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天苍教地处一座火山之中,就连教主推心置腹的堂主,也仅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谁也不知道当初燕慕歌选址于此,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和考量。
自那日火山喷发,熔岩自山顶窜流而下,将郁郁葱葱的整座大山包围起来,山林整整烧了两天两夜,直到喷发消停,当地人也不敢冒进,直等了将近半个多月才有人敢入山。
虽成功剿灭天苍教,但武林盟与朝廷同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以上官沐英为首的武林盟讨不得好,死伤无数,下了山不久就各自散了。至于这场纷争导致整个江湖大规模的变局和洗牌,将来这笔帐又要怎么算,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温逸琦在部下的护送之下抵达安全之地。杨琳琳被他强行绑下山,松绑的时候不是立刻往温逸琦身上揍,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烧山,发着呆,一向倔强的她掩面大哭,久久不息。
温逸琦并没有立刻返回栗京,而是守到火山喷发消停,等到大火熄灭,这才派人搜山。
随后赶到的林韩,与平复下来的杨琳琳也跟随搜查队伍上了山,却找了许多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被熔岩覆盖的山表产生大片的瘴气,当日还留在山中的人或物早已面目全非,什么也看不清。
温逸琦在第三次搜山无果之后,便与林韩和杨琳琳分道扬镳,领人返回栗京。
然而这一切并未就此告终。
司澜儿的死让众人的脸上蒙起一层愁云,她的死就像一巴掌狠狠地刮在失而复得的林韩和杨琳琳脸上,即使多年心愿达成,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师父,却从此失去了小师妹,天人相隔再无相见之日,这件事卡在她们的心中,恐怕一辈子无法释怀。
司忘川经历了这么多年此起彼落,他不仅年纪大了,心也老了,自那年妻子丧生,他已看透了生死,纵使逃出生天,却没有太多的喜悦,也没有对司澜儿的死徒生太多的悲伤。对司澜儿的死,他没有责怪林韩和杨琳琳,他自逃出来后大病一场,等病情好转,他告诉徒弟们他将离开,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再无意与任何是非牵扯太多。
林韩和杨琳琳毅然放弃一切,追随司忘川,决定一同离去,归隐山林。
温逸琦欲挽留,却也留不住了。
林韩和杨琳琳刚走,温逸琦还来不及重新整顿万通山庄,他回到朝廷,变故却远比他想象的来得快。
当他回到栗京,迎来的却是兴师问罪,重重责难。
铲除天苍教的计划原本就是温逸琦率先提出,带走了数千兵马,回来的却只剩下一半不到,放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损失太多,得益太少。
此次的出师不利,正正落得他人口角,被原本极力反对此事的三王爷抓了把柄。
本来三王爷便对助太子夺位的另一把手的温逸琦忌讳甚深,处处与之针锋相对。在他出行期间,三王爷大肆垄揽各方势力官员,如今被抓了把柄,坐大了势力,温逸琦一方顿时被打击得毫无招架之力。
当他在殿上成为众矢之的,温逸琦便知道他没有必要继续辩解下去。
皇帝从头到尾保持沉默,两位王爷均是曾经的太子党助力,最大的功臣,站在谁那边都不合适,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壁上观。
皇帝眯眼,俯视底下翘手站立、半阖双眼看不出情绪波动、孤守无助的,他的最小的皇弟。
这边的三王爷振振有词,底下官员一片倒的附和与指责,而他的小皇弟却半句话也没有说,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
当三王爷将所有罪据推向温逸琦身上,毫不留情的打压之下,莫说中立的大臣,就连温逸琦手下硕果仅存的几名心腹大臣也不敢吭声,阖眼不忍直视。
殿上所有大臣心知肚明。
这一次七王党遭此一记,铁定元气大伤。但皇帝摆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两边不偏帮,因此七王党伤得再重,到底还有喘息的机会。要想从三王爷的五指山中翻身也不
是不可能,只是日后必得下一番苦功。
三王党来来回回罪指责斥半天,七王爷愣是不为所动。立刻有人站出来直指七王爷仗着曾为保皇党皇帝不敢拿他办了,默不作声太过嚣张。
另一边七王党终于忍不住出口维护,这时身为当事人的温逸琦一咳,终于抬眼对上皇帝。
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为之一怔。
“臣办事不利,没有如预期完全计划,导致如此多将士牲牺,辜负陛下厚望,实在痛心疾首……为此臣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恳请……”
这一顿,大殿上登时静寂一片,众大臣屏息,连三王爷也不禁蹙眉,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温逸琦这一顿之后的话。
温逸琦一弓身,拢手弯腰,垂下的长袖掩去面容,他说:“恳请陛下让臣……辞去现任官职,离开栗京,做一方闲散王爷,聊此渡日。”
此话一出,众声一片哗然。
不仅是三王党或是皇帝,甚至连七王党的人都为之惊诧。任谁会想到七王爷会如此轻易伏首投降?
皇帝见势不对,连忙开口:“此事亦不能全怪安王,需知天灾在前,安王已经尽力。”
温逸琦像是没看见皇帝朝他打的眼色,直言:“不,臣心意已决。”
七王党的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什么事儿,这说辞怎跟之前商讨的不对呀!这可被他冷不丁打了个措手不及,想要反对都为时已晚。当着殿上皇帝以及所有朝员大臣的面说出来的话,就算七王爷这回脑壳通了想收也收不回,更何况他根本没想收。
三王党虽觉事有蹊跷,但七王爷这一举对他们而言正中下怀,自然没有阻拦的意思。
覆水难收,皇帝无可奈何,最终只得准奏。
事情过去将近三个月。
新年刚过,南方的柔水镇没有下雪,比之北方的冰天雪地显得暖和惬意。
冬日暖阳照射在盘满枯藤的院落中,一人独坐庭院的石桌前品茗,闲散舒逸之余,带着点孤寂自伶。
那个人正是数月前辞去职务闲散一身的温逸琦。
温逸琦自辞去职务,便回到王府当了闲散王爷,遣散了一屋子的妻妾,往来之客也少了,俨然一副闭门谢客的姿态。
年关未到,他便向皇帝请旨,欲离开栗京找一个安逸之地安享晚年。皇帝自然没准,温逸琦抑郁地离宫后,隔几天便带着家里两个娃儿跑了,美其名曰散心。
今日软软和绵绵跟着当地知府的小公子去河塘钓鱼,少了两只捣蛋鬼的吵闹声,院子里只有温逸琦一人,倒是显得清闲寂寞了些。
温逸琦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茶,忽而小厮小跑进来,告诉他门外有人求见。
“哦?”温逸琦眉头一动:“是什么人?”
小厮挠挠脑袋:“小的不知,是一位蒙了面的姑娘。”
温逸琦应了一声,让他去把来人请进来。没让他多等,一名素色衣裳、顶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
小厮领人进来,便识趣地退下。院子里只剩下温逸琦与蒙面女子两人。温逸琦为蒙面女子斟茶,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子不言,只是就着石椅坐在一边。
温逸琦笑问:“不知姑娘找在下何事?”
只听一声笑,太轻,以致于温逸琦分辩不出眼前之人是否真的在笑。
“大家都是明白人,王爷既已在此,又何必多此一问?”女子说。
温逸琦眉眼一舒,没有接话,而是仰头喝完杯中茶。他放下杯,咧开嘴:“好一个明白人。”
女子身子一动:“我此次前来,不为其他,只希望王爷能够放我一条生路。”
温逸琦奇道:“姑娘何出之言?”
女子头微垂,黑纱随着飘散,温逸琦想仔细看,却看不真切。
“王爷,如今我什么都不盼,只希望能平静地过接下来的日子。”
温逸琦沉默。
女子朝他看了一眼,说:“我无以
为报,看在你我往日的情份上,请求您答应我。”
温逸琦垂眸,不答反问:“你可想知林韩他们师徒几人过得如何?”
女子淡然道:“如今我心无旁骛,没有心思理会其他事情。”
“好一个心无旁骛,你可真狠心。”温逸琦畅笑。
女子微顿,道:“他们既已归隐,便是不再牵扯这天下之事。天苍教已殒,武林仍旧动**混乱,朝廷一手遮天并非难事,以他们的本事,无须他人操心。”
“可他们心中有个坎,永远都跨不去的坎,你就这么忍心让这个郁结困在他们的心底一辈子?”
“……”女子沉寂一会,“时间一长,他们会忘怀的。”
温逸琦摇头,笑着为自己斟一杯。早在她出现之前他便猜出她可能会这么说,只是没有想到她能说得如此凉薄。
女子不愿多说,欲尽快结束话题:“求王爷成全。”
温逸琦手一顿,在茶杯斟满得快要溢出来时停手,抬眼扫过那抹黑纱,欲借此看穿黑纱下的人。可惜的是,顶着黑纱的女子不为所动。
温逸琦终于松口:“我答应你。”
得到承诺的女子松一口气,伸手举起杯子向温逸琦一敬。
温逸琦快速扫了眼她腕侧大片烧伤的疤痕,只一眼,女子已经收回手,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温逸琦抬眼瞥过那看不清藏在氲氤飘渺的黑纱底下的面容,心生恻隐:“你……”
女子抬头,温逸琦一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咳,我如今当个闲散王爷,诸事无趣。你若还留在此地,记得有空过来探望我那两个捣蛋鬼,当初可把她们给哭坏了。”
女子轻笑:“王爷并非凡池之物,如此小镇岂能困住您?恐怕过些时日我再来时,您已不在。”
温逸琦闻言,眉头轻挑。
拱门外奔来小厮,他气急匆匆,向温逸琦汇报:“王爷,外头的人闹起来了。”
温逸琦疑惑地微怔,旁边女子站起身,说:“麻烦小哥带路,我这就出去。”
小厮脸色青白,显是方才被吓惨了,听女子一说,立马催促她快走。
女子向温逸琦微微欠身,便跟着小厮离开了。温逸琦坐在石桌前,久久不动。他的眉心渐渐隆起,倏地一下站起追了上去。
温逸琦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口,他看见眼前的景象,脚步粘在地上无法挪移。
小厮扶起受伤的门卫,几个护卫抄着剑围成一圈,紧张兮兮地指向中间的男子。
男子满脸怒容,坑坑洼洼的脸看不清长相,残留着大片烧伤的痕迹犹为惊悚,让人见而心生畏惧。
黑纱女子上去抱住他,以防他再次动手。
她轻轻拍了拍男子的背,重复地安抚:“我回来了,没事,没事。”
原本雷霆大怒的男子渐渐平复下来,只是回抱黑纱女子,将脸埋入她的颈间。明明是名高大的男子,却像孩子一样撒娇:“你太慢了,我等了很久。”
“我只是进去一会,一会儿就出来了。”黑纱女子柔声道,“我没有丢下你。”
尽管男子忿忿不平,却丝毫没有忤逆女子的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着脑袋,牵着女子的手。
黑纱女捡起男子在打斗时掉落的面具为他带上,她挑起黑纱,望向小厮。小厮心神领会,既知女子是王爷的宾客,又不敢招惹男子发怒,立刻知会护卫散开。
女子感激地向小厮颌首,在护卫散开的一刹那,她的视线与站在门后不远处的温逸琦对上。
温逸琦清楚看见飘散的轻纱中那张白晰干净的脸,与记忆一般无二,没有一丝伤痕。
女子一愣,似乎没有想到温逸琦会追出来。
没有忧愁,带着些许笑意,女子冲他微微点头,便牵着视线至始至终粘在她身上的男子,扭头离去。
温逸琦看着那背影发怔。
至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