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寒冷而黑暗。惨淡的月光照着一列长长的列车,正疾迅地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时过午夜,在车轮有节奏的飞转声中,车厢里的旅客多半都东倒西歪地睡去了;可是也有一些人在谈论着、小声地‘激’昂地争辩着;还有的倚在车厢冰冷的板壁上低声唱起了歌子。

第一节车厢是这样,第二节还是这样。所有的车厢都载着不同寻常的旅客——向国民政fǔ请愿***的北平大学生奔向南京去。

北京大学的二百多个学生,拥挤在列车后面的行李车里睡去了。只有看守行李人的小车厢里,还有三个青年人伴着微弱的灯光挤在一起低声谈着话。

“老卢,老罗,党‘交’给咱们的担子可够重啊!南京政fǔ一看咱们跑了几千里路前来***,那,他们红脸做不成,白脸恐怕就要上来啦。……”说话的人名叫李孟瑜,是这次南下***的总指挥。

“怕他!”身体粗壮、面孔红润的罗大方用拳头在小桌上轻轻擂了一下,接着李孟瑜的话说,“咱们就算牺牲许多人——像‘三一八’那样,可是鲜血是最能唤醒人心的。人民,沉睡的人,都会因我们的鲜血而觉醒起来。”

另一个青年就是曾经在北戴河出现过的卢嘉川。他把微合的眼睛一睁,看着罗大方摇摇头说:“不,老罗,你的想法太天真啦!聪明人应当用最小的牺牲换得最大的胜利。十一月三十号咱们虽然把反动的学生会战胜了,争取了这么多的同学到南京来***;可是,到了南京,怎么能取得更大的胜利呢?反动统治者将怎样对付我们呢?这些可都值得好好想想啊!”他沉思起来,停止了说话。

从“九一八”事变第二天起,上海、北平、天津、杭州、太原、西安……许多城市的青年学生,立即展开了广泛的抗日救国运动——罢课、请愿、***,要求国民党政fǔ出兵抗日。可是,抱定了不抵抗主义的南京政fǔ,竟毫不理会人民的要求;到了一九三一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他们更打电报给驻在“国联”的施肇基,叫他向“国联”提议划锦州为“中立区”,由国际共管,而以中***队退入山海关内为‘交’换条件。这个拱手把东北让给帝国主义的***计划,更加‘激’怒了全国人民,于是,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并且纷纷跑向南京去提出抗议。而这次北京大学更首先打起了***的大旗,也奔向了南京。

车身轻轻震‘**’着。原野里寒风怒吼,使得这没有暖气设备的车厢里更加冷不可当。身材高大的李孟瑜把鸭舌帽向前戴了戴,卢嘉川也搓搓冻僵了的双手,罗大方似乎忘了冷,他听了卢嘉川的话,低头陷入沉思中。半晌,像刚醒来似的,他突然抬起头来说:“别的学校请愿,我们***,当然要惹恼南京的衮衮诸公。

所以,你就害怕了么?”他向卢嘉川尖锐地一瞥,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不,老罗,你想到哪儿去了!”卢嘉川微微一笑,拉住了罗大方的大手,“想到了坏的方面并不等于胆小。我们是马列主义者呀。”

“对!”李孟瑜说,“老卢考虑得对。我们绝不能轻视敌人。

现在谈谈具体问题。我想,我们再分分工:老卢机警、办法多,你这次就专‘门’和各方面的反动家伙们办‘交’涉;我和老罗呢,气力足、嗓‘门’大,我们就掌握***的群众。……”

他的话还没说完,车‘门’外有人喊了一声“报告!”随着车‘门’一开,跳进了几个男‘女’学生。

“报告!告民众书、传单、旗子、臂章都做好了!”一个健壮漂亮的小伙子,抱着一大抱红绿宣传品,兴冲冲地走进小车厢说,“诸位指挥官,还有什么吩咐吗?”

这活泼的小伙子名叫许宁,他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许宁,你们都够累啦!纸够用么?”卢嘉川赶快伸手接过这些东西,仔细地把它们放在看车人的小铺上,然后回过身来把灵活的眼睛一眨,紧握住许宁和另外一个男同学的手。

“这些,都是我们北大南下***团的有力武器,你们把它制造出来啦!谢谢你们!”他又转身对一个瘦小‘精’干的‘女’学生说,“徐辉,标语口号也拟出来了么?”

“写好啦。你们看看行么?”徐辉刚要把一张纸递给卢嘉川,许宁一把抢了过来。

“你们太累了,让我来念吧!”许宁还没有念,他又扭头对徐辉笑着说,“徐辉,您,北大有名的才‘女’嘛,尊驾写的标语那还有错!来,我念着,大家听:‘反对政fǔ出卖东三省!

反对划分国际共管的中立区!反对投降帝国主义的外‘交’政策!

反对政fǔ***民众抗日运动!全国被***民众联合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许宁越念声音越高,他的拳头也越举越高。念到后来,他蓦地将身一纵,跳到凳子上,挥着拳头几乎大声呐喊起来。

“好,许宁,不要喊啦!叫同学们充分休息,留着‘精’神到南京去斗争吧。”李孟瑜的话刚刚说完,外面车厢的地上,突然爆发了一阵洪钟样的喊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华民族解放万岁!”

这声音‘激’昂、愤慨,而在这寒冷的深夜,在这囚笼似的没有窗子的黑暗车厢里迸发出来,更显得苍凉、悲郁,‘激’动人心。……

拂晓前,小车厢里的三个青年人,也挤在一起打起盹来了。由于和反动的学生会以及和学校当局的阻拦作了‘激’烈的斗争,这三个新学生会的领导人,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此时,疲倦征服了他们,他们中的两个刚刚熟睡去,没有睡着的李孟瑜忽然推醒了他们:“嗳,想起点事,到了南京,我们通知卫戍司令部,叫他们给我们的***来个‘保护’好不好?”

“怎么?”罗大方惊疑地说,“保护?我们向***政fǔ去***,却要求这个政fǔ来‘保护’,这是什么意思?”

李孟瑜的态度是沉稳、安详的。此刻,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有文有武,有软有硬,这就是策略嘛。”

“好,这也是一招!”卢嘉川拿起小铺上的一把小纸旗摇了摇,似乎在驱逐难忍的瞌睡,“老李的话,给了我启发。辩证法嘛,什么事都是有反有正,有利有弊。”

罗大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盯在两个战友的身上。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这两个老练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罗大方到别处去睡了,卢嘉川歪在小铺上又睡着了,只有李孟瑜靠着小桌坐在小凳上。多少事在他心里翻腾,他不能睡。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一回头看见卢嘉川在睡梦里冷得紧缩着身子在呻‘吟’,他就脱下自己的棉布大衣轻轻地盖在他身上,随即走到小车厢外面去。

他迈过横躺竖卧在车厢地上的同学们,走到关着的两扇车‘门’前。因为头脑昏胀,身上虽然冷,可是脑子却想用凉风吹一吹。他紧靠在车‘门’前,由车‘门’宽宽的缝隙中,他望见了一片灰‘蒙’‘蒙’的原野。天快亮了,天边显出了鱼肚白,在那景物不断变化的广阔的原野中,却有几颗星星不变地在天边闪烁。远处还有一抹群山朦胧地耸立在灰‘色’的天边。“快到济南了吧?”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从缝隙透进来的寒冷的空气,又打了个哈欠。当他似乎听见了黎明时远远的几声‘鸡’叫和犬吠时,他的心骤然‘激’动起来,仿佛这些景物随着火车的奔驰将要永远逝去了似的,他贪婪地望着跳到眼前的一条明亮的小河和疾驰而过的几棵小树,这时,这高大的冷静的青年,突然眼里盈满了‘激’动的泪水。……

十二月一号从北平动身,十二月三号北京大学南下***团就到了南京。繁华的、安谧的南京城随着这一批***学生的到来,仿佛敌人出现在城头,冲要的马路和街道忽然密布了荷枪实弹的武装岗哨;***团借住的中央大学体育馆,当***学生们刚一到,‘门’前的小汽车也不停地咩咩吼叫起来。南京市党部的人和成群的新闻记者,不断地围上前来向***团“打听消息”。接着四号一早,首都卫戍司令部就把***团印的几千份“告民众书”全部扣留了;而且把印刷局的主人也捕走。五号一早,一封”哀的美顿书”又送到李孟瑜的手中。

***团的十来个代表赶快围着李孟瑜听他念道:……该所谓“北大南下***团”抵京以来,扬言***,拒绝劝告,行动离奇,言词荒诞,昨竟印刷传单,诬蔑政fǔ“**拍卖中华民族”,……最后且有“我们非但不信任他,而且要打倒他”之明显反动宣传及“命令政fǔ”之妄语。与***党之口‘吻’如出一辙……

“好啦,不要念下去啦!”卢嘉川轻轻地从李孟瑜的手中拿过这份卫戍司令部的公函说,“底下的无非是我们是一伙暴徒,要图谋不轨;他们为国为民将予制裁等。情况很紧急,我们赶快商量怎么办吧!”

代表们立刻开了紧急会议。会议决定,不管卫戍司令部如何恐吓,***团仍决定在五号上午十一点全团出发*。同时派副总指挥卢嘉川到卫戍司令部去找司令谷正伦解释,并请他们加以保护。

卢嘉川听了这个决定,半晌没有出声。他的眼睛忽然有点儿忧郁。和同学们、和李孟瑜在一起,他毫无所惧,那轰轰烈烈响彻南京上空的口号声,是这样有力地***着他。可是,他却不能和大伙在一起了,而要单独去见什么谷正伦!

“老卢,想什么哪?”代表们都迅速散开整理***队伍去了,只剩下李孟瑜和卢嘉川留在作为***团办公室的一间狭小的房间里。

老卢忽然微微一笑,站起身,握着李孟瑜的手:“老李,你的主意是对的。我现在就走。不过***队伍的重担子就全搁在你们身上啦。”

“不,等一下!”李孟瑜想了想说,“你一个人去太孤单,万一有什么事连个送信的也没有。叫许宁和你一起去吧,这家伙也还机灵。”

“好,祝你们成功!”卢嘉川仿佛要出远‘门’,也仿佛不能再回来了似的,再次紧紧握住了李孟瑜的手。

接着他和许宁佩戴上***团的臂章,一起到了南京卫戍司令部。他们拿着***团的复函,要见谷司令。

在会客室里等了许久,不见谷司令出来,最后,一个西装革履、白净面皮的中年人出来接见他们了。他含着微笑,点燃一根纸烟,拱手让让卢嘉川和许宁,然后坐在沙发上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学生,慢慢问道:“两位前来有何贵干?”

“您大概不是谷司令。我们要见的是司令。”卢嘉川一字一句慢慢说着。他比这位进来的先生显得更沉着、更儒雅。

进来的人皱皱眉,知道这位对手不是一个简单的家伙。吸了两口烟,点点头说:“我是谷司令的参谋长,完全可以代表司令。有什么意见请说吧。”

“我们北大南下***团今天上午十一点要出发***。路经成贤街、中山路、‘花’牌楼,转夫子庙、中华路、中正街、司法部、外‘交’部、中央党部等地。请贵部加派军警保护。”卢嘉川双目炯炯地盯着这位参谋长,一口气说了这一套。

参谋长的笑容蓦地收敛了,他用力丢掉烟蒂,严厉地说:“请问,许多学校都是来京请愿,唯独贵校为什么却自称***?为什么***呢?向谁***呢?”

“请愿的时候过去了!”卢嘉川微微一笑,锋利地开了炮,“千百万群众请了三个月的愿,可是你们依旧是一个‘不抵抗’!所以我们才来***。向谁***吗?向***中华民族的日本帝国主义***!向出卖中华民族利益的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

“那么你们的‘威’将怎样的‘示’法?”

“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卢嘉川正颜厉‘色’地说,“你们给我们来的公函,说我们要图谋不轨,对我们要加以制裁,我们特来向谷司令声明:我们此行纯为爱国而来,绝无越轨行动。请你们不要阻挠。”

“不对!”参谋长又笑了,“你们说是爱国,可是,你们的传单标语都很反动。我们为了维持首都治安,必要时,当然要制止你们。”

许宁突然把拳头挥了挥,‘激’忿地说:“你们的制止是无用的!如果你们一定要用武力,同学们也绝不会屈服!要是发生不幸的事情,恐怕政fǔ也将无法借口。”

卢嘉川赞许地向许宁瞟了一眼,参谋长这时默默无言,只一个劲地狂吸纸烟。

卢嘉川看看手表,十一点快到了。他站起身来说:“我们的大队此刻就要出发了。请您马上向贵司令报告,要他命令军警不要阻挡。……”

话没完,进来一位马弁向卢嘉川递过一张条子说:“请你们两位写下名字。”

卢嘉川毫不迟疑地把两个名字写上了。

“好吧。我代你们向司令去讲。”参谋长见他们写上了名字立刻走了进去。

‘阴’暗的大房间里剩下了卢嘉川和许宁两个人。他们俩互相望望,都笑着叹了一口气。

“出发了!”许宁用力捏住卢嘉川的手,他漂亮的大眼睛像有火在燃烧。

“出发了!”卢嘉川点点头。忽然,一股热泪使他扭过脸去。但很快他又握住许宁的手笑了。

半点钟后,参谋长又回来了。这一回他可不像刚才那么和气了,一进‘门’,就气势汹汹地说:“胡闹!刚才接到报告,你们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当然,我们不得不派军队去照料。你们两位就在这里安置一下吧!”

一甩身参谋长又转了出去。

卢嘉川和许宁都没有出声。在他们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浩浩‘**’‘**’的***人群,他们在呼号、‘肉’搏、流血……

“走!我们找大队去!”卢嘉川拉住许宁就向‘门’外走。但刚到‘门’边,就有个黑胖子拦住了他们:“出去?晚了。到里面去!我们优待。”

“为什么逮捕我们?”卢嘉川和许宁同时厉声问。

“外面很‘乱’,在这里面休息休息多好!”黑胖子笑笑走了。

立刻上来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把他们押了出去。

他们走进了相距不远的卫戍司令部看守所的甬道,这时,又上来七八个拿着步枪的士兵,把他们两个从上到下搜了个遍。最后,连许宁的一根漂亮的领带也都解走了。

卢嘉川对许宁笑笑说:“看,这是多么隆重的优待!”

许宁这时可没有老卢镇静了,他红涨着脸,在老卢耳边说:“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

老卢摇摇头,在许宁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鬼鬼祟祟做什么?走!”一个士兵凶狠地用枪把戳了卢嘉川一下子,就把他们关进每个‘门’上都有个方‘洞’的小监房里。

确实是“优待”。监房里原来只有两个人,加上卢嘉川和许宁一共才四个人,空气还不算恶浊,而且还有木板铺和嵌着铁条的窗户。

原来的两个人一见老卢他们进来了,还没等押送的士兵走掉,就一下子跑到‘门’边,仿佛迎接他们似的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原来的这两个人都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同学,“九一八”后,因为奔走爱国运动,被押在这卫戍司令部的监牢里已经两个多月了。

仿佛熟朋友碰到一起,四个青年人立刻‘交’谈起来。有些沮丧的许宁又眉飞‘色’舞了。

“我们是北京大学南下***团的,”许宁带着夸耀的口‘吻’说,“卧了轨才乘上火车到南京向***政fǔ***。现在呀,南京城里恐怕正展开着我们同反动统治者的‘肉’搏战呢。”

“啊!”原来的两个青年显得很兴奋,一齐说,“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卢嘉川坐在木板‘床’上,把北大南下***的经过,和***团到南京后的遭遇向中大的两位同学说了一遍。这两位同学听完了,其中的一位立刻握住老卢的手说:“我叫杨旭。他叫吴洪涛。现在,我们该把这里面的情况向你们报告一下了,不,等会儿再说。都一点钟了,你们俩一定还没吃饭,我来替你们叫点饭吃吧。”

杨旭在这监里很熟,过一会儿就有个犯人给他们送了饭来。卢嘉川和许宁正吃着,忽然从‘门’上的小方‘洞’里有什么东西飞了进来,机警的卢嘉川猛一回身,仿佛是一个拿着刺刀的卫兵一闪就过去了。杨旭拾起了一个小纸团,他打开看了一下,就招呼卢嘉川、许宁、吴洪涛四个人一起看起来:

北大***同学刚才在成贤街被***走了许多。大概被押到孝陵卫去了。

卢嘉川默默无言;许宁举起拳头用力在铺板上击了一下,突然伏在铺上哭了。杨旭和吴洪涛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半晌没出声。

“这消息可靠么?”过了一会儿,卢嘉川低声问杨旭。

杨旭向‘门’外望望,点点头。卢嘉川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苍白。

整个下午,许宁就倒在铺上睡去了;卢嘉川靠着墙坐在铺板上默默地沉思着——他思考着整个***团的命运和动向。同学们被捕了多少?有伤亡么?李孟瑜、罗大方和其他负责同学的情况怎么样?难道,因为反动政fǔ的阻挡、破坏,这次千辛万苦的南下***运动就此结束了吗?……“不,不会!”他闭着眼睛摇摇头。“中国人民都忍无可忍了!尤其青年们,这里倒下了,那里会起来——起来的。……”他只顾想着***团的问题,却忘了自身还处在囹圄中,直到昏暗的监房突然有了一阵奇怪的响声,才把他从沉思中惊醒来。

“老杨,你听!外面在喊口号。”隔壁监房里突然有人敲着墙轻轻说话了。

这边屋里的四个人全霍地站起身来,竖起了耳朵。

“…………”

“…………”

听不清!仿佛从遥远的地方刮过来一阵巨风,呜呜的,呼呼的。

“是军队散‘操’回来?”杨旭疑问地说。

“也许我们北大的同学集合起来***到这里?”许宁陡然长了‘精’神,神情又惊又喜。

“老杨!你听!”隔壁又有人在叩墙壁。

“打倒……”

“反对……”

远远地,真的传过来了口号声。

整个监狱顿时沉入死寂中。卢嘉川只觉得一阵心跳。……

来了!也许真是北大***的同学来了么?……

他们四个人一起伸着头,一起把头紧紧挤在铁窗子上。黄昏的天空,灰暗而惨淡,可是在这一霎间,他们却觉得它变得异常明亮、异常美丽起来了。

“反对政fǔ出卖东三省!”

“打倒刽子手谷正伦!……”

“放出北大被捕同学来!”

声音完全听清楚了!像山洪、像裂帛,昂扬、悲壮,透过监牢层层的铁壁,传到四个青年的耳朵里。

“一定有我们中大的同学!”年轻瘦小的吴洪涛欣喜地瞅了许宁一眼说。

“当然更有我们北大的!”许宁得意之‘色’更不下于吴洪涛。

“统治者的丧钟响了!”卢嘉川和杨旭是四个人当中比较老练也比较年长的两个。他们两个互相望望不知是谁说了这句话。可是,真是学生们来到这里了么?他们的眼里仍然带着怀疑的神‘色’。

呼喊的群众像是来到了卫戍司令部的大‘门’外。愤怒的呼号、喊叫、喧嚷之声不绝地传到了监狱里。

监狱里也突然‘混’‘乱’起来了。杨旭拉拉许宁,说:“看!蠢东西们把看守所的牌子都摘下来啦!”

他们四个人同时向窗外望去:果然,监狱的甬道里,军官和士兵开始忙‘乱’地来来往往。

一个士兵扛着看守所的大木牌,慌忙地从他们的窗外走了过去。

“急急有如丧家之犬。”卢嘉川刚说完,突然,一阵惊人的喊声,使四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冲!冲进去!”

“冲呵!冲呵!”

“冲呵!救出北大同学呵!”

仿佛在遥远的异乡听到了亲人的召唤,卢嘉川和许宁一听见“救出北大同学”这几个字,立刻眼睛‘潮’湿了。他们忍住心跳,把脸紧紧贴住了铁栅谛听下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政fǔ!……救出北大同学……”的喊声越来越猛。撞击大‘门’的声音,夹杂在喊声中也越来越响。猛地,轰然一声,喊声被淹没了,群众竟然打进了卫戍司令部的第一重大‘门’。

电灯突然熄灭。整个司令部和它的监狱陷入黑暗、恐怖中。

这时,呼喊声暂时沉寂下来。但是,士兵的枪栓声,大皮鞋来来往往的奔跑声,沉重的沙包搬运声,却在监狱内连续不断地紧张地响起来了。监狱内杀气腾腾,突然充满了火‘药’气味。

四个青年互相望望,都用污脏的手擦着额上的汗水。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有了喊话声:“这几个条件非立刻答复不行!”

“呵!北大的同学为什么还不出来呀!还不出来呀?……”

“呵!不行!打进去!再打进去!……”

一阵攻击大‘门’的沉重的响声,夹杂着高呼口号声又清晰地传到监狱里面来了。接着屋顶上支架机关枪、搬运机关枪的声音也清晰地传到监房里来。

学生们和统治者短兵相接地斗争着。

“情况很紧张!反动家伙恐怕要动武了!”在黑暗中杨旭拉拉卢嘉川的袖子,轻轻地说。

“啊?……”许宁呻‘吟’似的喊了一声。

“情况是严重。”卢嘉川说着,一个人离开了窗子,在牢房里走动起来。他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想冷静地分析一下这迫在眉睫的紧张情况。看样子,群众如果继续向里面进攻,那么,和“三一八”同样的惨案,顷刻间很可能就要发生了。……怎么办?他想到了党‘交’给他带领的北大同学,一定也有许多在这进攻卫戍司令部的队伍里面,在这个时候,让这些青年同学流血牺牲呢?还是,……他的心纷扰着。怎么解决这紧张、复杂而又困难的问题呢?他苦思起来了。

外面群众的呼喊声,愈来愈悲壮、愈愤怒地掠过了监狱的上空:“冲呵!用力冲呵!救出北大同学呀!”

“我们的统治者呵,你们有的是枪弹,我们有的是热血!”

“冲呵!冲呵!……”

好像万马奔腾似的吼叫,随着再一次的轰隆一声‘门’的巨响,人群‘潮’水一般涌到第二道‘门’里来了。一片‘混’‘乱’的喊声,愈加清晰地‘逼’近了黑暗的牢房。

“你看!”许宁慌忙拉过卢嘉川来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牢房对面看守兵的房里,在忽明忽灭的电筒光下,许多士兵正在迅急地顶上子弹、拉起枪栓、上上刺刀,然后把这全部武器杀气腾腾地对准了牢房。

他们四个脑袋紧靠着窗子上的铁栅,动也不动地望着。

忽然,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到了他们的耳朵边:“有命令:学生要打开了第三道‘门’,立刻就开枪。”

卢嘉川迅速寻声望去:一个卫兵荷着亮亮的刺刀在旁边一闪又不见了。老卢立刻问杨旭:“这是什么人?”

“是一个爱国的兵……”杨旭宽阔的圆脸,在手电筒一映之下显得异常苍白。

“房顶上有几‘挺’机枪正对准着第三道大‘门’。”墙壁又敲响了,那边有人这样轻轻地说。

“那么,”许宁用力拉着卢嘉川的臂膀说,“反动派也许先对监狱开枪吧?”

“不!”卢嘉川甩开许宁的手,把杨旭拉到一边去。他又沉思了一会才说:“老杨,情况需要我们当机立断!你能想法给外面同学捎个信吗?我们已经给反动统治者不小的打击了,为了避免过多的流血牺牲,我们建议他们暂时收兵好不好?”

杨旭想了想说:“这不是妥协——虎头蛇尾么?要多想想!”

“不!”卢嘉川态度很坚决,“我们的斗争,也要有利有节。你给中大,我给北大,我们每人写个条子送到外面去。那个爱国的卫兵可以帮这个忙吧?”

靠在窗前的吴洪涛和许宁也围拢了他俩,四个人立着开了个简短的紧急会议。最后通过了卢嘉川的提议——给二‘门’外的同学写信去,建议暂时收兵,以避免过多的流血牺牲。

杨旭从墙角里掏出了一截铅笔和一张纸条递给卢嘉川。

为了怕漏出亮光,吴洪涛和许宁用棉被支成一个小窝铺,杨旭划着洋火,卢嘉川就急急地趴在窝铺里写了几个字。完了,卢嘉川划洋火,杨旭又写。都写完了,杨旭一个人靠着铁窗轻轻咳嗽了三声,于是有一只手,立刻敏捷地拿走了这两个小纸条。

这时在卫戍司令部的第三道铁‘门’外,群众的吼声更高亢了:“白‘色’的统治者呵!你们开枪吧!你们有的是枪弹,我们有的是热血……”在沉沉的黑夜里,上千青年的呼声刚刚停歇一下,接着又悲昂地呼啸起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着呼喊声,踏在地上像巨雷似的越来越响。人群用身体轰击着卫戍司令部的第三道大‘门’,大‘门’发出吱呀的响声,眼看又要被撞坏了。

千钧一发的时刻到了!房上敌人的机关枪,虎视眈眈地对准了铁‘门’外的大队学生。

卢嘉川等四个人紧紧地互相拥抱着,并肩靠在铁窗前。

我们不相信世界会永远的黑暗,昏夜将成过去,顷刻就会天明……

卢嘉川轻轻地唱起了歌子。他不相信条子准保发生效力,而他自己的心里正准备着最后的时刻。他唱着,几个人也低声合着他唱起来:

昏夜将成过去,顷刻就会天明……

但是,十几分钟以后,一种声音把他们从梦寐似的情景中惊醒了。

“中大同学在这里集合!”

“北大同学在这里集合!”

在杂‘乱’的喊声中,同时响起了集合的号声。

监狱的电灯忽然亮了。

“好险哪!”许宁抹抹头上的汗水,跳起来喊了一声。

杨旭回过身紧紧地握住了卢嘉川的手,握得他生痛。

“假如因此我们要终生住在这里面,不是也很幸福么?……”卢嘉川含着满眶泪水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