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皇宫灯火辉煌,昱国皇帝最疼爱萱乐公主的十岁生辰,同时,也是她待在这昱国皇宫的最后一夜。宫廷夜宴,大邀朝廷重臣进宫相聚,举杯邀明月,自是君臣共饮,其乐融融,酒池畔歌舞升平。这种能觐见皇帝的机会,某大臣自是不会放过,安排献艺的女子皆为大臣们的爱女无不是绝色美人,此等才艺比拼倒也有趣,却也不能吸引某人复杂深邃的目光。

此刻,言芷珊正襟危坐于天子身旁那仅次于皇后的銮座,特制的纱罩遮住一头诡异的白发,感受无数双或揣测或羡慕或嫉恨的眸光射向她,无人不知她是这宫中最特殊的存在,即便是一统后宫的皇后对她也有三分忌惮,是以,这宫中无人胆敢动她丝毫,因为惹到她的人不出三天便会莫名奇妙的消失,或惹上砍头的死罪,抑或突然暴毙,死于非命。皇帝待她的态度与一般嫔妃不尽相同,每隔几日便会去一趟倾颜宫,时常败兴而归,龙颜大怒,却仍是不忘每个月去一趟倾颜宫。宫里的人,皆猜不透皇上的心思,更看不透这位待皇上不冷不热,凡事疏远的冷情妃子。

宫中关于言芷珊的身世,流传的版本很多,其中有两个是连她自己也不禁触动的,其一,醉仙楼红极一时的花魁莫言于皇上未登基时便被金屋藏娇而后封为皇妃接进宫中,其二,直言她便是夜狼国圣武凌帝的皇后,昱国之前与夜狼交战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可叹,世人皆知鸢皇后乃南疆郡主,与凌帝琴瑟和鸣,在凌帝驾崩之后便伤心欲绝随他而去。这其间的真真假假,只有作为当事人的言芷珊最清楚不过,某建筑在事实基础之上的流言蜚语,不过是命途多舛的她,这半生的颠沛流离。

言芷珊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双眸侧目望向龙椅上那高高在上之人,心中几丝惆怅,她要离开了,是否该与他道别?

“皇……”她唇轻微动了动,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一连窜的掌声覆盖于无形,方听见傅绝轩朗不失帝王霸气的嗓音骤然响起,“哈哈哈……想不到战场上骁勇善战的李将军竟生得如此玲珑剔透、“秀”外慧中的女儿。”

原来是李将军之女李安柔以一支屏风舞惊艳全场,该舞将舞艺与双面绣巧妙的结合,别出心裁,但就这画屏之上所绣的一个看似简单的“乐”字,就是意蕴深长,耐人寻味。看来,今夜之后,这后宫将又添新人。

“谢皇上赞誉,小女不才,献丑了。”李将军笑逐颜开拎着李安柔,粗犷不羁的上前恭敬行礼道,口中说着谦虚的话语,却是洋洋得意的骄傲。傅绝与李将军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言芷珊捕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今夜的傅绝很起奇怪,可到底哪里奇怪她却说不出来。或许她是习惯了他的百般讨好,逗她一笑,而忽视了他是一国之君的事实。

夜宴之中,傅绝有意地避开她,无视她的欲言又止,连正眼也为瞧过她。或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宴席上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得见他最后一面,就够了。

十年的软禁,她该是恨他的,所以她从来都不冷不热,抑或是不言不语。可是,到了临走的这一刻,她的胸口却扯过一丝莫名的牵扯。言芷珊清冷的墨瞳,一望而去,淡若止水,一言不发,淡漠的眸光扫过两旁的嫔妃,少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令她心生惆怅。君王之爱,雨露均沾,今夜后宫的女子犹如百花齐放,都期待今夜能引得皇上的注意。

此刻,茯黛和萱乐公主就端坐在她的对面,恰与她四目相对,她好似有话要单独与她说。夜宴之后,言芷珊换掉一身华丽宫装着一袭轻便的浅蓝色罗裙披一件玄色斗篷遮住一头雪丝,携拎着包袱的靳冰冰临走之前,赴茯黛的约。

“言芷珊——”久违称呼,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这样称呼她了,转身的瞬间看到那个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茯黛,她一身尊最无比的贵妃服饰,朝她盈盈走来。

“不知黛贵妃找我何事?”

“本宫听说你要走了?”茯黛挥手支开了随性的宫女,单独与她们聊了起来。

“你与皇上有一个十年之约,可是真的?”茯黛试探的目光打量在言芷珊身上,望着她时神色复杂。

“既然你都知道,何必再问我?”言芷珊不冷不热淡淡答道。

得到芷珊的回答,茯黛僵冷的唇角不觉扯过一个自嘲的冷笑,眼底流过一丝愧疚,“原来如此……”若非一个月前,傅绝在她面前醉酒,说出了事实,她一直以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朝三暮四、心口不一的虚伪之人,口口声声她只爱夜潇凌却又缠住傅绝不放。

“这宫里,所有的人都认为皇上疼爱萱乐公主,是以摆下如此奢华的宴席大宴群臣,殊不知,这场宴席实是为另一个人准备的,因为只有这种大型宴席,某个人才不得不出席。”

听到茯黛这番话,芷珊不禁心头一扯,“是吗?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深知你会离开他,他害怕你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道别,可却又舍不得你,才以这种方式见你,为你践行。这么多年你难道看不出来,他的心里只有你。哈哈哈……宫里的女人争了大半辈子,却不知皇上的心从来不在这后宫之中,哈哈哈……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呵呵……咳……咳咳……”向来谨言慎行的黛贵妃今夜却言辞失态,一阵苍凉讽笑之后,茯黛咳嗽不止,脸色愈发苍白,言芷珊不觉眉头一动,一丝心疼扯过,正欲上前扶住她,“你怎么了?”却被她伸手拒绝,“我没事,老毛病了,死不了。”

茯黛一手抚着胸口,一口用秀绢捂住唇,眼中没有一丝在意自己的身体,一边咳嗽一边自嘲,下一刻只见一抹鲜血的血液自她口中咳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秀绢。

“都这样了,还叫没事儿。”血染的秀绢看得言芷珊心惊,直觉告诉她,茯黛的病并没有那么简单。

却见茯黛好似一点不在意那咳出来的鲜血,不着痕迹将其用另一张秀绢包裹起来藏匿袖中,慢悠悠地再度虚弱地开口:“你知道为什么本宫要将萱乐公主过继给自己吗?因为本宫没有孩子,且永远不会有孩子,不是被人所害,而是本宫自己。”水伊儿的药果真很药效,却也是致命的*,因为它她失去做母亲的资格,“有了它,皇上便会迷恋我,哪怕是虚情假意,本宫也知足了。当初,本宫为了得到它,便配合水伊儿设计夜潇凌,害得夜潇凌坠崖,害得你们天人永隔,你是不是很恨我!

“你说什么……!”言芷珊一阵心寒,原来当初,夜潇凌约她相见却意外爽约,而她则被水伊儿抓住拿来夜潇凌,有她的参与。“这些年,本宫一直害怕你知道,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你大可杀了我替夜潇凌报仇。”

“你竟对自己下药!你这……又是何苦……”这就是她对他一直百般忌讳的原因吗?因为她设计害了夜潇凌,她害怕她找她报仇,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也害怕自己有了孩子会抢走属于她所有的荣宠。

“我不像你,什么也不用做便可惹皇上倾心,今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靠自己的努力得到的。”贵妃的荣耀,皇上的荣宠,没有一样不是她机关算尽,拼尽一切才得来的。

“你很爱他。”从茯黛的眼中,言芷珊可以看出她是真的很爱傅绝,哪怕是用上这样偏激的手段。

“皇上就是我的天,就算他心底的人从不是我,我也不在乎。可你,你辜负了他的情意,你从来都没有认真停下脚步,看看他所为你做的。十年了,言芷珊,难道你就没有一丝感动,这么漫长的岁月里,你可有……一丝心动过?”茯黛不觉情绪激动起来,敏锐的似水眸此刻分明犀利,直逼言芷珊的内心。

“……”这一刻,茯黛声嘶力竭的质问,叫她娥眉微蹙,心头一揪。

是啊,十年了,她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到。只不过是,她不想看到。她不想知道,每一次,当别人言语恶意重伤或设计陷害她之后,为什么会突然消失或暴毙。她不想知道,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她床头的各地绝世琴谱和她更不想知道,每一年的除夕,是谁偷偷放了一盏无字的天灯。

“言儿,以后的每一年,朕都会点一盏天灯,直到你愿意与朕一起放天灯的那一天。”

只是,每一年的她都爽约了。

他也有心情大好的时候,会带着她站在城口之上斜睥天下,一览京城风光。

“言儿,你瞧,如今这天下,可算得上盛世?”每逢周边小国进贡之时,他总能挑些稀奇的玩意,逗得她哭笑不得。

往事历历在目,零星的画面拼凑出恍然而过的十年。他越是待她好,她便越是想要逃。

一抹忧伤自言芷珊眼中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一时错觉,薄唇轻启,最终落下两个决绝字眼,“没有!”灵敏的耳边隐约听到皇宫内院的某棵大榕树下,一抹漆黑的身影窸窸窣窣颤了颤,言芷珊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嘴角扯过一抹似笑非笑的讽刺笑意,不冷不热反问道,“对于一个软禁我十年之久的人,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愚蠢?”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是无缘,何不断了他的念想?

言芷珊眸底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瞥藏匿暗黑之中黑影,心中默默念道:“傅绝,我知道你这里。可,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小女人,一颗心真的很小,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

她该回去了,她真的真的很想他。今生只愿陪伴在他身边,此生不换。她不知这些年他是怎样度过的,她好想告诉他,这十年,她没有一刻忘记过他。

从此以后,他在哪,她就在哪。

想到此处,她的身心都愉悦起来。拿出十年前,傅绝所赐的出宫令牌,言芷珊冲着茯黛突然展露出一个轻松的浅笑,淡淡道,“阿黛,你好自为之吧,告辞。”挽着靳冰冰的手潇洒的挥袖离开,再无留恋。徒留错愕的茯黛仿佛冻结的雕塑般久久伫立原地,凝望她的背影渐行渐远,一动不动。

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唤过她阿黛了,她难道就不恨她?想着想着,两行清泪自茯黛呆滞的眼眶中无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