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温容停了下来。

面前的人眼睛微微睁大,听得很入神。他知道她已经思考了许多许多,依她的智慧,足以理解这一切。

“这些都是尹袖告诉你的?”苏倾消化着这些东西,心情一时复杂起来。

温容点了点头,叹道:“这姑娘性子的确是倔,非得要一点点查清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肯将这些完整地告诉我。她说她是如今唯一的尹家后人,必须要亲自弄清楚自己乃至她的家族到底背负着些什么,”他顿了顿,道,“她一直只说自己掌握着倾歌令的下落,却半点不肯我插手,我便由着她去四方调查。直到我兵驻白颍那一夜,她才来寻我。

那也是她第一次下跪求我。她说她没有将这一切告诉司徒瑾,向我保证绝对不会泄露秘密,尹家已灭,希望我能留他们周全。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突然觉得恍惚。我不愿意动她,更不愿意动司徒瑾,这想法令我有些吃惊。我从未怀疑过我是为王称帝之人,可有些事我的确是……不愿意做了。

想来想去这原因却归到你身上。你毁了那个帝王之才温均昱,但我却不觉得懊恼,反而轻松。

我答应了尹袖,叫她平身离开。她走了一半,却又折返回来,说:‘尹家人若非利欲熏心,便不会沦落到此等下场。其实从前我也一样,觉得将权与财握在手中才是真的。若当时当家的是我,我一定会为了尹家稳固而抓好手中的‘倾歌令’与你盟合。可是后来我变了,如今倾歌令对我来说只是虚无之物——权,财,无不是空的。

倾歌令是什么,你真的知道么?这样虚假的东西之所以存在,就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倾歌令——那就是欲望。世人追逐它,也只是想要获得能满足自己的东西罢了。可你,到底清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能给你满足,你心底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

尹家人脏,但是他们好歹不枉此生,倾歌令带来的权财这就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能让他们快乐的东西。你……温容,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通话之后,她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容顿了顿,又注视着面前的人道:“其实鹿洲那个倾歌令于我便是真的,它将我带向你,便已经给了我最令我满足的东西,只是我醒悟太晚,”他握住她的手,认真地说道,“阿倾,原谅我。”

面对这样一番真挚表白,苏倾的神情有些懵,眉头微微颦起,抿着嘴唇与他目光相接,眼神中满是感动。似乎她终于被他打动,温容心中一喜,期待地看着她。

却见她终究撤去了这一副表情,再也忍不住似地带着嘲讽笑了出来:“好感人啊。”她挣开他的手,摇头道,“不愧是那个能将人民情感利用得出神入化的郡王,温均昱,现在我算是见识到了。”

温容脸上刚刚出现的笑意僵住了,只怔怔地看着她。

苏倾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漠:“鹿洲的那个倾歌令从来都是假的,它什么都给不了你,你注定是拥有真正的‘倾歌令’的人,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看着他惊愕而失落的神情,她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感,反而有种痛楚疯长起来。苏倾转过身去,闭眼坚决道,“别傻了,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到此结束吧!”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阿倾。”温容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事到如今,他对她真的已经束手无策。

“再说一遍,我喜欢的人是应辰,不是你。”苏倾咬牙说道。

“可我们已经……”

“我会那样是因为希望你放过我,也放过应辰,郡王陛下!他爱我,一定会原谅我。”苏倾语气更加冷然。

温容沉默良久,突然笑了一声,沉声道:“可惜他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苏倾一惊,惊愕片刻才转过身来问:“你对他做了什么?!”应辰救了她的命,温容怎么会伤害他?他不是这样的人。

“助他完成夙愿,”这边温容只双眼盛着不知名的情绪看着她,缓缓道,“夷尘来的时候我问过你,你说不见,我便带他去找了应辰。如今他已经在药王谷中,若要出谷,百毒侵身。”此刻在崖底守着的人也早都不是应辰。

苏倾愣住了,随即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先前因为他那一番话而产生的感觉瞬间烟消云散——原来她终究还是被他骗了,说什么只要她选择,便肯将她交到应辰手里,到头来也只是用来诱使她卸下戒备的幌子罢了,他从来就没有打算放过她。

可这才是温容不是么?宁愿伤害她也不愿放开她,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

苏倾定定地向他看过去,眼神却穿透不了泪水,难看清他模样。

这时候痛极,反而笑了起来——原来如此。以为装作不记得就真的可以自欺欺人抹掉一切,想着宁愿伤害他也不要再伤害自己,到头来却还是被他狠狠捅了一刀。她甚至要用失忆的理由才能有狠下心对他冷眼以待的力气。昨夜,甚至刚才,她都还是真真切切因为控制不了的不舍而心痛难耐。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手软过呵。

“干得漂亮,”苏倾擦掉眼泪扬头看他,声音有些颤抖道,“上次我死得不彻底,现在你已经完全毁掉了我的生活,你满意了吧?”

温容心中剧痛,却尽力压抑着,直把指节攥得发白,努力平稳住神色:“你是我最宝贵的东西,我不可能放心将你交到旁人手中,”他看她落泪,自己眼眶亦酸痛,语调缓慢下来,“况且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苏倾,你看清楚,他可以为了完成心愿弃你于不顾,可我为你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听着他说这些,苏倾早就没有别的感想,只觉得痛。这种痛使她终于失控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失声哭出来:“我只是想要简单安宁的生活,你怎么就不肯放过我?是我错,我不该去招惹自己要不起的东西,可我已经为此死了一回,你还想怎么样?温容,你还想怎么样?”

“不论你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给你,”温容握住她的肩膀,声音怆然,“和我在一起,我可以用后半生来向你证明。”

可苏倾这时候已经再也听不进去,狠狠推开他,将手指指向门外:“你走。”见他僵立原地,又大声吼道,“走啊!”

温容怔住了。看着那张熟悉的泪痕遍布的脸,他心中突然想到这一生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将她泪水拭去。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如今她的话回响在耳边,仿佛他世界里的光芒也随着这声音再次一点点熄灭,这感觉令他头晕目眩。

“我懂了。”这句话说得沙哑无比。温容面色惨白,这时却又轻轻笑起来——落寞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竟只能笑。

温容走到了她的面前。

这一刻时光好似倒转至擂台初见之时她回身看他的那一眼。那时前途未卜,两人之间尚有无限的可能。他们在所有的可能之间一路前行过来,如何偏偏就到了这一步。

“对不起,”他轻声说着,将她纳入怀中,想要拥紧她却终究没有力气,只能僵硬地拥抱着,“阿倾,我只是……不能没有你。”

苏倾任他抱着,止不住地抽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的对,我该回去了。”

这凄凉的一声落下,他便放手,终于转身向外走去。

苏倾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捂住眼睛,眼泪就从指缝溢出来。仿佛眼睛里装了整整一条不息的河流,只要一开闸就再难控制。疼痛一路从心脏扩散到五脏六腑,再到整具身体,有那么一瞬间苏倾错觉自己朝着他离开的方向一路疯跑了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就那么紧紧地抱着,听他心跳的声音响在耳边,然后自己喃喃,算了,温容,什么都算了,我就是个没有底线不知自爱的任你怎么伤害都行的人,直到现在我还是想将自己交到你手中,随你毁了我。

可是眼泪洗过整张脸孔。当她麻木地再睁眼的时候,已是人去屋空。

一切也便就此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