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谏

1

丝丝本可以去北京或上海读大学,最终读武汉大学,是因为我。她总是一边涂爽身粉一边说:我干嘛非要追着你跳到武汉这座火炉里遭罪?你又不是帅哥。

我拧着她的胳膊坏笑:或许,你性取向有问题么。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地瞪着,猛地扑上来,把爽身粉扑得我满头满脸都是。我们的友谊开始于一场争吵,那时,我们读高一,她说晴雯才是最值得贾宝玉爱的女孩子,我奋起捍卫林黛玉,丝丝嘲笑我有灰姑娘情结,这让我很受伤,仿佛我满身俗气,做梦都想嫁入豪门。

为此,整个高一上学期,我和丝丝相互拒绝搭理。再后来,一封被公开的情书使丝丝恨不能当场遁地而去,我勇敢地抨击了那个男生的浅薄,让丝丝认定了我就是她今生今世的知己。

大学四年,我上铺她下铺,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逛街,好得让那些有心示爱的男生们直犯嘀咕。

毕业转眼来临,丝丝过够了提心吊胆等待考试成绩的日子,拒绝和我一起读研,一溜烟飞回青岛,有能力卓著的老爸铺路,混进一家著名跨国公司人事部,日子过得体面而悠闲。

我总是从MSN签名上知道她的消息,比如,加薪了;老爸给她买车了;恋爱了,被男友宠成掌心里的宝了。有时,我去银行取款,会发现钱突然变多了,我知道是丝丝,我的父母是收入普通的工薪族,他们不信任银行,觉得一叠钱以数字的形式抵达我这里让人很不踏实。

我电话丝丝,说谢谢,告诉她我的钱够用,不必这样。丝丝在电话那端笑:我当然知道你钱够用,我只想让你穿漂亮点,钓个叫做男人的眼球动物,喏,别惦记着欠我情要还我恩啊,等你工作了要还给我的,我一笔一笔记得清楚着呢。

在武汉干燥如火的街上,我的眼,那么潮湿,没人比丝丝更懂我的心思,从不愿欠人恩义。

所以,她说,你要还的。

2

到底,我还是辜负了丝丝,读研三年,我没钓到一个叫男人的眼球动物,她用热烈的拥抱和一份聘用通知欢迎我回青岛。

她私自替我制作了求职简历,又在公司人事主管面前,对我大肆狂赞,于是,我得到这份精算师的工作,不费吹灰之力。

回青岛的当晚,丝丝把男友冯瑞安和我相互隆重推出,在土耳其烧烤吧里,我们喝醉了,勾肩搭背的样子让被冷落在一边的冯瑞安满眼醋意。

看得出,他是个修养极好的男子,一直抿着嘴,任我们闹够了,又开车一一送回。

有我在,丝丝成了核算部常客,午休时上来玩半个小时,她一到,核算部就热闹得不像话,仿佛风过静湖,连一贯沉默寡言的任先生都会从独立格子间踱出来,端杯咖啡,满眼含笑地看着丝丝,时不时插一二句话。

丝丝是天生人来疯,和任先生没上没下的玩笑常让我们这些下属都替她捏把汗,还好,任先生非但不介意,反而笑得爽朗生动。

时间久了,他们也就熟络了,丝丝一来,就把任先生格子间的磨沙玻璃敲得乒乓做响,一副不把他敲出来绝不罢休的嘴脸。

看着她离开核算部时一脸的怏怏不舍,想着她不止一次提及的那些话,便有不安,在我心底隐隐浮起。

她总是怅怅地看了我问:你觉得冯瑞安怎样?

很好啊。我认真说。

她耷拉耷拉了眼皮,漫不经心说:也许我是审美疲劳了。

我拍她胳膊一下:少来这一套,还没结婚呢,就审美疲劳了?

她不再说什么,托着下巴,盯着墙壁茫然发呆,半天才说:没结婚就审美疲劳了,还要一起过那么长的一辈子,真崩溃。

我就给她讲冯瑞安的好,内敛而绅士,和她,一动一静正好互补。

丝丝不置可否。

我知道,丝丝对冯瑞安倦意层生是因为任先生的出现。而且,她比谁都明白的是,任先生唯一能给她的,只能是伤害。

可,爱情就是这样,心一动,它就发芽了,都是情非得已。

3

下班后的丝丝总腻在我家,因为她突然觉得无法面对冯瑞安,索性躲着不见。她专注地看我做菜,目光在菜上,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不想让她犯傻到底,要她打电话叫冯瑞安来吃饭,她不肯,我拿起电话,按冯瑞安的号码,她一把扣断了,把话机抢在怀里抱着,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慢慢的,有泪光在眼里潋滟,我不忍,叹口气,随她去了。

她不再看我做菜,到楼下买回一堆碟子,一个人慢慢地看,好像这里一直是她家。

有时,冯瑞安会把电话打到我家,我接了,就扬着话筒说:丝丝,你电话。

她要么恹恹看着我,慢腾腾接电话,要么就大声喊:我在卫生间怎么接电话?让他过会打来。

电话那端的冯瑞安总是修养很好地说,我没事,等她方便了电我也可以。然后,不再打进电话,当然,丝丝也不会给他打过去。

我说丝丝你不要这样。

丝丝不停地忽闪着睫毛很长的眼睛:我怎么样了?你没看这电影是字幕片么?要专心致志地看才能看懂情节。

你不会打到暂停上么?说着,我抢过遥控器:你再这样对待冯瑞安,我就不许你跟我回家。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盯着被定格了的电视屏幕,捂着脸,缓缓地埋下头去,她也难受,爱情在心里如火如荼地烧着,她灭不掉。

我看不得丝丝难过,按播放键,然后,和她并肩看。爱上不能爱总会让人忧伤。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往沼泽里陷,却救赎无力。

爱情这东西,论不得是非,只有,有无爱错人,有无爱对时间。

4

我们的友谊成了丝丝频繁进出核算部的幌子。

她和我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眼神悄悄溜号,磨沙玻璃墙的内的人,才是她最想到达的地方。

我佯做不知,说我在街上见过任先生和他美丽风情的法国妻子;中午,任太太常到街对面的西餐厅等他一起吃饭,去前,任先生悄悄溜进一旁的花店买枝玫瑰藏了,任太太接过玫瑰后会给他一个法式热烈拥抱,惹得餐厅窗外三三两两地站了些看希罕的人。

我知道这些话像刀子扎在丝丝心上,很残忍。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她把坑害自己的陷阱越挖越大。因为任太太每年只有三个月呆在中国,我不指望一个长久旷寂的绅士面对美丽女子的青睐时能从容自持。

丝丝恼我,却不怪我,知道我为她好。她幽幽地打断我的话:没用的,你不要说了。

我编织再多幸福谎言都阻挡不了丝丝的走火入魔。是年冬天,我所担心的一切,终于发生。

任太太回了法国,下班后,丝丝的车子,无声地滑出停车场,像一尾温顺的小鱼,咬在任先生黑色的奥迪尾后。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发短信,她不回。

只在第二天看见我时,没事人一样说:怎么感觉你像冯瑞安的亲姐姐?

我很难受:丝丝,我不想看你受伤。

丝丝就笑,望着窗外的天空,笑得渺茫而空寂。

5

冯瑞安还会打来电话,我故意把头探出窗去,大喊:丝丝,快上来,你家相公的电话。

冯瑞安就会识趣说:让她玩吧,知道她在哪里就成了,我不和她说话了。

他的声音,那么消沉,在这个冬天,丝丝常常带着一脸难以掩饰的幸福残春到公司上班,那些夜晚她没有回家也不在我家,冯瑞安满世界找她。

偶尔,冯瑞安会约我出去,叫了啤酒,用带着忧伤的深邃目光看着我:你是丝丝最好的朋友。

我嗯,和他碰杯。

她什么事都不瞒你。他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喝酒,把空空的酒杯对着他,望了他笑。他笑笑,仰头干了,我倒上酒,说我和丝丝在大学里的故事,他听得心不在焉而沉默。

说到没话了,我们一起看被寒冷冻得湛蓝湛蓝的夜空,那么好的夜,丝丝在任先生怀里。

冯瑞安心里有很多猜测,我小心翼翼地迂回婉转过去,寄希望于丝丝终是明了,最终的幸福只有冯瑞安给得了时,他的爱,还在得毫发无损。

6

春风吹过城市,街上新绿萌动,丝丝和任先生的事,也在同僚们的唇齿间生了枝芽,并日盛一日地枝丰叶茂。

放在坊间,不过绯闻一场而已,放在我们公司,是触犯公司章程的大事,闹大了,其中一个走人了事。

丝丝再到核算部时,任先生要么不在,即使在,也不会在丝丝来了后,踱出来谈笑风生。

丝丝默默地依在我写字桌上,低着头,长长的发,垂下来,间或,有透明**一滴滴坠落黑白相间大理石地板。

我把面纸塞进她手里,低声说丝丝,别这样。

她什么也不说,低着头,无声地离开,她的背越来越薄,像一缕忧郁的烟,在长长的走廊尽头飘散。

是年冬天,人事部经理亲自送我一份通知,纸上的文字充分肯定了我一年来的努力,但,很遗憾,他们还是觉得我不甚适合这个职位,所以,发我双倍薪水,明年,我不必来上班了。

我捏着那张纸,怔怔地看了一会,收拾东西,然后,去对任先生说谢谢。

是的,我要谢他,诚挚地谢他没有让人事部经理把这份通知送到丝丝手里,否则,已够伤心的丝丝会怎样绝望到冰凉?我不敢想像。这是他对丝丝最后的善待。

我走了,丝丝就不会再有借口到核算部让他坐卧不安。

任先生尴尬难掩,说已向另一家公司推荐了我,希望我前途无量。

我再次感谢他的祝福,告辞。他说了对不起,那么低。

7

我离开公司的第二天,丝丝面带微笑,走进任先生的写字间,端起桌上的咖啡,睥睨而笑地看了他一会,猛地冷了脸,那杯温热的咖啡,在任先生衬衣上开成了一朵放射状的大花。以牺牲我换取的善待,她不希罕。

然后,她转身,一摇三晃穿过众人的目光,回自己写字间,收拾东西,从容不迫离开。

当晚,她来找我,我不在。

冯瑞安约我喝酒,他告诉我他跟踪了丝丝,她总是在夜幕降临时,把车子停到一栋别墅楼旁,下车,站在别墅门前,静静站一会,有时,会趴在门上听一会,离开时,满脸是泪。

冯瑞安说:她只是为了去听听那扇门内的声音,然后离开。

我说编这么煽情的细节,你该去写言情小说。

冯瑞安举手做发誓状。我们喝酒,醉了,像两个浪**的酒鬼相互搀扶着走在回家的路上。

远远的,看见丝丝在月光下的影子时,我愣了,一个激灵醒来,猛地掀掉了冯瑞安搭在我肩上的胳膊。

冯瑞安踉跄了一下。我呆呆地看着慢慢走来的丝丝,拼命想,亲爱的丝丝,我该怎么向你解释?

再不希罕的爱情,也没人愿意它落到密友手里,再好的友情,触犯到这条戒律也只有死路一条。

丝丝没给我解释的机会,一个月后,她去了美国,信息杳无。她的好,就成了疼,比失去更疼的疼,在我心里,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