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1

魏泊儿携带着浓郁的柠檬香,她坐在我的面前,隔着一张桌子,水盈盈的巧笑着,自陈家人带她去看过诸多心理医生,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患者。

她之所以来找我,是难以接受众人将她当做病人对待。

她用烟波浩淼的眼睛看着我:你看,我像他们说的那种病人么?

我笑,摇头:不像。

她笑了,缓缓而得意地。

我知道这是典型的抑郁症患者的标志,拒绝承认自身病情,认为自己被这个世界误读,这类病人是有危险性的,她可能这一秒还和你巧笑嫣然,下一秒就毫无来由地疯狂到令人难以置信。

我开始貌似漫不经心地和她聊家常,这是心理疏通的第一步,病人通常意识不到这一点,当然,她不会告诉我真实的名字,也不会告诉我她真实的身份,唯一真实的,是她的情感倾诉,烂俗到不能再烂俗,与一个已订婚的男子恋爱,纠结不清,难有善终。

她整整占据了我的一个下午,时而怆然涕下,时而甜蜜幸福,然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魏泊儿。

下班路上,我一直在想,多好的名字,以至于闯了红灯,被交警拦截,误了与霍大志的约会。

我们相恋6年,婚礼定在次年秋季,霍大志的专业是建筑设计师,如今楼事红火意味着他很忙,忙到把以往几乎是天天见面的约会稀疏到了一周一次,偶尔,那些空寥寂寞的夜晚,会让我对他略生幽怨,他总是温和地揽我于胸前,说:为了让我们将来的生活更加美好,请忍耐。

楼市一直蹿红,我的寂寞,便长得没了边,不知何是结束。这让我,怎不痛恨楼市的红火?一如那些望楼兴叹无处安放爱情的年青男女们。

踏进红屋的瞬间,我已将抱歉打造成了语言储备好,只待见了,暖盈盈地端给霍大志,取得原解,他是个恪守时间的人,对迟到的容忍范围是一刻钟,而我,已迟到半了足足半个小时。

远远看见霍大志,在僻静的一角里,正独对暖烛,手机按在耳上,满脸笑意,瞥见我,飞快收线:刚按上你号码,还没来得及接通,你就到了。

我笑,委婉地抱歉,他揽了我肩,无比宽容地说因为是我,哪怕是迟到24小时,也要等。

爱情里的女人,是种多么热爱谎言的动物,明知这句话不过是夸张的修辞,我的心,还是暖热暖热的。与他甜蜜地吃完这餐饭,然后,随他回家,在那张宽阔的**,度过一个像饭后甜点一样甜蜜的良宵。

2

像以往一样,我们进门、拥抱、接吻、然后是洗澡,当然,是他先洗,尤其是冬天的时候,霍大志总是在阔大的客厅里边**出健壮的肌肉边说:等我洗完,浴室的温度会高一度,你再洗,就不冷了。

这句话,暖了我很多年了,可是,在今夜,他的这句话,让我突兀警醒。

魏泊儿跟我说她爱的那个男人的好时,这句话,是其中之一,我竟没往心里去。

我怔怔失神,霍大志走过来,拥我在胸前:紫依,你想什么?

我仰面看他,慢慢地:在想你的这句话,可以暖我多久?

他愣,尔后爽朗:一辈子。

我推他进浴室,为他打开浴霸,然后,看着他渐渐迷蒙在水汽里,转身,出了卫生间。

突来的不安,袭击了我。

站在客厅的中央,我嗅到了浓郁的柠檬香,一浪接一浪的袭来,那么美丽那么危险的香味,我明白这是恐惧激起的幻觉,像茁壮的树,在我的心里,扎了根。

我曾以一个深谙人性的心理医生的口吻警戒过很多苦恼的女子,网聊纪录和手机短信,是现代男人两大不能碰的雷区,碰不好就会把爱情雷得尸骨遍地。

可是,在这个夜晚,我却要壮着胆子,趟霍大志的雷区,因为我想起了他在红屋等我时满面笑容地将手机按在耳上,此时,我不再相信是正巧他要电我却尚未来得及接通。

打开他的手机,看着去电纪录,我,这个自诩冷静优雅的莫紫依,刹那间被雷中。

最后一个去电号码,不是我的。

男人通常在两种时候动用谎言,其一,想与众人抢夺一份利益,其二,情色欲望被启动时。而霍大志的这个谎言,当然属于后者。

当水淋淋的霍大志从浴室出来,我已,不动声色。

我动了声色,就是摆开阵势;不动声色,就是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是的,在爱情里没有哪个女子不争强好胜,莫紫依同样不能免俗,我不会泪流满面地追问,更不会理直气壮地暴怒,爱与不爱,不过是内心对一个人的感受变化,他爱上别人了,就已说明,我输了,眼泪与质问只能向霍大志证明,我已看见了我们的爱情墓冢,尔后,我所有的言行,都将被霍大志暗暗嗤笑为不甘的垂死挣扎。呵,我需要镇定,不让霍大志看见悲伤已是滔滔之水,奔腾而下。

所以,我端着柔情蜜意,冷眼看霍大志将这一夜经营成一道饭后甜点。

次日早晨,我趴在马桶上吐得惊天动地,涕泪俱下,随着马桶的轰鸣,所有的肮脏顺马桶而下。唯独记住了霍大志手机里的号码。

它,是魏泊儿的,她真实的名字叫苏莎,霍大志手下的绘图助理。

她那么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抑郁症患者。

3

魏泊儿每周来两次,她跟我讲怎样和那个已婚男人开始,怎样的恩爱,包括那些黑夜里的身体细节,我含着淡淡地笑,听,然后风平浪静地给她做心理疏导。

其实,她不需要心理疏导,她的目的,不过是想通过这些细节让我知道那个男人,是霍大志,他的背叛是如此的淋漓尽致,我又何必屈辱着自己和他在一起?

不,我不明白她的暗示,一直都是的。我淡定而冷静地,看魏泊儿用语言在我的心上,扎了一个孔又一个孔,三个月下来,我已是外表完整内心千疮百孔。

夜里,我一次又一次地质问:莫紫依,你要的赢,就是让魏泊儿得不到那个心已不再属于你的男人?

回答我的是眼泪和哭泣,是的,我为什么要为了赢一份不再珍贵的爱情虐待自己?

于是,我有了新欢,他暗恋我多年,而我总是搬出霍大志的温暖镇压他的殷勤,如今,再也不必了,女人要善待自己,我何必为了一个用虚情假意搪塞我真情的男人虐待自己?

所以,我不再装做对他的示好不见,和他一起到医院外的餐厅吃午饭,接受他的鲜花,魏泊儿每次来,都能看见他的鲜花盛开在桌上,芳香缭绕。

魏泊儿总是看着它们,小心地:真美,谁送的?

我微笑莞尔:你说呢?

魏泊儿:男朋友?

我笑。为什么要否认呢?

有些东西,在魏泊儿眼里快速凋落,我知道,它们叫做绝望,她当这些花是霍大志送的。我不解释,假想是种折磨,她已在我心上捅过数刀,还她这点折磨,算得了什么?

4

依然每周和霍大志约会,只是,饭后,那甜点般的一夜,省去了。他略有惶惑,尔后,质疑为什么,我说:大志,我需要时间重新考虑你我的关系。

他自我检讨,声言不该为了事业慢待了我。我心沉如石,却面带微笑,忏悔自己的用情不专。瞬间,他眼眸如炬。我面带羞惭,低下头来,满心得意。

他言语沉缓,叙说我们六年的感情,追问对手是谁?

我低面不语,他砸碎了车窗玻璃,用攥着钥匙的手。他在满街驻足惊诧的目光里,捂着伤手,缓缓地弯下腰去,我慌忙载他去医院,路上,突然地满心凄怆,明明是他背叛在先,为什么要显得如此受伤?

医生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一直死死地攥着我的手,我轻声低问:疼么?

他摇头:比不上心里的疼。没丝毫的做戏成分,我怆然,恍惚着,当魏泊儿不过是个臆症患者的谎言。

我载他回家,我们攥手无语地枯坐一夜,那些在无语中追忆的悲伤,将我们的心击打地踉踉跄跄。我知道,这些悲痛并不代表我们依然相爱相惜,而是像切掉身上的一块赘肉似的阵疼,不过本能的生理反应而已,又有多少临到分手的男女被这阵疼误导了,错误地以为尚是相爱,折回头去,继续重蹈着旧日的错误?

晨曦满窗,他突然质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刹那间,我泪如雨下,是的,我不会说出已知晓的真相,那样,我赢家而去的姿态,将被改写成知难而退的败逃。天知道我是多么的虚伪与倔强,宁肯做被众人指责的背叛者要不愿被众人同情的被弃者,不过是为了保住最后一点自尊的荣光。

所以,我答他的话,不过是:谁都没错,假若一定要说有错的话,那就是,我们都是自私的,爱自己胜过爱对方。

这没什么不正确的,他的背叛是对欲望的娇惯,我的沉默而去是对自我尊严的爱护。一爱到底并非情长可嘉,不过是,和他在一起,就会身心俱欢,一边倦怠一边坚持的相守,鬼都知道它有多么可恶。

5

霍大志手上的伤口慢慢愈合,我请他吃饭。

他苦笑着看我:最后的晚餐?

我低头给他切牛扒,他总是切不好牛扒,弄得刀叉乱响,像个笨手笨脚的大孩子,尽管如此,这并不影响他热情高涨地喜欢吃牛扒,因为,每每吃西餐,我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帮他切牛扒。

我把切好的牛扒换到他眼前,将他眼前的牛扒端来,细细地切,什么都不想,像专注完成一件艺术品一样细致地切,专注到我能感受到刀锋在我的心上,一趟一趟地走过。

突然,他默默地捂了我的手: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牛扒?

我摇头,依然细细地切。

因为你总是帮我切,我喜欢看着你帮我切牛扒,那是你爱我的样子。

我的泪,滚滚而下。它们滴在我的手上,我的手,在机械而细致地继续切牛扒。我精心打造的赢家形象,轰然倒塌,因为我说了一句话:苏莎不帮你切牛扒么?

那么静,我听见空气在蹑手蹑脚地进出他的鼻孔。

他没有解释亦没有辩解,只是,默默地,默默地看着我。

我默默地,默默地吃着眼前的牛扒。窗外,已是华灯满街,我们的心里,是一片地狱般的黑暗狼籍。

6

次年秋天,我准时结婚,辞职开了一间心理诊所,不想让那个叫苏莎的女子,依然伪装成患有抑郁症的魏泊儿按时拜访我。因为,我不想再知道有关于她和霍大志的任何细节任何消息,在婚姻面前,霍大志已成为了一段需要尘封的历史,不必提起。

后来,先生去为我送机时,在机场遇见了苏莎,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拥抱吻别,微微地张着嘴巴,眼里浮过一浪又一浪的惊喜。

在飞机上,我们坐前后座,我安静地看着一本航空杂志,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束一束地扫来,在我的身上。

航程过半,她换座到我身边,身上依然是淡淡柠檬香,缥缈袭人,她睥睨我:你有两个选择。

我笑,看着她。

第一是主动和霍大志分手,我保证什么都不说;第二是由我告诉霍大志,你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抱歉,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作为妻子,我出差,先生来为我送别,跟霍大志有什么关系?

她怔怔地看着我:你们分手了?

我点头。

恍然间,她泪如雨下。

我亦突然悲怆,为她。在这世间,有多少爱一路匍匐,又有多少颗不为所动的心,决绝地一意孤行。

当你,放不下对一个人的爱,那么,请一定待他好,把所有能够给的都给他,直到再也没什么可给了,爱也就没了,心也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