她与表哥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待宋彦好,是因为宋彦是她未来的夫婿,是要生死相依、白头一生的男子。

唐姻只是想,漫漫一生,尽力让各自都好过一点。

至于心仪于谁,这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

阳光落在府内的溪流上,赤色碎成一片。

不知为何,只是短短一瞬,月夜下,宋昕目送她离开雪兰院时,那双无法让人看透的寂寥冷眸,驹窗电逝般地掠过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