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淑岚再去荣嫔寝殿拜访,见她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 但已经被靠着软垫半坐起来了,她身边的疏星正伺候着她喝着人参红枣稀粥。
“妹妹可见了小阿哥了吗?”荣嫔开口问道。
“见了,刚喝了奶, 这会儿已经睡着了。”淑岚一边说着,一边在床边坐下,从疏星手里接了粥碗。
“这下生完了, 终于可以吃点好的了。”荣嫔一想到自己终于可以解了口禁,重新拥抱往日的吃食, 简直心生感动,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姐姐想吃什么?”淑岚给荣嫔喂了一口粥。
一听到此处, 荣嫔的眼睛都放光了。她孕中一直克制饮食, 虽然每日的各色新鲜小菜也都精巧不重样,但哪有甩开腮帮子,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日子来得自由?
“我想吃干卤鸭子, 再来上一道白玉蹄膀, 红煨羊肉也要来一品,要嫩嫩的羊羔肉,再来上一份炙烤鹿尾……”荣嫔望着一旁侍立的疏星,扳着手指头细数,都是些浓油厚酱的大荤菜品。
淑岚知道, 后世的孕妇自生产后,若要亲自哺乳, 自然是要忌口的。高盐高油的不能吃, 会回奶的也不能吃, 再来一些乱七八糟的民间禁忌,最后产妇能吃到嘴里的恐怕只有不加盐的鲫鱼豆腐汤、党参红枣老鸭汤一类了。而宫中嫔妃自有奶娘代替喂奶,吃食方面便不那么严格。
只是荣嫔要点的这几道,却也不能立刻得到满足。
“娘娘,这些且不忙。张院使说了,刚生产完体虚脾弱,您只能吃些粥汤一类的流食,过了七日到半月,才能慢慢吃那些呢。”疏星早就料到自家娘娘第一件事定是吩咐膳食,便提早去问了张怀。
荣嫔心心念念就等着开荤的一天,当得知自己好不容易生了,还要再多忌口几日,脸立刻垮了下来,淑岚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只好给她画大饼,一边喂她红枣粥,一边劝等熬过去这段日子,大吃大喝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了。
“把小阿哥抱过来吧。”荣嫔对朗月挥挥手,不多时,朗月便带着还在乳母怀里酣睡的小阿哥进屋了,一同跟过来的还有张怀。
“小阿哥身体可还康健?怎么不怎么听他哭呢?”荣嫔自然是急着问这个。
“一切都好,并无什么先天不足。娘娘不必太操心,微臣正要给小阿哥灸囟呢。”张怀说罢,便从奶娘手中抱过还在酣睡的小阿哥。
有经验的嬷嬷们自行去将门户关紧,又将屋里的暖炉搬得近了些,张怀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小阿哥的锦被,以免他着凉受风。
“灸囟是什么意思?”淑岚见小小婴儿已经不似昨日刚生出来一般小猴子似的皱成一团,便好奇张怀要做什么。
只见张怀取出一截艾条,在蜡烛上引燃了,便在小阿哥的头顶一线,肚脐,以及几个淑岚并不认识的穴道做起了艾灸。虽然不痛不痒,但梦中的婴儿还是似乎很不舒服似的扭了几下。
“贵人,这便是灸囟了。”张怀怕小阿哥着凉,手脚麻利地做完,便又用锦被重新裹紧了小阿哥,交还给了奶母。
淑岚心中好奇,没见过这种操作,想多追问两句,见荣嫔打了个哈欠,眼皮也沉重起来,便知道她生产第二日,乏得很。便招呼了张怀去外头问话,叫疏星安置她主子睡午觉。
待到了外厅坐定,淑岚便迫不及待地问:“方才张院使用的东西,给我瞧瞧吧。”
张怀依言从小药箱中取出一根艾条,递给了淑岚。
淑岚闻了闻,艾草温热的气息混合着生姜的气息,辛辣冲鼻。
“这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淑岚问。
“这是用艾草和生姜磨粉制的艾条。”张怀答道。“婴儿初生,儿脑髓未充,头骨不合,因此容易风邪侵体,必得用艾条熏几大穴位和囟门。而初生小儿脐带未落,为保小阿哥平安,便要以艾条蒸肚脐,以防脐风。”
“‘脐风’又是什么?”淑岚问道。
“贵人有所不知,婴孩落地后的七日到十日内是最容易夭折的。若未精心照料,受风冷、水湿、秽毒之邪所侵,轻则肌肤红肿出疹,重则高热不退,浑身抽搐,不出数日便会夭亡。”张怀叹了一声。“为防风邪侵体,太医院历来的法子便是每日两次用艾条熏蒸,直至肚脐创口愈合。”
淑岚恍然大悟。古代的卫生条件落后,也没有意识到细菌的存在。因此产后感染便成了新生儿和孕妇的一大杀手。婴儿出生后一日后脐带才会干瘪,而直到四至七日后才会自行脱落,在此之前,脐带伤口未愈合,对于婴儿来说,无异于一个开放伤口。
在没有抗生素,也没有消炎药的情况下,只要稍有差池,比如剪脐带的剪刀不洁等原因,便会使小儿感染新生儿破伤风,导致夭折。
“那艾炙的效果如何?”淑岚问道。
“效果……恕微臣直言,聊胜于无。”张怀长叹一声。“宫里的孩子难养,即使千小心万小心,派上十个八个嬷嬷宫女日夜守着,也不见好些。说来也奇怪,微臣早年未入太医院时,见民间妇人生的孩子,纵使养得糙些,倒比宫里的孩子容易活些,脐风致死的小儿也略少些。”
“哦?那民间也是用这艾条做艾灸吗?”淑岚好奇起来,怎么会精细养大的孩子反而不容易活呢?
“民间妇人便没有那么多讲究了,临产时能请得起大夫开催产药的都少之又少,更别提每日两次艾灸了,多是请了接生婆子,剪了脐带,有用火烙铁烫的,还有抓一把草木灰、灶台灰搓在脐带患处止血的。”张怀皱眉说道。
他不知道为何贵人会对这些感兴趣。民间偏方五花八门,真假混杂,以讹传讹的不在少数,他作为一直以正统医学世家的传人自持,在他看来,这些偏方都是穷得没有活路的老百姓的土方子,未曾写在古籍医书上,也未曾验证过,自然不能给宫中的贵人们使用。
但他的话却让淑岚脑子里灵光一闪。
在脐带的创口用高温止血,既可以让创口愈合,有起到了杀菌作用,而草木灰一类中的土霉素,更可以起到杀菌作用。虽然不知道最早是谁发现了这样的方法,也没人知道其中原理,但民间的智慧还是这样流传了下来。
而宫中产子大事,自然不可能用这种粗粝的民间偏方。
可惜细菌肉眼不可见,若是淑岚直接对太医院乃至于世间众人宣布:“你手上有许多看不见的小东西在动,虽然你看不到它们,但是它们确实存在,还会对身体健康造成损害。”不用问,别人定然以为她脑子坏了,才会说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说不定要将她当疯子抓起来。
即使是张怀信任自己,淑岚也没自信自己可以说服对方接受这样开天辟地的理论。
淑岚深知,之前张怀对自己所教授的方法深信不疑,都是因为那些方法可以验证,且都管用。
而宫中的皇子公主如此金贵,若是没有坚实的理论支持,太医院定然是不敢尝试新的方法,只敢循着医术古籍上可以考证的方法来为皇子公主们看诊。
俗话说,眼见为实。在这个朝代的人眼中,眼不见,即为净。若是不能让太医院的人亲眼看到“细菌”,那么杀菌、提升卫生水平、提高生存率,发展外科体系一系列的想法就都是空想,未来宫中的孩子还会像掷骰子一样冒险,只有少数命大的才能幸运地活下来。
看来还是不能一蹴而就啊。
淑岚把脸埋进手中,苦恼地搓了搓脸。
张怀以为淑岚只是忧心小阿哥,便出言安慰道:“依微臣所见,小阿哥虽然不爱哭闹,又贪睡得很,倒是个身子健壮的,没什么胎里不足,也未曾发热**,想来只要精心护理,定然不会有恙。”
淑岚点了点头,她知道有些事不能操之过急,便问张怀要了荣嫔月子里的食单,检查是否有触及产妇禁忌误区的食物。
才粗粗地看了一遍,淑岚便听见庭中有人进来了,一抬头,便看见是青雀带了大公主进屋。
“是大公主来了。”张怀对大公主施了一礼。
大公主几乎是蹦到淑岚身上的,声音也委委屈屈的:“淑岚姐姐说好了要去看我的,但是都好几日了,也不见你来,是不是真的忘记宣琬了?”
淑岚看着大公主毛茸茸的头顶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一开始捏着嗓子装可怜的声音,到了句尾却真的带了哭腔,她不由得心里一软,把大公主搂在怀里揉着她的小脸。
“是我的错,这段时间太忙了,宣琬不要生气了。”淑岚这倒不是借口。荣嫔这一胎本就危险,自从搬来永和宫后便要慎之又慎。佟皇后忙着年节宫务难以分身,只能让同为永和宫的她来多照看。
细细数来,竟不记得有多少日没去见大公主了。
“那……若是淑岚姐姐陪我去个地方,宣琬便不气了。”大公主狡黠一笑,似乎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
淑岚望了张怀一眼,张怀忙道:“乌雅贵人只去便是了,永和宫里荣嫔娘娘和小阿哥微臣自会细心看护,贵人不必忧心。”
淑岚听了,便也放下心来,由着大公主牵着自己的手,走出了永和宫,往长街上走去。
作者有话说:
1.南宋绍兴二十八年(1158)所刊医书《小儿卫生总微论方》中有“断脐论”:“儿生下,须当以时断脐。若不以时断脐者,则令脐汁不干而生寒,为脐风之由。断脐之法,当隔单衣,以牙咬断之,将暖气连呵七遍。若用刀断之,须用剪刀,先纳怀中暖透,然后方用。不得便用冷刀,多致伤脐生病,宜切戒之。其断脐带,当令长至足趺,或云当长六寸。若太短则伤脏,令儿腹中不调;若太长则伤肌,令儿皮枯鳞起。才断脐讫,须用烙脐饼子安脐带上,烧三壮,炷如麦大,若儿未啼,灸至五七壮。灸了,上用封脐散。封裹之法,须捶治帛子,令柔软,用方四寸许,上置新绵,厚半寸,及上置药末,适紧慢以封之。如不备其药,即用极细熟艾一块置于上封之,但不令封帛紧急,急则令儿吐。又须常切照顾,勿令湿着。及襁绷中,亦不可令儿尿湿,恐生疮肿及引风也。”书中并有“烙脐饼子”“封脐散”和治小儿脐疮的“胡粉散”的配方及制作方法。
2.灸囟(xin):用灸法处理小儿的囟门,以预防惊风等症。囟,指囟门。人体头部前方、发际正中直上二寸处,有囟会穴,是颅骨冠状缝和矢状缝的会合处。婴儿脑髓未充,头骨不合,俗称“囟门”。出生三朝灸囟,属于古人摸索积累出的新生儿预防保健方法之一。古代没有无菌接生条件,新生儿如果断脐不洁,或断脐后脐部护理不当,受风冷、水湿、秽毒之邪所侵,会导致脐部感染,继而感染全身,病死率很高,现代医学称为“新生儿破伤风”,传统中医称为“脐风”。古人发现此症多于出生后四至七天发病,故而称其为“四六风”或“七朝风”;又发现用姜、艾等灸囟有较好的疗效,故而逐渐演化为新生儿护理中的固定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