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莞尔一笑,歪着头问我:“你是因为这个生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笑得更嚣张了。是只属于少年的那种恣意和狂妄。

“你还记得我母亲吗?两年前,她过世了。”

时隔许久,这还是张槐序第一次提起自己已经逝世的母亲。

母亲刚去世的时候,眼前这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少年是怎样蹲坐在黑暗里,终日郁郁寡欢的。现在倒是被时间打磨地温润如玉了。

“自然记得。”

“她去世之前签署了一份器官捐献协议。沈心妍是我的近亲,接受了我母亲的眼角/膜后才恢复了视力。她之前是一家小企业老板的女儿,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对我说:我活得像个虚幻的影子,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用零散的声音来拼凑一个世界。

听说她出院之后就回学校去上学了,后来她就考到A大了,我也是前段时间才偶然碰到她的。

我之所以对她这么好,完全是因为她身上存在着我母亲的一部分,这样做能让我弥补一点未尽的孝道,而且,她的本性不坏。我这样说你理解了吗?”

我这才想起沈心妍之前同我说的那句话:如果放在半年以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呢........

忽然就有些同情她了。

那种几乎跌入虚无的感觉,世界没有色彩,只有各种杂乱的声音过耳的感觉,是何等的恐惧。

难怪她虽跋扈,却有一双纯净的眼睛。这世界远比眼睛所看到的要复杂多了..........

“她是个好姑娘。”我将粥端回他面前,“这么简单的事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找了女朋友就不愿意和我们这些人打交道了。”

他无奈地一摊手:“是我不想说吗?我明明是没机会说。”

“那这个皮筋是..........”

他嗤笑一声:“当然我自己买的啊。这个游戏的样本就要正式上线了,有很多地方要修改,完全没时间去理发。你以为是什么?”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郁结,不到两分钟的促膝而谈,便让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我之前的赌气和嚣张,一下子失去了意义,甚至觉得有些愧对于他。

“哪有人大一下学期就急着创业的。”

为了不让我自己掉入无限自责这样的循环里,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试图转移注意力。

屋子的一角里堆了各式各样的泡面,

“总是吃泡面,难怪会生病。”

“非常时期非常对待。我为了工作连房子都买了,吃泡面算什么。大学必修课程我都上完了,不创业难倒回家啃老吗?”

天才的世界总是我等凡人无法理解的。明明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偏偏比常人更加努力。

喝了粥,出了一身汗,张槐序的脸色不再那么通红,眼神也有了光。

“好像已经退烧了,你记得按时吃药,我得回学校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半了。

“等一下。”他拉住我的手,喊住我。

这样的情形,让气氛变得有些暧昧。

“你留下把碗洗了。”

.........是我想多了。

“好吧,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

算算时间,洗个碗不至于会让我赶不上早自修的时间,替他洗了也无妨。

待我把碗洗干净,从厨房走出来时,张槐序已经把头发剪短了,戴着一副低度眼镜,换上了一身正装,西装革履的。

斯文败类。

我看着他这一身行头,脑海里忽的就蹦出了这个词来。

“走吧。”

“去哪?”

“回学校。今天正好要回公司了解一下模板的细节,我要回宿舍接老二,顺便把你送回去。”他一边将袖口的扣子扣好,一边对我说。

那的确是挺巧的,看来我运气不错。

“好。”

电梯一路直达地下停车场,开门的时候,碰到了个同样穿着西装的中年妇女。

“哟,小张,女朋友?”她用一种八卦的眼神打量着我。

“不是,就是朋友。”张槐序对同龄人话不多,比较冷淡,但对长辈总是很亲切。所以他礼貌地对那个女人笑笑。

这次,他将我们的关系撇地很清楚。

出了电梯门,张槐序走到一辆自行车前,停下了脚步。

那辆自行车的后座绑了白色的软垫,落了灰,看上去已经很旧了。

这个少年曾经骑着这辆自行车,带着我逃课,绕了大半个城去理发,也曾骑着它追赶我坐的14路公交车.......

“走吧。”

就在我陷入回忆的时候,张槐序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打开了旁边那辆黑色轿车的门。

“咦?我们不骑自行车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双手一摊,轻笑一声:“穿这身蹬自行车?怕不是要被送去精神病院。而且,我已经很久都没用过自行车了。”

“为什么?”

他笑而不语。

“上车吧。”

我不太懂车子的品牌,但坐在宽敞的副驾驶上,望着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我的脑子里却满是那辆已经被遗忘的旧自行车。

它和它的主人曾带着我,看过北京西城午后极致的美景。

我总觉得生活总要像旧时光一样,慢一些,才会变得更有格调。

我回过头去看身旁认真开车的少年,仿佛前段时间接二连三的心情低谷和一场长达三个月的感冒,都只是一场浮生若梦,他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还能隐藏自己的暗恋。

黎明的光影扑朔,迷离了整个世界。

我再次睁眼的时候,A大闪闪发光的校名映入眼帘,手机屏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6点15分,闹钟也已经响过了。

“早自习!”我惊呼一声便要夺门而出。我们学校但凡有任何一节课缺勤,期末就拿不到奖学金了。

张槐序一把拉住我:

“别急,回去好好睡一觉。”

“不行啊,快赶不上了,你怎么也不叫我.......”

“没关系,我帮你请假了。”张槐序从面前的暗格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我。

“请假条?空白的?”

“我们学校的优秀学生每个学期可以去教务处领一张空白请假条,而且这个假不会影响奖学金评选。”

“这么好?”我像接圣旨那样虔诚地从他手里接过假条,拱手作揖道,“不愧是张大人,力能通天。”

“那是自然。”

之前上高中的时候,安羽丘惹事儿时总会带着一个我,多亏了张槐序,才不至于让咱俩留下太多案底。

我的高中不像别人的那般丰富多彩,为了能在枫翎上学,我一门心思几乎全都扑在了学习上,许多细枝末节和趣事,也都是在工作之后才逐渐想起来的。

我至今印象深刻的事便是:有一次我和羽丘在教务处门口罚站,张槐序像个老父亲一般来领我们时,羽丘拱手作揖对他说:

“不愧是张大人,力能通天。”

他赏了我们一人一记板栗,而后自傲地说一句:“那是自然。”

后来这个场面又发生了两三次,我们也很自然地将这句话当做了调侃的玩笑。

现在,他微笑着,手很习惯地伸过来,一切都那么熟悉,宛若时光倒转,我们还是少年。

我装作害怕地闭上眼,等他在我头上轻拍拿一下。只是他的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将手缩了回去。

我看着他如坐针毡的表情,慢慢地将头低下去。

我知道他在顾虑些什么。

他怕自己在无望的爱情里失掉了自己所有的尊严,他怕自己会变得不像自己。

现在,不论是他还是我,都明白一个道理: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我们就再也退回不到朋友的位置,即便我们故作聪明地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大,老大.......”

就在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张槐序的宿舍老二很及时地救了场。

“咳,我们要去公司了,你快回去吧。”张槐序轻咳一声,对我说。

“哦,好。”

我从车上下来,那个男生冲我点头一笑,接替了我的位置。

“你干啥啊一大清早叫我出来,公司明明........”

没等我听完那个男生的话,张槐序就已经把车飞快地开出去了。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若不是我的手里还拿着那张空白的请假条,我还以为刚才的一切又是我臆想出来的。

或许我不能再跟张槐序见面了。

其实大学的课程并不比高中要轻松多少,只是除了学习之外,还有必要的讲座和社会实践,若是将这些事都堆到最后去做,又会与外出实习的时间相冲,公司学校两头跑,大学生活无异于会是另一重地狱。

我去教导处签了假条后就马不停蹄地回宿舍了。袁琪琪她们都上课去了,房间里安静地只剩蝉鸣,我将整个人都埋入松软的被子里。

似乎自出生起,我就不曾这样安逸过。我伸出手去,张开五指,透过阳光能模糊地看清细小的脉络,听到它搏动的微鸣。生活只需那么一点颜色,简简单单。

我又沉沉地睡去了。昨夜在张槐序家呆了一晚上,几乎没怎么合眼,再加上感冒还没好全,更觉得困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