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在二月初,过了生日,我二十七周岁。
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爸爸妈妈、红雨、宣澈、唐逸旻、陆翔。
红雨说要来北京陪我过生日,我说不必了,我向来不注重这件事,用不着大动干戈。唐逸旻知道我不肯见他,便让陆翔约我一起过生日。我思前想后,还是同意了,条件是让他带上太太。
我生日那天,唐逸旻和唐夫人早早等在了订好的餐厅。见我来,两个人一起站起来,“紫水,生日快乐。”
“谢谢。”
唐逸旻为我拉开椅子,“学长还要等一下才来,部队里还有点事情。”
“好。”
“学长说,不必等他了,让我们先点菜。”
我微笑着摇摇头,“还是等吧。”
唐夫人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紫水,生日快乐。”
我脸色一变,“不是说了不送礼物的吗?”
唐逸旻苦笑,“我说了,她不肯,一定要准备礼物给你。”
“小雅,”我说,“我不收生日礼物的。”
唐夫人则非常坚持,“我没有说这是生日礼物啊,这是祝贺你新书成功的礼物。一点心意,也不贵重,你收下吧。”
我只好接过来,手里的重量并不大,盒子方方正正,还没有拆开,我已经在想如何回礼了。
此时陆翔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出是匆匆赶来,军装还没有来得及换下去,肩膀上还落着雪花。
唐逸旻跟他亲热地打招呼,介绍自己的太太给他认识。陆翔礼貌地与唐夫人握手,转头看向我,“寿星,生日快乐。”
“谢谢陆营长大驾光临。”
见我一下子放松下来,唐逸旻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却极快地恢复了正常。
菜色非常精致,是唐逸旻一贯的风格。吹蜡烛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许愿父母健康长寿,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
我起身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唐逸旻站在门口,没有任何寒暄地劈头就问:“紫水,你还好吗?”
“嗯?这话从何说起?我很好啊。”
“你……是不是跟男友分手了?”
“是。”我没有问他是如何知道的,他有他的渠道他的办法,远远不是我能够触及的东西。
“那你……”
“已经很久了。你看我没有憔悴没有沮丧,所以很奇怪,是吗?”不等他回答,我又说:“因为憔悴沮丧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也不再是二十二岁了,人总要长大的,你说是不是?”说着我向他笑。
“紫水,你若是有困难,一定告诉我。”
我摇头,“我真的很好。有困难一定告诉你。”
他要与我一起回去,我拦住他,“你等一下再过去吧,别让你太太多想。”唐逸旻顿住脚步,我转过身去,没有看到他的眼神。
晚饭过后我向唐逸旻夫妇致谢,谢谢他们为我过生日。陆翔自告奋勇送我回家,唐逸旻跟学长拥抱告别,叮嘱他有时间去家里坐。
去停车场的路上,陆翔从军装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银链,“生日快乐。”
“我说了不要礼物。”
陆翔好似没听到一样,“你看,这是一颗弹头,当年从这里取出来的。”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差一点就打到心脏了。”
我一惊,连忙扯了那条银链过来细看,果然,银链上拴了一颗泛着金属光泽的弹头,有些破损,却基本保持着完整。
“我请人帮我做成的项链,你当初送我一个护身符,我也送你一个,这笔买卖划算吗?”
我当即把那条链子挂在颈间,“划算。”
陆翔笑了,帮我打开了车门。
回到家里,陆翔连夜赶回部队,我仍旧没有留他在客厅住一晚。因为我总觉得,即便是没有越轨,留宿,便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承诺。
陆翔告辞后,我打开唐逸旻夫妻俩送的礼物。是一个相框,款式简单,却是出名的一家人造水晶的品牌,想来也要四位数的价格。我拿着相框苦笑,这个精致的相框里,什么时候才能放上相配的照片呢?
空着的水晶相框放在了一边,我开始仔细端详陆翔送的那颗子弹。
此前我从未见过子弹,连图片都未曾见过。这么一颗小小的物事,并不锐利,也没有锋芒,竟然可以伤人性命,真是不可思议。
我转动那颗子弹,忽然发现,弹头底部,刻着一个并不漂亮的汉字——诺。
我在那瞬间想起了宣澈家里那架刻着我名字的古筝,心里的感受无以言表。宣澈是文人,习惯了用各种各样的浪漫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情;而陆翔是军人,便是再想表达感情,也会选择含蓄不外露的方式。
这一个字,我若是没有仔细寻找,怕是一直也看不到吧?
曾经距离心脏只有几公分的距离。
用这个距离,给你一个诺言。
我等你。
陆翔说,他的战友推荐了一家很好吃的餐厅,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尝尝?我说好啊,但是要我请。陆翔爽快地答应。
周末,陆翔如约而至,今次他换了便装,简单的运动款羽绒夹克,里面一件白色高领衫。
“那地方在二环,开车去恐怕会堵,你不介意坐地铁吧?”
我开玩笑说:“我坐你陆营长的军车坐惯了,现在要我去挤地铁,我怕我碎了。”
陆翔哈哈大笑起来,发动了汽车,戴上了墨镜。
路上的车非常多,开到地铁站已经颇费周折。我们停好车买了票上了地铁,已是一个小时过去。车厢里人群拥挤,陆翔高大的身躯为我隔出一小片空间,我们聊起了少年时代的事,比如学校操场上的老槐树,比如校门外那家味道独特的小店……
“不知道还在不在了,春节回去一起看看吧?”
“好。”
一问一答,转眼四十分钟过去,西单站到了的时候,我们随着人群下车。我惊觉一直在身边的陆翔不见了,回头寻找,看到陆翔正抵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的右手,将他往车厢外面拉。那小伙子不愿束手就擒,竟然使出了招数不错的擒拿手。陆翔唇角一勾,一个漂亮的反擒拿,右脚轻轻一绊,膝盖一抬,左手动都没动,一只右手就把那个小伙子按在了车站大厅里的大理石柱上。
小伙子被陆翔的大手捏得吃痛,告饶道:“政府,政府我错了,您高抬贵手啊!”
陆翔盯着他,“钱包。”
“我没得手啊政府。”
“钱包。”
“我真没得手啊政府,不信您搜。”
陆翔还是那两个字:“钱包。”
我想是陆翔手上用了力,小伙子“嗷”的一声,“我给您我给您,您轻点……”
陆翔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小伙子反应极其迅速地想逃。陆翔左手一伸便捉住了他的肩膀。小伙子转身去抓陆翔的眼睛。还不等我看清楚,那小伙子已经被陆翔一个过肩摔撂在了地上。
周围响起了叫好声,陆翔依旧是那两个字:“钱包。”
小伙子从地上爬起来,乖乖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女式皮夹。陆翔接过来,看了他一眼,转身交给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的年轻姑娘,“同志,你的钱包。”
这一下周遭叫好的人们才明白,他不是在讨回自己的钱包,而是为了素不相识的人。
于是有人猜测他是便衣警察,那个钱包的主人一定要谢谢陆翔。陆翔则指着再不敢逃跑的小偷说:“我要把他送去派出所。”
姑娘便问陆翔要电话,陆翔抱歉说没有,姑娘不依,说这个年月怎么可能有人不用手机?陆翔说:“同志,我是军人,我们有纪律,不能用手机。”
姑娘不依不饶地跟了陆翔很久,陆翔只有一句话:“对不起。”
送走了姑娘和小偷,我问陆翔:“为什么说没有手机?你们人民解放军还说谎吗?”
陆翔抓抓头,“确实用得少。”
我低头笑。刚才陆翔见义勇为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回放。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陆翔生活以外的军人本色,那么英姿飒爽,那么正气凛然,是我完全想不到的另外的样子。
无论是跟我、跟朋友还是跟战友,陆翔都一直谈笑风生,今天遇到陌生人,却变得惜字如金。那不是我熟悉的陆翔,却依旧不会陌生。
“想什么呢?”陆翔拉了拉我的袖口。
“我在想,从前有一个人对我说,爱一个人,就走在她的左边,你说他说的对吗?”
陆翔笑,“不对啊。”
我看着他,“为什么?”
陆翔指了指我,又指了指他自己,“那你现在走在我左边,是不是证明你爱我?”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和陆翔在马路左侧,他走在我的右边,为我挡住车来车往。
见我尴尬,陆翔连忙圆场,“我只是想说,那句话是错的。你们学文科的喜欢按照心情说事,而我们学理科的喜欢按照事实说事。爱不止是心情,爱还是现实,你说是不是紫水?”
“陆翔,”我低下头,“你经常这样吗?”
“哪样?”
“见义勇为。”
“不经常。我很少有机会来市区。”
“那么如果不是小偷,而是歹徒呢?如果歹徒拿的是枪不是刀呢?”
陆翔不假思索地说:“我遇到了,都会上。这是军人的责任。”
“我一直以为,那是口号。”
“嗯,”陆翔看向远方,“对大多数人而言,的确是口号。可是对我们而言,就不是。”
“你不怕死吗?”
陆翔缓缓转头,“紫水,我告诉过你,我怕死。可死这件事有两种说法,犯罪分子死了,叫伏法;而我们死了,就叫牺牲。”
那场对话持续了很久,直到我们在那家名不虚传的饭店吃完了饭。
我忽然有了一种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感觉只有四个字:肃然起敬。
从前收到过很多花。
唐逸旻送的是红玫瑰,宣澈送的是百合。我是爱花的人,但却对这些从未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男人送自己女友鲜花,再正常不过。
不是男友的男子,也曾送花给我,可我却从未收过。
唐逸旻说,这是专一痴情。宣澈则说,这是情感洁癖。
都有吧。
红雨戏言说,陆翔在追求我姐,为什么从没有什么表示?送送花也是应该的啊。
我说,陆翔没有追求我。陆翔的个性,也不会送花。陆翔是铁骨铮铮的军人,花不适合他。
红雨说,那不对,那铁血柔情是怎么回事啊?
我跟红雨说起陆翔见义勇为的事,红雨大笑起来,“见义勇为啊?这种词我只在电视上听过。”
我没有笑,“你要是亲眼见到,可能就不会笑了。我问陆翔,上战场的时候怕不怕死,他说怕,但是死有两种死法,犯罪分子死,叫伏法;他们死,叫牺牲。”
红雨顿住,“战场?”
“他们有纪律,不能说。但我想,应该是特殊任务吧。”
红雨深呼吸一口,“这才是我想要成为的男人啊。”
我知道陆翔的生日在情人节。在我们读中学的时候,便有人戏言说,陆翔生在情人节,命中注定是个痴情种子。
今年的春节刚好在二月十四日这天,由于车票很难买,我们只好把回家的时间推迟到了大年初一。
我想了很久,不知该送陆翔什么样的礼物祝贺他的二十八岁生日。
问起红雨,红雨说,男人之间没那么多繁琐,回到家乡一醉方休。
想了很久,我买了一只打火机给陆翔。非常简单的ZIPPO,磨砂面,上面一只展翅雄鹰。
九年没有回家,我多少有些局促。陆翔问我有没有给爸妈带礼物,我说有。陆翔说:“紫水,那是亲生父母,你要是紧张,他们会难过的。”
是吧。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若因见他们而紧张,他们会难过的。
大年夜晚上,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妈妈接起电话,我立时便哭了出来,“妈妈,你过年好……”
妈妈在电话那头喜极而泣,“妞妞,你,你还好吧?”
听到妈妈叫我的小名,我更加无法成言,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很好,我很好,我很好。
我和妈妈在电话里聊到天色泛白,到了最后,爸爸才接过了电话,只说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爸爸等你回家。”
我擦干眼泪,才发现手机上有几个未接电话和短信息。
红雨:姐,爸妈都哭了。我也哭了。姐,过年好。新的一年,希望你幸福。
宣澈:除旧迎新,我不盼你原谅我,只求你幸福。
陈墨:新年快乐,祝你在新的一年越来越好。
陆翔:过年好。明天见。
我给每个人回信。
给红雨:我会幸福的。至少我会努力。你也要加油。过年好,姐姐爱你。
给宣澈:谢谢你,也祝你幸福,白头偕老。
给陈墨:新年快乐,谢谢你还记得我,也祝你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
给陆翔:过年好。生日快乐。明天见。
陆翔在十四日早晨搭部队的车来找我,说要跟我一起去车站。我本来说不必了吧,我们在车站见好了。陆翔却坚持,说:“我过生日我最大。”
我笑着没有反驳,与家里通了电话便收拾好行装等待陆翔来。十点钟多一点,门铃便响了。
我忽然才意识到今天不仅仅是陆翔的生日,还是情人节。
从客厅到门口,短短几米的距离,我却好像走了一辈子。我怕陆翔带花来,因为我不知道是拒绝还是收下。我怕陆翔不带花来,因为我不知道他是放弃还是继续。
我几乎是闭着双眼打开了门,对花极其敏感的我立刻感到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心脏当下一沉,不知是喜是忧。
“干什么这种表情,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睁开眼睛,看到陆翔穿着便装,一只手背在背后,我知道,他手里拿着的必然是花。
“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陆翔把右手慢慢从背后伸出来,“送给你。”
然后,一束金灿灿的向日葵便出现在我面前。
向日葵。
不是园子里种的那一种可以吃瓜子的葵花,而是花店里可以买到的小朵的观赏葵花。
可是这个季节,也是非常难得了。
陆翔又是孩子一般抓了抓头顶,“季节不对,否则我把我们部队园子里种的向日葵采来给你,那才带劲。”
“谢谢。我带回家里。”
我提起行李,陆翔一把抢了过去,“我来。”
我们下楼,走出小区,沿着小路往大路去,我捧着那束葵花一直没有说话。陆翔以为我不高兴,便解释说:“他们说,今天是情人节,每个女孩子都有花。我想,你也应该有。”
我歪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没有别人送我?”
陆翔了然地说:“情人节送你玫瑰的你肯定不能要,你那么善良,暧昧的事你干不来。也只有我这么好心,能想到不冷落你。”
我笑起来。
这是第三个男人说起我不收无关人士花的原因。
我讨厌暧昧。
“那我谢谢陆营长啊。”我掏出打火机,“生日快乐。”
打火机没有打包装,我就那么在冬天寒冷的天气里递给了陆翔,上面还留着我的体温。
陆翔接过打火机,拇指摩挲着带着微小颗粒的表面,“我记得你很讨厌抽烟的人。”
“所以你从不在我面前抽烟?”
陆翔不置可否,仍旧低头看着打火机。
“我听说,烟是军人半个情人。没了情人你怎么活啊?我不是讨厌抽烟,我是身体有点问题,闻多了烟味会咳嗽,绝对不是有意的。”说着我举起手做发誓状。
陆翔一笑,把打火机收进口袋,肩膀上背着他的背包,左手提着我的小旅行箱,右手非常迅速而准确地捉住了我的左手。
我一惊,就要挣脱。可我哪里可能挣脱得掉陆翔的掌握,有些愠怒地望着他。他却极其平静地望着前方,对我说:“别动,我带你过马路。”
陆翔走在我的左边,牵着我的手,带着我穿过了那条八车道的马路。
他的手掌温暖宽厚,这只手的主人,正带着我,回到我那阔别九年的家乡。
我忽然发现,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