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凤出了丛林,灿烂的阳光让他猛地有些目眩。他伸手挡了挡,在这片草地上坐下来,余光扫见昨日剑上沾染的血还在,撕下一块衣袂仔细一点点将凝结的血液揩净,才又将它放入剑鞘。

剑柄上垂下的宝石坠子,在日光下流光浅淡,给杀手冷漠的眸子染上温柔。

纪华音最恨他人的血染在自己身上。还好,每次杀人的时候,这个宝石坠,都被他好好地攥在手心里,哪怕上次右手被人划得血肉模糊,他也不曾有一点放松过。

楚小凤想时光终究流转得极快,这一晃之间,离他们分别已有十年,这个坠子竟还这样光彩,也不知道随纪华音跌下山崖的那一个是否还完好如初。

割心的旧事一遍遍想,这时倒接近解脱。快了,他楚凤戈被仇怨纠结的一生,快要结束,他再与他相见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楚小凤躺下来,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过于长,虽说算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四年,但他似乎自从六岁一夜成长,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身子与心智都已经成熟得不能再成熟,而自从失去纪华音那一刻,他便开始了变老,如今已如将枯朽木。

突然又想到昨天杀死的那个人。他的眼睛,像极了纪华音,也终究如同他一样,甘心死在自己剑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真的以为那是他的华音,只是华音绝不会选择去当一个杀手,宁死也不会。他是那样善良干净的人,连一点血污都不愿沾染,而他,却终生阴暗,肮脏,被仇恨浸泡。

楚小凤在清和日光下合上眼睛,心里珍藏的画面,再一点点重现于脑海。

照纪华音的话来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有目标,有高尚的,有下流的。比如楚凤戈的人生信条就是当杀手打打杀杀,完全属于龌龊下流的,而自己,则是逃出飞红尽,让世人不死反而活得更好,这就属于高尚的。

纪华音想要逃出飞红尽,楚小凤一直知道。只是第一次绝佳机会因他而错过,又被加强了戒备,导致后来次次都失败。而作为他唯一同伴的楚小凤始终难以理解,为什么这个平常善良得连只蚂蚁都不会踩死的小子,敢冒着皮开肉绽的惩罚一次次试图逃出这个地方。

哦,那时候楚小凤还是楚凤戈,抛弃“戈”字更名“楚小凤”,已经是后来他成为一个真正的杀手的事了。这时候的楚凤戈,尚是个摆着臭脸,却会不顾一切给那个不知死活的人采来疗伤的草药的少年。

“阿戈啊,你看这次师父用的藤条抽出来的伤就没那么深,你知道为什么?”夜色环抱下的屋子里,纪华音咬着袖子任楚凤戈上药,脸上渗出细密的汗,神情却还是得意的,嘴上含糊的话也没停过。

楚凤戈白了他一眼,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心想为什么袖子都堵不住他的嘴。

于是纪华音又开了口:“是因为我前段时间找到了个蜂窝,把蜂蜜偷偷给那藤条上抹了些,蚂蚁就啃了藤条,藤条就变空了,然后……”

“纪华音,”楚凤戈终于忍不住打断,“那日师父看见藤条上爬了一堆蚂蚁就扔了,打你的是新的。”

“是么……”纪华音的表情瞬间变得凄惨,“怪不得,好痛啊阿戈你轻点……”

楚凤戈报复似地加重了手上动作,脸色十分阴沉:“知道痛还逃跑?”

纪华音扭曲着表情看了他一眼,坚定地说:“下次还跑。”

“那请你跑的时候不要再把门的方向弄错了。”楚凤戈嘲讽一句。

“你这个人很刻薄你知不知道?”纪华音翻了个白眼,俊秀的脸上表情很是沉痛,“要不是你,我那年就成功逃走了,现在你还好意思在这里嘲笑我。”

“做杀手有什么不好?”楚凤戈冷冷一句,“主宰别人的生死,总比受人屠戮强。”

“心理阴暗,”纪华音艰难地拍了拍楚凤戈的肩膀,“你知道外面的世界么?外面特别好,根本不用打打杀杀,大家相亲相爱的,我就想着,逃出去以后开个饭馆儿,叫华音酒楼,里面有各种饭食,比如豆沙包,白菜包,卤肉包,茴香包,南瓜包,韭菜包……”说着说着口水就要流下来的样子。

楚凤戈鄙视了他一眼:“你酒楼里只有包子,谁会去吃。”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包子呢!”纪华音义愤填膺地捏紧了拳头,“包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楚凤戈包扎好了,甫抬头就看见他激动的小脸,在楚府娇生惯养长大的楚凤戈肯定不像他这么寒酸地觉得包子就算是世上最好的美食,不由觉得好笑,低声叫了句:“纪包子。”

“楚……”纪华音想反击却找不到词,“楚”字在口里绕了半天,看见那张从来冷漠的脸上带上戏谑笑意,心里莫名的悸动更让他更不及思考,最终只能败下阵来,“楚阿戈,你这个人真是很刻薄。”

“不要再逃走了。”突然低低的一句,带着叹息一般。

“啊?”因为他深邃的眼神反应不及。

“纪包子,等我们学成出师,我当杀手赚钱给你开包子铺。”可是不要再想着离开,留我一个人了。

少年因为这句话心中憧憬兀然延长,好似眼前夜色都更粘稠了些,昏黄灯光暖意蔓延。支吾半晌,不平地垂眸说了句:“……华音酒楼。”

想来楚凤戈一生都再少那样明媚地笑过,本就清俊的一张脸显得格外漂亮。

“好,华音酒楼。”

怀中瑶华音,门前车马客。

华音酒楼,这个地方,竟成了楚凤戈再也触及不到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