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
温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寻了多久,可是眼前还是没有丝毫她的踪迹。他已经精疲力竭,但一想到这里的夜晚这样寒,她还在孤零零地躺着,可能还有野兽会来撕扯她的身子,他就一刻也停不下来。
她在等着他。
这已经是第三个夜晚。他刚下来的时候就是夜里,暗卫都回去执行他的命令,他与冯云一同寻找一夜后,也遣了他回去安顿军中事宜。接下来便是独自的行走。心灰意冷,行尸走肉一般地前进,他想他这一世都不曾,也不会再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可是因着失去她,这狼狈还不够的。
他该盲了眼睛,因为他终究没守住那盏灯,接下来便是令他寸步难行的黑暗与绝望。
温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淌血,整个人都残破了起来。等到找到她后如何?他自己也不敢想该如何面对一个冷冰冰的,已经僵硬的她。
这夜如此漫长,像是一生般难熬。
几乎是突然的声响,让他不由一怔,随即转过头去,竟看见来时那边远远燃起了烟火。霎时就点亮了整个夜空,也让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僵立着将那场遥远的烟火看完,有种直觉支撑着他调转方向,朝着那边走去。
*
苏倾起得很早,因为她一夜未眠。
她起床之后,便开始着手写一封信:司徒瑾,尹袖,你们放心,我还活着,但是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了,我很抱歉,祝你们幸福。此事不要张扬,有缘我们会再见。
尽量写成了繁体字便于他们理解。这字迹加上白话文的口气,他们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她。到时候要应辰托人送过去应该不是难事。这样就好了吧。
然后给自己呢?她想了很久,终于下笔:苏倾,你是红星孤儿院的骄傲,你要热爱生活,远离坏男人,好好地将这一生走下去。这是她满十八岁离开孤儿院的时候院长对她说的话。当时她揣着这句话走向独立,现在也揣着它迎向新生活。
想了想,又在坏男人下拉了个箭头,写道“温容”,想想又觉得不够,又加上一个括弧“前未郡王温均昱”。
不提过去受过多少伤,才能没有负担,这是她想好的。但是又必须提醒自己,即便他回了头也决不能原谅,因为他是个不能相信的人,她不要他再次毁掉自己的新生活。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才发现应辰已经醒来,也起了床,只是自己太专心以至于没有发现。
“应大哥,把药给我吧。”她握了握手指,坚定地说道。
应辰敛了敛眉,问:“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她点下头,然后站起来交待“后事”:“这封信,你想办法送给西弗门的掌门。等我醒了之后,你告诉我,我失忆了,现在是瑞朝。从前的事一个字也不要向我透露,给我指明出去的路就好了,我相信我会有生存的能力……记得夸我做的饭好吃,让我去当个厨娘吧。”想到这个,她带着心酸笑了笑。
就让一切回到原点。
应辰将她的安顿一一记下,听她提到要走,生出些不舍,却也没有阻拦。她顶多会到白颍吧,他偶尔外出采购的时候还是会碰到,他会托赵家夫妇或者别人照顾她,使她在外生计有着落。他也将成为她结识的第一个人,一点点抚平她对于陌生的不安。将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一切交待完毕,他拿出那瓶药来,道:“这药效果缓慢,你服下,且安心睡着,我在外面掐着时辰,时候到了,就唤醒你。到时候,你便得偿所愿了。”
苏倾的手在接过药瓶时无端颤抖了一下,心脏跳得极快。她知道她在害怕,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成了个赌徒,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自己的下半生孤注一掷。
可能是一时冲动,但是——真的好想要解脱。
这时候她突然又犹豫了,觉得一切都荒谬起来。失去记忆到底是什么感觉,连从前在现代的生活也记不起了么?那么这和死亡有什么区别?她抿了抿嘴唇,想,本来坠崖之后,原先那个总是死心眼儿地去倒追遥不可及的人的苏倾,为爱情委曲求全的苏倾就该死了,现代有于清,这里有温容,这两个人简直让她耻辱万分,倒不如全忘了!
她咬咬牙,最终还是打开了药瓶,再不给自己退缩的机会,一股脑将那苦药灌入喉咙。
再见了,温容。再见了,苏倾。
应辰看着她服下药,叹了口气,道:“你且歇着吧,一觉醒来,什么都会忘却。”
苏倾脸色苍白,说不清楚是后悔还是害怕,或者是对前路的迷茫,让她呆呆地僵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下头,上了床,将给自己的信放在了枕边,然后皱着眉重重合上了眼。
*
找到了。
密密麻麻的草丛中有一条小径,前方是一潭幽深的水,还有一个屋子。温容的心忍不住地狂跳起来,迅速想到,她会不会刚好落入了潭水中,而又刚好被守候在此的人拾起?她会不会……还活着?!
随即又努力地将这想法按下去。不会的,千万不要奢望,否则失望会更痛。
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手指微微颤抖着向那边门口守着一个铜壶滴漏的男子走去。顾不得模样有多么狼狈,也控制不了急促的步伐。
这边应辰守着滴漏,觉得时辰已差不多到了,刚抬起头,却见一个满身是伤的男子向这边走过来。他不免一惊,赶紧迎上去率先开口:“这位兄台何以重伤如此?”医者的习惯让他下意识地想,不知道这些伤拖了几日,当快些为他治疗,免得感染才行。
“不碍事,”温容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跌落下来的女子?”
应辰怔住了。他竟是来寻苏倾的,可是这人会是谁?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她口中的薄情之人。
“你是何人?”他敛眉问道。
温容见他没有否认,心中又有一把火燃起来,让他险些窒息。他毫不犹豫答道:“我是她的丈夫。”
“你……”应辰转眼看了看那滴漏。此时时辰已到,她怕是已经忘记一切了。他一时间心绪纷杂起来,没了言语。
温容见他沉吟,窒息的感觉更加明显,再顾不得什么礼数,低声道了句“冒犯”便急急地走向那屋子,猛地推开门进去,随即手中青黛“砰”地落地,整个人都惊得动弹不得——
是她。只离他三尺的距离,却像隔了几生几世那样远,远到他不敢妄然而动,好像只要他一靠近,她立马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她正站在床前阅一张纸条,听见他推门而入的动静,抬眼看过来,而后惊异地张大了眼,深深颦起了眉。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在这新春的早晨,都是遍体鳞伤,都是恍然迷惘。
山谷远处梅花始绽。清香一直飘散到整个天地间,光芒从她身后泛出来,愈来愈亮,愈来愈亮,将漫漫长夜的黑暗与寒冷一寸寸驱散,世界安静下来,时间凝固,两人对面之间,像是世上只余彼此。
做梦也不要醒了。她在他面前,没有半点死亡的气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若是还有以后,那么以后的一切都会是好的。
不敢再有多的奢求。
却见苏倾终于从方才的迷惘中缓了过来,摇摇头,换上一种陌生的眼神看他,犹豫片刻,终于因为他的注视而不自然地开口打破沉默:
“兄台,你哪位?”
闻言,温容张了张眼,想要说些什么,身子却再也不支,终于因为这一瞬的放松昏倒在地。
苏倾吓了一跳,一时不知如何动作,再次深深皱起眉打了打自己的头。
却有声音响起——
从此前尘往事抹去,同生共死,山盟海誓,一笔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