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1
阮之龙喜欢趴在走廊的窗口冲我打呼哨,如果我扭头看他,他就会坏坏地笑着说:莫浅浅,同学们都说你得了一种不会笑的怪病,我说不是,你笑一个给他们看看。
那时,我读五年级,阮之龙在隔壁读六年级,从四年级下学期开始,我就没笑过,因为我的牙齿。
我害怕大家盯着我的牙齿看来看去,那些好奇的目光以及问长问短,严重地伤害了我稚弱的自尊。
我知道他们在背后叫我钢牙妹,我假装若无其事,回家冲妈妈发脾气,把牙齿矫正套扔在茶几上,妈妈总是耐心地说浅浅,妈妈这是爱你,因为妈妈希望你长成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像张曼玉那么完美无瑕。
为了长成张曼玉,我咬牙切齿地认了钢牙妹这个外号。
做钢牙妹让我很孤单,为了让尽量藏好钢牙套,我总是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没人喜欢和像教务主任一样严肃的莫浅浅玩,除了阮之龙。我们住同一小区,放学后,他总是背着书包从后面追上来,跳到我面前猛地站住,歪着一本正经的脑袋看着我说:钢牙妹,一个人走,你不怕孤单啊?
我冷漠地乜斜他一眼,不屑搭腔,继续前行。
阮之龙有些很残忍的勇敢,是唯一一个敢当面叫我钢牙妹的人,我讨厌他,哪怕他嗲嗲不休地说只要当别人喊钢牙妹时,我表现出无所谓的泰然自若,别人反倒会索然无味,不再用这个外号捉弄我了。
我加快脚步,他在后面喊:相信我,我妈妈是心理医生,是她告诉我的。
我回过头,坏笑着,冷丁说:细辫子假妞!
阮之龙的脸,登时就冷了下去,并迅速涨得通红:莫浅浅!你……不识好歹。
据说,阮之龙上学的第一天在操场看台上哭得一塌糊涂,因为老师说想上学他就必须剪掉那条在后脑勺上**悠了六年的像老鼠尾巴那么细的小辫子。
阮之龙并没和我翻脸,我叫了他无数次细辫子假妞。
直到现在,我依然叫,他已是我的男友,除了他,我没喜欢过其他男生,他亦是,为了不和我分开,他泯灭了父母的热望,放弃北大,和我报考了同一所本市大学。
2
阮之龙总是很自得地说,我们的恋爱长度,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
我翻着白眼说:古代还有娃娃亲呢。
阮之龙会一本正经说我们是自己做主的娃娃亲,在幼儿园大班时我就爱上了你。
我嗤之以鼻:还有指腹为婚呢。
阮之龙理屈词穷,用无比深情的目光看着我:如果人真的有灵魂,这辈子结束时,我们决不喝孟婆汤,让我们来生的一开始就记得彼此,这样,两辈子加起来的爱情,没人比得了了吧?
我盈盈地笑,爱情会让人的智商低龄化,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快乐的,虽然,我们做着并不如意的工作,没有太多的薪水购买奢侈的快乐。其实,如果贪欲不发作,在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后,快乐和金钱就没了太大关系。
计算机专业的阮之龙早我一年毕业,那时,IT业从最初的风光喧哗渐入泡沫破碎阶段,阮之龙的进家大公司、做风光IT人士的梦想,碎成了一地尘埃。
他在一家不足十人的网络工程公司做程序员,加班是家常便饭,薪水少到他要刻薄自己的生活质量一个月才能送我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礼物。
每次收到他的礼物我都会哭,他那么累,长年关在房间里编程使他看上去像一株缺乏阳光普照的豆芽菜,我说阮之龙我不要你的礼物我要你的健康。
这时的阮之龙很忧郁,总是坐在街边的护栏上**着修长的瘦腿,定定地看着我:浅浅,你越来越漂亮了,我很怕。
他总是说很怕,怕某天早晨醒来,发现不够优秀的他已失去了我,我总是抱着他的腰说不会的不会的,只要你不抛弃我。
我知道自己不够漂亮,除了好身材,终于没把脸蛋长成张曼玉,最多也就中人姿色,可,因为有爱,阮之龙看我就是最美的。就如他在我眼中,就是那个拿全世界的拥有权我都不换的英俊男生。
转瞬,一年过去,我毕业了,父亲拼出自尊,把我塞进本市最著名医院,做外科护士。
上班的第一天,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终于,我可以赚钱把那些绸缪了很久的昂贵礼物买下来,送给阮之龙。
爱一个人时,你会恨不能把整个世界都买下来送他,并非我犯贱,而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恰当的方式让他知道我的爱。
3
阮之龙渐渐厌倦了编程的枯燥,可,他又耻于赋闲。
怕他闷坏,我就拽他去K歌,我喜欢看他眯着眼睛唱歌的样子,好像,连空气都被他的歌声征服,静静地蛰伏在每一个角落,享受着他忧郁的、略带金属质地的声线。
如果我轮休,正好他也因昨夜加班到凌晨而在家休息,我们就会一早杀进K歌房,这个时段的包间费最便宜。然后,我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听他的声音让一串串苍白的音符有了灵性有了颜色。
从K歌房出来,阮之龙总是一句话不说地揽着我的肩往前走,走着走着,突兀地就停了下来,回头说:浅浅,我们的生活不能永远这个样。
是的,我也曾在深夜里追问自己:将来会怎样?
我们像空洞的黑夜一样迷惘,看不到前行的方向,直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阮之龙突然把一份晚报摆到我面前并努努嘴巴说:怎么样?
我正在抱着爆米花看电视,大多数夜晚,我都是一手抱着爆米花桶一手捏着遥控器端坐在电视机前,因为,我们家世平常,他只是一家小破网络工程公司的编程员,而我,只是个跟在医生身后收拾残局的护士,城市的繁华与时尚,我们只能当作风景去看,从不试图深入其中,而且,现实也告诉我们,即使想,也不能。
从家里搬出来和阮之龙同居的那一天,妈妈就曾说一株草的幸福就是不去仰慕一棵树所拥有的天空。这句话,被我当做幸福坐标烙在心里,一直。
我抬了抬眼皮:什么?
阮之龙说:你看么。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一整版的广告,某歌唱赛事的海选,我默默地、逐一地看着那些文字,然后抬头看着他,笑容慢慢璀璨:我支持你!
他抱起我,在不足十平方的小客厅转圈,有瓶子以及杂物被扫到地上的声音,凌乱嘈杂却也欢快。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望着窗外瓦蓝瓦蓝的天空,缤纷的幻象花朵一样在我们心里语言里纵横交错,我提着他的耳朵:阮之龙,如果你得了冠军,会不会不要我了?
阮之龙说:如果我海选就落马你会不会离我而去?
我们盯着彼此眼睛里的自己,忽然地大笑,那些笑声很晴朗,像一群小小的孩子,奔跑在柔软的沙滩上。
一周后,我请假陪阮之龙去参加海选。
他不知道,为了把他打扮得更帅,我的信用卡透支了。在陪他去海选的路上,他不知道,我已经开始了害怕。
是那种对未来突然失去了把握的害怕。
他一次次回头问我:浅浅,你怎么比我还紧张?说着,就把我的手摆在阳光下,有细细的汗水,在我的掌心里晶莹地潮湿着。
我怔怔地看着掌心,突然地就哭了,拽着他的白体恤说:阮之龙,咱们回家吧。
浅浅,别耍小孩子脾气,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怕?
他不知道我怕什么,我害怕失去,一次人生机遇或许就意味着另一种生活,我不知道,在另一种生活里的阮之龙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一对关在笼子里的情侣鸟飞进森林后还会像以前那样相爱么?
可是,我爱他,我得成全他所有的愿望与快乐。
阮之龙海选成功。
阮之龙初赛成功。
阮之龙晋级赛成功……
我一直在台下,台上的阮之龙光彩夺目,他的声音那么夺人心魄,台下,为他欢呼的男男女女里,有许多女孩子和我一样,为他,泪流满面。
可是,我知道,眼泪和眼泪的内容是不一样的。
我的眼泪是惶恐是害怕,现在,我还是不是他眼中唯一的一朵玫瑰花?在很多时候,爱情的独占性使我巴不得阮之龙盲掉,这样,他就看不到那些女孩子们的美丽与她们眼中的狂热钦慕。
我感觉得到,随着晋级赛的逐步递进,阮之龙在渐渐地与从前的生活做别,从开始底气不足的怯怯躲避到后来理直气壮地拒绝,看上去,都那么顺利成章,进入十强赛后,阮之龙就彻底从网络工程公司辞职了,也是从那时起,他已需要戴墨镜上街,他牵着我的手,身材挺拔显示出些许骄傲的姿态。朋友们都羡慕我选了一支质优股。
4
我用四个月的长假,陪阮之龙走完了整个赛程。他只获得了亚军。值得庆贺的是有几家娱乐公司很看好他,纷纷约他洽谈签约。
即使夜晚,阮之龙也不得不一次次地被电话吵醒,有娱记的,有粉丝的,有演出公司的,渐渐的,他有了脾气,但从不冲我发,是的,他进入了另一种生活,唯独爱,还留在原地。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上帝的感恩。
那家著名的娱乐公司签他时提出:签约期间,不可以恋爱。阮之龙看了看脸色苍白的我,坚定地摇了摇头,娱乐公司让步:可以恋爱,但不可以公开。
阮之龙拉起我,倔强地说:我想和女朋友牵着手逛街、晒太阳、在冷饮店从一只碗里刨冰淇淋吃。
娱乐公司的经理人追出来,向阮之龙的爱情低头妥协。
阮之龙开始了没完没了亦无比辉煌的演艺生涯,他带着我到各地演出,我在台下仰望着他,像孩子仰望夏夜的星空,他总是唱着唱着,暖暖的目光就滑下来,像阳光,从我脸上普照到我心里。
而我,那么害怕上天会突然收回对我的恩宠。
5
阮之龙所到之处,便被粉丝们包围,我总是被狂热的粉丝们从他的身边挤开,一个人,有些落寞地站在圈外,看着他被人索签名索合影甚至被袭吻……
我努力地让表情轻松,不想给他看出内心里的紧张与吃醋,他说过,进入娱乐圈的人都将失去私生活,一举一动都成了娱乐大众的道具。
这些,我懂。最可怕的不是被娱记跟踪偷拍等,被传媒遗忘才是艺人最惨的下场。
当他在台上和女歌手款款深情地牵手对唱时,我就会恍惚着想,表演也可以让深情这样温暖专注么?当他和圈内人一起高谈阔论也不忘时时向像沉默的落叶一样的我报以温暖微笑时,我就会难受。
我想起了妈妈的那句话,我不过是一株小小的草,而他,已在不经意间长成了参天大树。
草永远抵达不了树的高度,哪怕这高度只是一种生活阶层,这时的草,是否还拥有真的幸福?
我拿这话去问阮之龙,他抚摸着我单薄的肩说:浅浅,不要怀疑爱情,你消瘦得让我心疼。
我把脸埋在他掌心里,哭了,他从没让我哭过。这一次也不是,是内心的恐惧。
我不想目睹他被众芳包围得身不由己,也不想去揣测着他与女艺人同台演出的亲密细节而心疼。我回青岛上班了,离京那天,上午还晴朗朗的天,下午就秋雨弥漫了,很是天人合一地迎和了我的心境,在首都机场,他一直攥着我的手,眼神忧郁,仿佛,我们重回了那段看不见未来的过去。
末了,他说:如果想我了,就飞来,任何时候。
我哭得说不出话,仿佛这一去,所有的往事都在丢失。生命是什么?一堆记忆而已。丢失了往事的莫浅浅等于丢掉了二十几年的命。
那场凄冷的别离之雨,应当是上天给我的暗喻吧。
6
回青岛后,他每天电话我,我断断续续地追寻着报纸娱乐版猜测他的行迹,有好的也有坏的,譬如公司有时会制造一些绯闻让大家关注他时,他都会提前电话告诉我,要我不要介意。
我总是笑着说好的,其实,心里,渐渐地有了冷意,我他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坚硬的玻璃屏障,可彼此相望,却不能融入。
在这年秋天,我那么地盼望一夕忽老,希望我们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大众已遗忘了他,他只属于我的,我们在一片小小的园子里种花养狗,没有别人。我们的爱情,不再一次次被相熟的人对照着报纸上的绯闻猜测而受到莫须有的伤害。
我告诉阮之龙,我厌倦了一次次向身边的人解释我们的爱情还是原来的样子。
阮之龙就劝我辞职,他完全有能力给我一份所谓都市新贵的生活。这样,我就不会被追问的言语和同情的目光伤害。
我想了想,做不到。我做不到每天关在家里,仅仅是从电视报纸上知道他的行迹,也做不到只在电话里听他说我爱你,自尊的脆弱使我更做不到像一株低矮的草偎依在他这棵茁壮的树下。完全依附于他的生活,将使我开始怀疑对他的爱是不是搀杂了功利目的。
我做不到这样辱没自己,哪怕以爱情的名义。
我问他:草和树在一起会有真正的幸福么?
他沉默,良久,说:我和你一起做回草。
我笑:那是对树的毁灭。眼泪掉下来,我没哭。那棵做回草的树会牢记了树的辉煌,那些记忆都将因光辉的遁去而变成了痛苦。
我要他快乐,可是,我也知道做一片沉默落叶的疼,我害怕我的最终,将像那首感伤的诗:叶子的离去,并非风的追求,而是,树的不挽留。所以,半年后,我给他寄了一张请柬,请他来参加我的婚礼。此前,我只是逐渐让他习惯了不是每次电话都能找到我,让自己渐渐习惯了不看任何娱乐节目和报纸娱乐版,没和他说分手,因为有人说,女孩子说分手其实是希望被挽留,我不愿给他这么想的机会。索性,直接给他一个无可更改的结局,连为什么都不给。
他没来,在我婚礼的当天晚上,他在酒吧喝醉了,和人打架,被捅了五刀,其中一刀捅在脖子上,声带彻底损坏。
我去看他时,把结婚戒指褪下来,装进手袋,怕它坚硬生冷的光芒会刺伤他的心。
他躺在**,远远地看着我笑,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被旁边一位乖顺女子,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揩掉了。
我站在病房门外,久久地望着他笑,然后,转身,离开,眼泪掉下来,是的,我没哭,只是眼泪不听话,时光是一条流动的河,没有人能回到过去,每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死去后都变成了剧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