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1

大二上学期,安澜乘11路公交车摇晃到廪生豪华而阔大的家里,为他双目失明的奶奶读报纸或是陪她聊天,赚的钱勉强维持维持一日三餐。

那时,她还不知廪生的存在。

去了十几次,她才和廪生遭遇。

她们在阳台上,奶奶的白发在夕阳映照下散发着金子的光泽,安澜依在栏杆上读本市新闻,读完时,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她就看见了高高的廪生。

再后来,安澜去,总能遇见廪生,或是廪生不在,奶奶也会说起做见习医生的孙子,讲他小时候的顽皮讲他在幼儿园被阿姨们喜欢被口袋里装着糖的小女孩子们围绕,安澜安静地听着,脸上渐渐有了喜欢,这喜色,偶尔会被突然间闯回家的廪生看见,他直直地看着她,目光像火种,将她的脸点燃了,像一朵羞涩的花。

廪生故意地围着她转来转去,说:你的脸色真好看。

20岁的安澜就更是慌张更是脸红,对爱情,她只是浅有所解,并未实际遭遇。

华发的奶奶,安详地抿着瘪瘪的嘴巴,无声地笑。

三个月后,安澜与廪生恋爱了,她依旧去廪生的家给奶奶读报,却不肯收费,她重新找了一份工,晚上去一家冷饮店卖冰淇淋。

小童就是这样认识的,他也很高,看上去很帅,喜欢斜着眼睛看人,额上漂染了一缕金黄色的发,他大口大口地喝着冰镇雪碧,用带有逼视色彩的目光看着她道:下班后我带你去兜风,可好?

他有辆马力很大的本田250摩托,总是轰鸣而来又轰鸣而去,是这条街上著名的混混,总在不停地换工作,喜欢吹牛鄙视卑微,对很多事情忿忿不平。

安澜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对不起,我没时间。

小童还是每晚都来,依旧是大口大口地吞着冷饮说:下班后我们去兜风,可好?

安澜干脆就不说话了,亦不看他,若是没有顾客,就抱着胳膊,望落地窗外的街道。混混小童擎着一瓶冰镇雪碧或是可乐,毫不掩饰钟情地盯着她,偶尔会自言自语样说:你真可爱。

安澜的沉默,就有了不屑的姿态。

2

很快,廪生知道了小童的存在,在每个夜晚,他亦来接安澜,遇到小童,他们像沉默的兽,立在冷饮店里,安澜的心,狂狂地蹦跳,无比地盼望着快些下班。

时光好象在夜晚放慢了脚步。

她听到砰的一声响,一只瓶子碎在了廪生脚边,安澜浅浅地叫了一声,捂上了眼睛,透过指缝看见她的廪生,像一只愤怒的狮子冲向了小童,两只愤怒的兽在店堂里扭打起来,然后,是东西坠地的响声,还有女孩子的尖叫声,安澜张皇着双手,不知怎么才好,只是拼命地叫: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她的叫声管不住两颗被愤怒燃烧的心,就在她试图伸手把廪生拉走时,不小心卷入了战争,不知谁甩了一下手,她就重重地摔倒在墙角上,忽然之间,千头万绪的疲惫袭上身来,有股热热的**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她想伸手去摸,手却不听话,就在这个刹那,整个冷饮店静了下来。静得变成了一片黑暗,黑得,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3

安澜是在医院里醒来的,廪生坐在床沿上,低着头,一声不响,他的眼睛很红,好象哭过。

安澜拉了拉他,他望过来,和安澜笑,可,那笑里,有一丝苦涩。安澜觉得。

她坐起来,头还有点晕,廪生拦着,不肯让她下床。

安澜说不过碰破了一点皮,没事的,不需要住院。

廪生从背后抱住了她,他不说话,只是将下巴抵在她的发上,死死地抱着她,不让她动。

安澜不想在医院耽搁下去,因为她没有钱,连学费和生活费都要靠打零工赚,虽然廪生家很有钱,但是,她一直觉得廪生家的钱和自己没关系。

她习惯了坚强、独立,并且自尊得经常惹廪生生气。

她扭过头,看见有大朵的泪花,绽放在廪生眼里,她伸手给他擦泪:没事的,我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

廪生眼里的泪,便汹涌而下:安澜,你已昏迷了两天了……

安澜就笑了:就擦破一点头皮能昏迷两天,你少来玩笑我了。

可,这是真的。

4

安澜患了肾衰竭。

在医院院子里的石凳上,廪生告诉了安澜真相,安澜一句话都没说,她望着天空,觉得它突然变得昏黄了,那些轻盈的云朵,仿佛化做了沉甸甸的石头,在她头上徘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危险地坠落,怪不得最近她总是觉得乏力,头晕,原先,她以为只是营养不良而已。

安澜慢慢地站起来,向学校的方向走,连哭的力气,都失去了。

廪生跟在她的身后,他说:安澜,无论怎样我都爱你。

安澜不说话,她听得见自己的心,一滴一滴地坠落在冰冷的街面上。

走了整整三个小时,她回到了学校,站在门口,她淡定地看着廪生说:不要送了,我好了,真的,我没病。她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抚慰自己惶惑的心,只好想,就当根本没生过病,不要去承认它的存在它就不在了,据说,有很多病,心因能够镇压病理。

廪生向前走了一步,想将她拥在怀里,安澜一闪,躲过了:别这样,我会难受的,你知道的,我讨厌垂怜。

说完,就漠然地往寝室走去,是的,就她的家境来说,肾衰竭意味着什么呢?缓慢的死刑罢了,一个将死之人,再奢谈爱情,对另一个人,是自私的。

5

关于病了的事,安澜对任何人都没说,她只是变得有些沉默了,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个人来去。

她给奶奶打了电话,说最近功课很紧,不能去给她读报了,然后依旧去冷饮店卖冰淇淋,小童依旧去,喝着冰冷的雪碧冲着她暖暖地笑,廪生也会来,把车子停在街边,沉默地坐在那里看她,满眼是疼,她忍着不去看,看了她也就疼了。

她总是在下班后垂着眼皮从他们面前走过,对谁,都不搭理,好象他们都是令人讨厌的纨绔子弟。

这样过了十几天,在一个早晨,擦脸时,她发现自己的脸肿了,这是肾衰竭病人的征兆,她呆呆地看了一会,双手捂着脸,泪水缓缓地从指缝里渗出来,她是多么地贪恋这美好的人生,还有,那么迷人的爱情,她都不能够完美地拥有了。

小童对廪生依旧充满了敌意,他有些纳闷也有些幸灾乐祸,好端端的,安澜怎就不搭理廪生了呢?

那天下班时,安澜想,沉默并不能导致她想要的结局,一切总该有个明了的了结。

于是,那天,她从容地走过了廪生眼前,跨上了小童的摩托后座,尔后,扬了眉毛,淡淡说:我想你带我去兜风。小童不相信似地看着她,反问:真的?

安澜郑重点头:真的。

小童就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夸张地从愤怒的廪生面前走过,跨上摩托,拍拍自己的腰说:我开车很狂的,你要搂紧些。安澜犹豫了一下,闭上眼,死死地揽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后背上,说:走吧。

摩托狂哮了一声,箭样射进了城市的夜里,廪生的红色富康车紧紧追在旁边,他摇下车窗玻璃,大喊:安澜,我爱你。

安澜一动不动地趴在小童背上,泪下滔滔。

廪生的追逐惹恼了小龙童,他加大了油门,试图将廪生甩掉,可,汹涌在廪生心中的爱,使他不肯被甩,他穷追不舍,探出脑袋,大喊:安澜,你必须住院接受治疗。

风把这些话吹进了小童的耳朵,摩托缓缓地,就慢了下来,缓缓地,就停在了街边,他望着安澜,轻声问:你病了?

安澜飞快地摇头,眼泪飞呀飞地就被摇碎了:别听他胡说,送我回去吧。

廪生的车子嘎然停在脚边,他看也不看小童,一把抓起安澜往车里塞:你必须住院,我不允许你这样等死。

小童愣愣地看着他们,然后,一把抓住车门,抵过脑袋,不解地问廪生道:你没头没尾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廪生扫了他一眼:安澜在等到合适的肾源之前,必须坚持做透析。

小童摸了摸额上的那缕黄毛说这样啊,就自言自语地坐到摩托车后座上,一句话不说地看着天空,好象有些不解、有些茫然。

廪生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听到了愈来愈近的摩托车轰鸣声,稍顷,小童将染了一缕黄毛的脑袋探过来,认真问:我想把我的一个肾送给安澜,可以吗?

说完,就小心翼翼地看着安澜和廪生,就像个天真的孩子想把某件心爱的东西送给自己喜欢的人又怕接受礼物的人有所不齿。

安澜愣愣地看着他,泪水,突然地从眼里跳了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绿灯就亮了,车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

6

医生说,小童的肾不适合安澜,听了这话,安澜的心,长长地吁了口气,她坐在医院院里的石凳上,眯着眼睛,仰着头颅,好象自言自语一样地说:廪生,你的爱,没有小童的真诚,他可以赠一颗肾给我,你给我的只有虚幻的爱情,我连命都要没了,要爱情还有什么用?

廪生说安澜……

安澜笑了笑,依旧仰着头,不曾看他一眼地说:如果上帝现在赠我健康,我会选择小童,如果上帝不赠我健康,那么我还是选择小童,别问为什么,因为你知道。

廪生缓缓地蹲在安澜面前,死死攥了她冰冷的手:如果你要,连命我都可以给你。

安澜笑了笑:我要你的命做甚……说着,就跨到小童的摩托车上,散漫地看着他说:送我回学校吧。

见廪生紧追在身后,她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你真虚伪。

廪生就停住了,脸渐渐的僵成了铁青色。

在学校门口,安澜哭得抬不起头,老半天,才迟缓地说:对不起,我利用了你一次。

小童默默地把玩着头盔,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明白的,我配不上你,其实,你还是爱他的,是不是?

安澜轻声说:不是的,我只是想专心地好好活下去。

两天前,廪生的父母来学校找她,说:我们知道廪生很爱你,可是,他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奶奶唯一的心愿是早日抱上曾孙……

安澜平静地看着他们,她一点都没觉得他们市侩得可恶,反而觉得他们是所有平凡而善良的父母中的一对,他们和她一样,希望廪生的人生充满美满的欢笑,因为,她和他们一样地爱着廪生。

有时,拒绝比继续,需要更深的爱意。

马克只想在这间房子里温习和梅西的故事,我只不过是用来缓解短暂伤感的道具而已,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喜欢做这样的道具,虽然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