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我回头一看,肖老师竟然坐在拖拉机上 第四章

为了报答肖老师,也为了让肖老师对政治老师有个交待,我当天晚上就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第二天交给了团支部书记。

我以为交了申请书就行了,以后就是团组织瞧着办吧,我无所谓。没想到这还真成了个事。开始是团支部书记郑重地找我谈话,谈对团组织的认识,然后就有团员来找我谈心,给我指出了一大堆缺点让我改。我觉得对团员们的要求我很难从命,他们提的那些缺点都改掉了那一定就不是我了。我打算还是我行我素。

没想到,就因为我的我行我素,团支部和肖老师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冲突。我的名字在第一次支部讨论发展新团员时就被刷下来了。第二次,肖老师亲自参加了讨论。到了我这,还是意见一大堆。肖老师生气了,冲着那些不举手的团员说:“什么叫政治上不求上进?什么叫不和群众打成一片?我们看一个同志不能只看偏片不看全面!郁北方平时是不爱发言,但她热爱班集体,冬天总是早早地来生炉子,给大家带来温暖。她还利用放时间去捡松『毛』,这难道不是要求进步、关心集体的表现?至于缺点,谁都有缺点,我肖依华缺点就不少,『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说自己的优缺点是三七开呢……”肖老师的宏辩加上他怒气冲冲的样子,让那些没举手的团员哑口无言。团支部书记跟着表明了态度,坚决同意我入团。就这样,所有团员都举了手,我入团了。

但我入团的“内幕”通过女团员迅速地传了出来。我也终于有了绯闻。我自己是从佟英那知道的。佟英瞪着圆鼓鼓的眼睛,扬着她那对小喇叭告诉我:“人家都说是肖老师把你拉入团组织的!”

“团组织又不是肖老师家的,他说拉谁进去就拉进去了?”我没好气地说。

“千真万确!人家说肖老师为了你都跟他们急了……”

“胡说道!”我冲着佟英喊了起来。我不怕别人如何说我,我害怕别人说肖老师,我害怕对不起肖老师。

佟英看我脸涨得通红,也有点不知所措:“那、那肖老师对你这样,总、总有个原因吧……”

“原因,就是,我,无父无母!”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现在,肖老师就坐在我每天写作业的“桌子”----『奶』『奶』的缝纫机前。窄窄的地方让肖老师连腿都不能伸开。。但我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肖教师已经不止一次来家访过,这里他都熟悉。

“你昨天说要撤回申请,为什么?”肖老师开门见山地问。

“我觉得……去『插』队也没什么。”我说。

“这是不是你母亲的意见?”

“她当然是这个意见,我留下,凌玲毕业怎么办?”

“凌玲还早呢,谁知道到时候政策会有什么变化!先考虑你的实际情况!”他又说:“你母亲方面校可以出面做工作,要不我今天就去找她谈谈!”

“老师您别去,我也不想让她们为难了。”

“那----你『奶』『奶』怎么办?她同意吗?”

这是我唯一心痛的问题。

“『奶』『奶』听我的。”我这样说,并不完全是事实。『奶』『奶』很不愿意让我去,但她也一点不敢鼓励我在校的有关规定中间打什么主意,去找什么人争一争。昨天我回家对她说,我要去『插』队,她就怔怔地看着我,神情是那么无助、无奈、恐慌,但她不再问什么了。我当时心都绞成一团了!

肖老师问我:“你是不是昨天听了座谈会,也产生了冲动?”肖老师笑了笑,“其实全国到农村『插』队的知识青年成千上万,昨天来的那才几个?有几个人能熬成精英?我也有同到延安『插』队,住窑洞,特别『潮』,好几个都得了风湿。你----你怎么能和他们比?”

肖老师说得如此推心置腹,可惜这时的我,已经听不进去了。我现在反而觉得『插』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可以远离母亲和凌玲,可以找到一个新天地,开始一种不同于以前的新生活。现在想想,以前的生活有什么好留恋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前途是光明的!

我鼓起勇气说:“肖老师,我觉得,在精神上,我可以和他们比!”

“什么叫‘精神上’?”

我说不出来。

肖老师又很诚恳地说:“你知道吗?我本来希望你能留校,和我一样当老师的……”

肖老师的话让我心里一动。我立即想起佟英传达给我的那些绯闻。但我马上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嘴巴,真恶心!

“我怎么能和您比?老师您别劝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这样和肖老师说话呢?肖老师真的不再劝了,默默地端起茶杯。我刚要为他再添些热水,他忙捂住杯子说:“不要了,我该走了!”他起身穿上深咖啡『色』的粗呢大衣,忽然转过脸对我说:“能不能送老师到车站?”

“好的!”我出门叫住一个邻居的孩子帮我照看一下,就和肖老师往车站走。到了车站,车还没有影儿。我张望着,忽然听肖老师说:“郁北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肖老师问得我莫名其妙。我和肖老师的第一次见面,那不就是他第一次到我们班上课吗?但我对那个第一次早就没有印象了。

“我还记得,我在讲台上,一眼就看到你,你瞪着两只眼睛看着我,像个宁死不屈的女英雄,好像我是个坏人!”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我知道了你还有个妹妹。刚接触时,你和你妺妺给人的感觉差不多,都是挺冷的,但了解了以后,就会觉得你们秭妺的『性』格和为人完全不同。”

“我们的父亲不同。”

“是呵,家庭悲剧往往给下一代带来痛苦,这一点我完全理解你。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自卑。”

“我没有自卑!”

“这样就对了。说句心里话吧,我本来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也好帮助你……”

“我知道,老师给了我很多帮助。”

“不要再把我看成老师了,就把我当成朋友吧!”他说这话时,目光始终注视着我。我感觉到他更贴近了我,我的头发几乎要触到他的下颏,他的声音更轻了:“以后,你要会照顾好自己……”

这时候,车开过来了。我后退了一步,说:“你放心吧,车来了!”

回到小屋,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我在凌玲面前不是一只任她踢来踢去的小狗,我在肖老师面前也不是一只瑟瑟发抖、渴望抚『摸』的小狗。我现在心里充满了**、冲动----我的中时代结束了!我要去『插』队了!

过了春节,3月23日,在一阵敲锣打鼓中,已经由中生变成『插』队知青的我们分别坐上停在校大『操』场上的几辆公共汽车。这几辆公共汽车是临时征用来,专门送我们到『插』队地点。车子披红戴花,车下有哭有笑。有的同从车窗把手伸出去,和车下的人紧紧握着,做生离死别状,惹得欢送的行列中一阵阵交头接耳,甚至笑起来。这些前来欢送的生都是奉命停课来执行政治任务的。以前我也这样送过别人。

佟英准备吃东西了。她从黄书包里出一个铝制饭盒,打开伸给我:“掰一块!”我一看,里面叠着一落黄灿灿的烙饼,肯定是她自己烙的,她昨天就和我说要多带点烙饼慢慢吃。自从知道我也要去『插』队,她就开始和我商量要带的东西,那个兴奋劲,好像是要去春游。我小心扯下一块,放在嘴里,很香。可是这时候怎么能有心情吃东西?我推开饭盒。佟英就自己大口大口吃起来,边吃边说:“你看二班那女的打的背包,怎么打的,肯定一拎就散,一会让她抱着被子进村吧!”

那不是『奶』『奶』吗?『奶』『奶』站在队列后面,正用焦急的目光往一辆辆的车里看。风吹动着她的灰发像一簇枯草。昨天晚上,我说服『奶』『奶』今天不要来送我,可她老人家还是来了。她终于看到了我,朝我挥挥手,我也朝『奶』『奶』挥挥手,只要她再呼唤一声“北方!”我的泪水就会涌出来。可『奶』『奶』没有叫。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屏息静气地生活。自从知道我要『插』队去,『奶』『奶』就默默地为我准备行装。家里有两个磕得坑坑洼洼的旧脸盆,是我和『奶』『奶』共同用的。我想带走一个,再让『奶』『奶』买一个新的。没想到,『奶』『奶』买回两个新脸盆,而且一定要我都带走。『奶』『奶』不容置否地说:“女孩子一定要注意卫生,洗屁股和脸可以用一个盆,但洗脚千万要分开!”

我把头调向另一边,看到了凌玲。她是跟着班里来执行这次“政治任务”的。她仍鹤立鸡群一样站在一群鼻头发红、吸溜着清鼻涕、叽叽喳喳的女生中间,脸上仍像是在冷笑。一个同发现了我,扯了一把凌玲的衣角。凌玲鄙弃地甩开她的手,看也不往我这里看一眼。昨天凌玲在校截住我,给我一个提包,说是母亲让她转交的。提包里面有二十块钱和几件凌玲穿过的衣服。我把钱留给了『奶』『奶』,衣服嘱『奶』『奶』送人。我就是披麻袋,也不会穿凌玲的剩衣服。

在欢送的人群中,我还看到了肖老师。他已经接了一个新班。他站在班的末尾,默默地注视着我,向我微笑。在校的最后一天,同们争着向他道别,争着往他手里递日记本,让他在日记本上留言。我等到最后才走上前,说:“您也给我写一句话吧!”肖老师接过我的新日记本,翻了翻,“写什么呢?”我说:“写什么都行。”他想了想,就在日记本的屝页上写下一句:让青春的翅膀在广阔天地里自由翱翔!然后很帅气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把日记本还给我,又问我:“许多同都送老师照片,你怎么不送?”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好的照片。”他沉默了一下,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开后从其中拿出一张照片,“我也没有好照片,不过,还是送你吧!”我接过照片,看都没看就夹到日记本里。我觉得周围已经有眼睛在看。没人的时候,我才翻开日记本。照片上的背景是颐和园万寿山。肖老师的胳膊上搭着一件衣服,身子有点歪,像是懒散地靠在栏杆上。我发现肖老师的嘴唇上有一个隐隐的胡须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