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上元节。宫人忙碌着布置处处银桥火树,阖宫欢庆之下,皇宫中正是一片和暖。
芙蓉别殿外亦有殷勤的侍者里外忙着,花灯布了一路,在暮色中隐隐约约,迷离缤纷间将盛大的梦境带进宫殿。
郑棠眠至黄昏,方在幽幽檀香中转醒。睁眼环顾华贵宫室,目光从剔透的屏风看过去,暗沉的天光下,只见人影摇曳忙碌,在空**的屋子中穿行布置。由于他们不敢发声扰乱她睡眠,宫殿中一片寂静。
郑棠目光焕了焕,又透过屏风上雕着的芙蓉逐渐延长,恍惚中仿佛看见前厅那扇透着光的门——那年元夕,就是在那里,他抱着她经过一路的殷红,跨过门槛,一步步走进香暖的屋子中。
啊,那时候。那年冬日她被司星安排与他一同冬狩,他说她在马上的风姿飒爽无人能及。当夜他留她侍寝,第二日就封了贵妃,荣宠绵延至今。
其实郑棠原不想以一身戎装出现他面前。她想她该着一袭花纹最繁复的襦裙见到她,将女儿家的曼妙与娇媚尽数展示在他面前,如同一株恣意盛开的海棠……可他爱的不是这个,所以她便成了披盔戴甲的芙蓉。就如同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向红烛摇曳的喜床,她想要向他表现出羞怯又欢喜的样子,可最终她还是谨记着司星的教导,手指抓紧他的衣襟,眸子却没有一丝波澜地瞧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她的目光转回来,攀上镶嵌宝石的楠木床柱,到自己层叠的红纱幔帐,再到床顶袅袅香气聚集之地盘旋的含珠金龙。她之前从未注意过房梁穹顶处还有那样精致的雕刻,可那个夜晚,当他伏下身来用他的气息点燃她,她脑中一片混沌缤纷,意识几番涣散飘远,目光迷离间只得无助地抓住穹顶处的那条蟠龙,否则整个世界起起伏伏如海中波涛,只怕会将她的灵魂都吞没。
不知多少个婉转承欢的夜晚,多少次肌肤紧贴,她仰起头颅大睁着眼看着那条盘旋的龙——它转了下来,在他们身旁周转,终于载着她与他,一同到世上欢愉的尽头——不,欢愉永远没有尽头,只要他们还在一起。
郑棠痴痴地笑起来,着迷一般瞧着那处。轻轻的笑声响了半晌,却逐渐变成破碎的呜咽。
一直以来,巨大的假象横亘在她们之间,像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河流。他们的快乐也都是这河流的倒影罢了,再怎么清晰,也终究是假的。可她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这些倒影也会被无情地打乱——她终于还是来了。
一开始她还不敢相信他会薄情至此,不过事实证明一切——封后的诏书一下,他就再也没来看过她,也不准她去见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思及此,郑棠自嘲地笑了一声,终于坐起来抹掉眼泪,唤了句“绮罗”。屏风外守着的人忙不迭地走了进来,垂首答道:“娘娘吩咐。”
此刻郑棠已经拭去了泪痕,她整了整鬓发,挥手示意绮罗服侍她穿好衣裳,淡淡问道:“皇上还是谁也不见?”
绮罗点头,欲言又止,只是小心翼翼道:“娘娘且耐心候着吧。”
面具带了太久,差点不能揭下来。郑棠竟又想摆出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转而却想,事到如今,再假装有何意义?这些表情动作的正主终于回来,倒给她一种异样的轻松。
她轻叹一声,道:“有什么话,你不必藏着掖着,本宫不会罚你。”
绮罗扶着她向出走,低声道:“陛下吩咐说……时值大乱,此乃天运不济,皇后入宫后,太子交由她教导,尚无子嗣的娘娘们便……”她顿了顿,才敢咬牙说出下半句,“便都去往清虚殿斋戒祈福,十年。”
出乎意料的是,郑棠并未惊愕,只是凉凉地笑了笑,道:“是么。”
绮罗瞄了一眼主子的脸色,没有瞧见隐忍怒气,这才松一口气,连连点头。
两人走到窗前,郑棠凭窗向外望了几眼,正瞧见那个叫司徒瑶的小丫头在院中四处转着挑灯,一派天真模样。她唇角微微扬起,问道:“这丫头多大了?”
“回娘娘,三日前刚过的生辰,刚好十五。”绮罗不敢含糊,如实答道。
“十五……本宫初次见到皇上,也是十五。”郑棠眯了眯眼,面上难得地浮现出微笑。看着院子的可人儿,她脑中再度回想起自己那般天真烂漫的时刻。
从小到大,郑棠从父亲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便是“太子爷”与“圣上”。当然这两个词所指的都是一个人——那个从小在一众皇子之中耀眼如星辰的太子程锦,那个坐拥锦绣江山的天子程锦。
那时候的太子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几笔诗词风骨便能能艳绝京都,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而彼时郑棠方及笄,情窦初开的年纪,正有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亦早就在心中将那个完美的太子勾勒成为自己理想的丈夫。
此时正逢先皇病危,局势不定,几位皇子开始在朝中结党,尤其三皇子宰相一派十分强硬。此时并无多少人敢冒着惹到未来君主的危险在朝纲之上直言,唯独父亲生来铁骨,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子这一边,几次在朝中痛骂乱党,终于被宰相一派盯上。
那日郑棠随父亲去京郊省亲,半途中被一伙手持宝剑的黑衣人拦了下来。待她反应过来,掀开自己马车车帘的时候,随行的车夫侍从都已被打倒在地,而父亲也被他们团团围住命悬一线。她壮起胆子抄起防身的匕首冲过去想与歹徒拼死一搏,却被一个人拉住。
他从道路旁的树林中出来,像是从天而降一般,对着吓坏的她说了句“切莫轻举妄动”。郑棠再回眼,就发现他带来的人已经从身后冲出来向父亲那边奔过去。
这个男子身上有种足以震慑所有人的力量。郑棠脑子一片混乱之下,竟来不及想他是敌是友,真的在他身旁站住,只脸色惨白地僵在原地看那边厮杀,吓得连话也说不出。而身旁的人却没再让她看血腥的场面,在她眼前遮了遮,安抚道:“放心,你父亲定会安然无恙。”
她这才木然地转头看他,声音颤抖地问了句:“你、你是何人?”
“太子。”他并未怪她失礼,只是淡淡答了这么一句。
郑棠的耳边忽然轰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也忘了移开,只觉得周围的一切蓦然飘忽起来——关于这个人,她实在幻想了太多,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模样与想象中半点不差……郑棠只觉得这般惊险跟惊喜大抵都是在梦中的。
也不知被郑棠盯了多久,程锦终于觉得有些异样,敛眉咳了一声,这才使她回过神来,脸一下子红透。而他见着她羞涩模样,原本淡然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这个男人举止庄重,长得亦端正,唯眼角微翘,不知暗藏多少惑人风流。但凡他有了发自心底的笑意,那份风流便能停转时光,摄人魂魄。
后来进宫之后被冷落南院的岁月,每至长梦初醒时分,郑棠就会想起那日时光的凝滞,那是她一生的开始与结束。
他翻手为生,覆手为死,她这一生跌宕间,生生死死不知多少度。
“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完全放弃自己来争取什么。现在想起,我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这一切。”郑棠从记忆中抽身而出,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向绮罗诉说,“可能是我本就将他放在梦中,以致后来梦再怎么假,也是舍不得打碎的。”
她顿了顿,又自顾自喃喃:“‘君不见三千宫阙光窈窕,月华冷浸长门道。翠辇不来春已残,金扉未启花先老’,这句诗,我好怕。”
郑棠哑哑地落下最后一个音节,转眼瞧了瞧一脸茫然的绮罗,又缓缓转回了身子,半晌,沉声道:
“本宫初承圣宠便是在元夕,从前每年皇上都记得清楚。绮罗,你去皇上那里瞧瞧,就说日后常伴青灯古佛再难得见,今夜本宫等他……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