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书房中, 胤禛一开始的还是满满的兴奋劲儿,但瞧见自己师傅给自己布置的功课, 他便觉得有些无趣。

从前自己跟着大阿哥旁听, 早就听过一遍这些功课了,再加上大阿哥的功课多是自己代劳,现在再看这些功课只觉得太老生常谈了些。

再瞧瞧眼前的这位师傅, 胤禛更是觉得心中不喜。

从前跟着大阿哥听老师傅讲书,都是颇有些威严在的,面对一屋子正值调皮捣蛋年纪的皇子和伴读, 也镇得住场子;而眼前的这一位,年纪太轻, 尤其是一双眼尾上挑的眼睛,简直像话本里说的玉面狐狸化人的模样。

皇阿玛怎么找了个狐狸精来教我念书!

还是个男狐狸!

胤禛越发觉得泄气了。

今日课堂上讲的是大学开篇, 这顾师傅颇有些照本宣科的意思, 他读一句,叫胤禛跟着读一句。

要不还是让皇阿玛换个师傅吧, 找个德高望重些的师傅, 也能正经学些东西……胤禛在心中叹气。

不知不觉, 他心思也飞出了上书房,往永和宫飞去,忍不住想:额娘现在在那干嘛呢?这个时间,该是胤祚认字的时间了,额娘能把自己的计划好好执行吗……

想着想着, 便听见桌子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胤禛抬头, 正瞧见自己的师傅顾八代正瞧着自己。

“四阿哥, 请跟着微臣好好读。”顾八代正色道。

“师傅, 为什么要读这么多遍呢?”胤禛歪着头问。

“古人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顾八代答道。“唯有多多诵读,才能将书中的知识记熟,即使当下不明其中道理,日后用时的时候也能豁然开朗。”

“只要背熟就行了?”胤禛又问。

“自然。”顾八代答。

“若是我当下便能将这一段背出来,是不是就不必读了?”胤禛又问。

顾八代的面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但还是翻开书本第一页,提道:“大学之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胤禛便站了起来,毫不怯场地背了下来。

“好,可以了。”顾八代见确实背得熟练,又仔细打量他并未使什么小手段偷看,便知道他真的倒背如流,便抬手止了他继续背下去。

“那我背下来了,是不是就可以走了?”胤禛将书合上,便要往书箱里放去。

“胤禛阿哥,这可不行……”一旁的小太监慌了神。

若是阿哥一走了之,师傅倒是不会惩罚阿哥,恐怕遭殃的会是自己的屁股。

“可是,书本上的我已经背会了呀,还不如回去看看额娘和弟弟呢。”胤禛理所当然地回答。

不光是第一篇他倒背如流,第二篇,第三篇……他都早就学过了。

而且,他也不光是因为这个才想走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眼前的这位师傅,并非科举取仕入翰林院的,而听说是因为祖父辈和父辈世代立功,才袭世职,得了个吏部侍郎的职位。

胤禛对于靠祖辈得封的官员一向没什么好感,连科举都不曾考过,怎么能来教我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呢?

“这,这……”那小太监眼瞧着胤禛要走,一时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阻拦,急得直冒汗,而顾八代却没有如他想象中的老师傅一样大发雷霆,而是悠悠地开了口。

“胤禛阿哥既然已经熟读书本,那今天微臣便讲些书上没有的东西吧。”顾八代将书一合,并没有动怒,“微臣知道阿哥不是不学无术之人,不然也不会因为上书房而兴奋得睡不着觉,还夜半奋笔疾书了。”

“你……怎么知道?”胤禛听了这话,立刻停下了收拾书箱的动作,警惕地望向了这个狐狸老师。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昨晚的动向的?莫非此人窥伺自己行踪?这可是大罪!

可他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可是触及不到后宫的,难道自己身边的人被买通了?

莫非他当真是狐狸变的……胤禛的背后顿时有些发凉,后悔自己跟三哥借那么多志怪故事看了。

一时间,胤禛脑子里转过一百个念头,只想拔腿就往养心殿跑,告诉皇阿玛去。

“胤禛阿哥还在武艺上精进,除了弓箭外还修习摔跤,在这个年岁当真不得了。”顾八代走近他一步说道。

“你、你还知道些什么?”胤禛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眼前这人让他嗅到了两个字:危险!

那顾八代瞧着胤禛脸色大变,却轻轻地笑了,神情也缓和了下来。

“微臣还知道,胤禛阿哥十分关爱弟弟,常教弟弟学习,不过您的弟弟还年小调皮的些,此刻恐怕不太读得进书,您也不必太过忧虑,再长大些就好了。”

这也知道?定是窥探内廷了!

自己教弟弟认字写字,一向都是在这永和宫偏殿内进行的,连额娘有时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怎么眼前这个未曾谋面的师傅倒是知道?

“胤禛阿哥不必如此惊慌,微臣可没有窥伺后宫的本事,更没能耐买通阿哥的身边人。”顾八代看出了胤禛的忧虑,笑着说道,“不过是在这个位置呆得久了,习得一些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这个位置?”胤禛有些迷惑。

“微臣在进翰林院之前,是在吏部当官,见得最多的,便是形形色色的官员。看人看得多了,便也略通此道。”顾八代笑笑,“这个书上倒是没有,不知阿哥想学吗?”

“顾师傅,胤禛想学,你快教给我吧!”胤禛一改方才兴趣缺缺的模样,眼睛瞪得像铜铃。

“孩子一宿未眠也许不会有眼下乌青,但面有水肿是必然的;而阿哥执笔时虽未在手上留下墨迹,但想来有舔笔头润笔的习惯,唇内沾了些许墨色。”顾八代一项项说着。

胤禛的脸红了红,连忙取水擦嘴,又问:“那胤祚的事,师傅怎么知道?”

“阿哥转身走时,微臣瞧见您耳后蹭上半个墨指印,想来是比您年小些的孩子撒娇要您抱的时候蹭上去的。按指印大小看嘛……这宫里对得上的,想来就是您的同胞弟弟胤祚阿哥。”顾八代说着。

胤禛又去蹭耳后,愤愤地去瞪一旁的小太监:都怪你!

“阿哥不必怪奴才,宫中御用的墨都是极好的松烟墨,水泼不散,沾上了皮肤得过二十八日左右方才能褪得干净。”顾八代又笑,指了指胤禛的胳膊:“况且,除了这些,还有许多痕迹是洗不掉的。”

胳膊怎么了?

顾八代走近胤禛,低声道了声得罪,便将胤禛的袖子挽起,“这是阿哥练摔跤时护腕的印子吧?想来是自去年夏天便下了工夫,如今印子还没褪呢。”

放下袖子,手指只在胤禛的手心一按,便笑道:“骑射也下了力气,只是近来怕是有些懈怠了。”

胤禛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自从随皇阿玛出了趟海,骑射已经好久没练习了。

这些细节瞧着不过是细枝末节,但眼前之人能将常人会忽视的细枝末节堆叠起来,整理出一副完整立体的画像,倒是勾起了胤禛的兴趣。

“现在阿哥不想去皇上那里换掉微臣了吧?”顾八代眼中神情颇有些戏谑。

胤禛被看破了小心思,脸也有些发红,没做声地摇了摇头。

“微臣学这些,也许不过是当做把戏以娱宾客,但是若是阿哥学会看人的法子,日后说不定能派上大用场。”顾八代的眼中神色深沉,自从胤禛进书房开始,他便觉出此子与众不同。

能文能武,出口成诵;虽然眼下还是略显稚嫩,恐怕日后并非池中物。

有趣,有趣。顾八代的脸上又露出了狐狸似的笑容。

“……大用场?”胤禛觉得这等把戏虽然有趣,但顶多也就用来猜猜额娘今日做什么好吃的了,小六有没有按日程表好好识字,其他的,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用场。

“当年微臣曾追随镇南将军莽依图从吴三桂手中收回广西等地,广西巡抚不敌吴三桂部下,大败;莽依图与广西巡抚合兵一处,再战吴三桂手下,再败,只能鸣金收兵,回梧州修养。”顾八代并未直接回答胤禛的问题,而是提起了旧日之事。

“然后呢?”胤禛听着竟然驻守之兵外加援兵合起来都没打过吴三桂,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真是丢人!

“莽依图因屡屡受挫,阵前大病,无力带兵,便将大军指挥权托给了微臣。而微臣算准了那吴三桂手下进攻之期,又利用城中优势,将其击退;又算出他必定不甘心,定会趁除夕之夜再功,便假作在城中庆祝,疏于职守;敌将果然入套,再次被打退。”顾八代继续说了下去。

“哇——这也能算出来……”胤禛看老师的眼神已经成了完全的憧憬。

顾八代对于胤禛崇拜的眼神很是受用,又笑着讲下去:“微臣料定那叛贼心气高傲,两次大败的打击之下,定然会发起最后的拼死一击。”

“那后来呢?成功了吗?”胤禛听故事听得嘴巴不自觉地张开了,完全没意识到,顾师傅既然能全须全尾地坐在他面前说故事,这一战必然是成了的。

顾八代点了点头:“第三战时,微臣料定敌方必定拼死一搏,将精锐集中与前方,便分兵绕后,破其左而合击其右,吴三桂大军溃败,敌将破阵溃散,据微臣所见,此人虽有项羽之勇,但也如项羽般凭着一腔孤勇意气用事,果然,微臣亲自带精锐追击,果然看见他含恨自刎与河边。”

“哇——!”胤禛眼睛更亮了。

他从前读演义时,总觉得诸葛多智而近似妖;如今眼前倒是真的站着一位,运筹帷幄间,只遥遥看敌将一眼,便连敌将的死法、埋在哪儿都想好了,自己若能学会这一门技艺,那比读一百本大学还好用。

“顾师傅,反正那四书五经我也背下来了,不怕皇阿玛考教,日后上课,便教我这些吧?”胤禛提议道。

“若是阿哥能为微臣保守秘密,微臣自然愿意倾囊相授。”顾八代等的便是胤禛的这句话。

这些年,他见了许多因战功受提拔进京城为官的武将,因为不适应官场而屡屡受到排挤,而他却能激流勇进,从最开始的一个小小户部笔帖式一步步走到吏部侍郎、吏部郎中、礼部侍郎、翰林院侍讲学士,一直到现在赐直入上书房,他可不是为了来照本宣科教四书五经的。

伊尔根觉罗氏可谓满门忠烈,如今是该出一位帝师了。

作者有话说:

顾八代为顾纳禅之次子,年轻时任侠重义,好读书,善于射箭,以荫生充任护军。康熙十四年(1675年),康熙帝亲试旗员,顾八代名列第一,升为翰林院侍读学士。

破吴三桂手下吴世琮后收复了广西,虽然平三藩有功,但是被索额图评了“浮躁”二字,不但没功,还差点丢官定罪,还是老上司莽依图拼命帮忙说好话,康熙才允许他保留原职继续随军,后来出兵收了云南,才终于被康熙调到中央中用。

参考

弘昼等.《八旗满洲氏族通谱》

赵尔巽等. 《清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