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怀里的小婴儿瞪大眼睛, 长长的眼缝儿里滴溜溜闪着光。夏季热,襁褓只有薄薄一层,小胳膊摆几下, 就散了,小小不及梨子大的圆脸露在外面, 仿佛明白众人正说什么那样若有所思,盯住抱着她的人。

小公主一动, 福临的眼神就被她吸引了, 修长的手臂舒展,想抱,想到金花说不让他抱小娃娃,只得又收住手。试探着把一根白白的手指塞进婴儿手心, 被柔软的小小掌有力地握着, 他心中惊动, 胸口暖流涌, 血往脑门上冲,他眨眨眼才稳住身子。

短短几个时辰,出的事儿太多,他仿佛身处梦中,突然就得了两个孩儿……是喜事还是祸,他还来不及细想。

太后这神情,加上阴阳怪气的语气, 他忍不住打个激灵,明敏如他,立时知道太后来意不善。

拖一刻是一刻, 他绕个圈子, 装糊涂说:“何用选一个, 当然是两个都要!一起养在皇后身边,让他俩闹去。皇额娘,以后,皇后累得发懵失了礼数,您得恕她,别跟她一般见识。”

皇帝说完,低头拉住女儿的手,柔软奶奶的拳头被他握着,突然想起来手心的茧子,大人摸着尚且剌手,小婴儿的细皮嫩肉怎么经受得住!

他忙松手,把小小的拳送到眼前细看,像泡皱了,白嫩白皙,贝壳形状的指甲小小的,长长的,该剪了。他忍不住弯腰送上唇,轻轻贴一贴,鼻子凑上去,嗅着娃娃身上淡淡的奶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是金花一脚踏进鬼门关生的娃娃啊!这一下他终于下定决心。

听太后说:“自从娶了皇后,皇帝越来越没数儿了!若能两个都养着,予费这么大心力,大阵仗把坤宁宫围个水泄不通。双生子,本来议政王大臣会议就对你诸多议论,南方战事不顺、皇帝对汉人也太亲近了些。如今又生了双胞胎,宗室和老臣指不定说什么,等说出来就晚了!”

他盯着小婴儿挪不开眼,细长的眉眼,嘟嘟的唇,白嫩却有些皱的脸,他从她脸上看到自己和金花。真的如愿以偿像她又像他!他说不出鼻子像还是眼睛像,但就是肖似,他看着就知道这个娃儿是他的骨血,他的。

旁人看高大的皇帝脸上蕴着若有若无的笑,平平常常爱护逗弄小婴儿,实际上他心里念头飞驰:一边是深深的感动和感慨,他的小娃娃,他和心上人生的,相爱的明证;另一边还有无穷的忧虑,双生子,本来两个儿子也无大事,悄悄掩下,再不济送走,总不至于出人命。

可太后一旦插手,就难办了。太后命人把这殿围得铁筒一般,摆明了不准他做小动作。这架势,就算老臣不纠结在意,太后也要闹个天翻地覆。

京畿关防和铁骑都是自己人,他不怕兵变。但牵着一大两小三个人,他怕太后糊涂,大闹一场,伤着这三人中的一个,都伤着他的心尖尖儿了。

两个娃娃,他一个也舍不下。他才吃了多少苦,尚且如此,金花舍生忘死才把他们生下来,她只有更加放不开。不用说,要想不伤她的心,两个娃娃都得保着,养在他们夫妻二人身边。

他微微转脸,看跪在不远处的嬷嬷,怀里抱着另一个娃娃,不知是不是饿了,一直“啵啵”咂嘴。福临在这些愁绪里忍不住撇撇嘴,男娃娃调皮。

他心里焦急,对着这两个小宝宝,心里父爱泛滥,急切地想一把把两个娃都揽在怀里,再抱去给金花瞧瞧。

他头一次有些后悔,之前没抱过小婴儿,福全也好、三阿哥也好,刚出生时他都只淡然地冷眼旁观,没抱。若是早抱那几个孩子练练手,现在金花也不会担心他摔了娃娃,嘱咐他不能抱。

被太后不咸不淡训斥几句,他心里更逆反。皇后生产艰难,他面上淡定,实际里子唬得六神无主。太后不帮忙,反而拦着他不能进去瞧,一会儿祖宗、一会儿家法。初时他还忍着,毕竟今儿是他们夫妇的好日子,母子平安老太太叨叨两句就叨叨两句。

现在太后想动他的娃娃,他别的能忍,这个万万忍不了。

可是这事儿怎么办?他喜欢这一双儿女,不想传出双生子的异端。他想得更长远,若是他的妻只生育这一对子女,那便是唯一的嫡子和嫡女,他不想这两个孩子的身世有一点瑕疵,以后提起便被人指指点点。

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听太后的意思,她要伤娃娃性命?

福临阴着脸转身,从嬷嬷怀里小心接过儿子的襁褓。满殿的人都不敢出声,屏住气看皇帝把柔若无骨的新生儿揽在胳膊里。

他也怕有闪失,前后左右看过,两条精壮的长胳膊围成个圈,把孩子囫囵着护得周全,他才放心往内殿走,丢下一句话在空阔的殿里回响:“你们都候着。”

这句也是说给太后听,但是福临没看太后,只身干脆地走了。

“不是不让你抱……”金花见他弓着背紧张地捧着孩儿进来,小声怨一句,那胳膊缝儿粗的,万一把孩儿漏下去,那么小,那么软。

她反正不敢抱,紧着拍拍自己身边的床铺,说:“放这儿。”

福临把婴儿放在**,长嘘一口气。他刚抱着娃娃,大气儿都不敢出,不过几步路,急得他满头满脸的汗,一低头,汗落在娃娃粉白胖圆的胳膊上。

金花拿帕子拂一下,对宝宝说:“瞧把你爹累的。”顺势抓过娃娃的手看,左手看过是右手,又扭头掀开襁褓看脚丫儿。

看完二十个手指脚趾,她松口气,浑身软得像泥一样,也不知刚刚那股劲儿哪来的,柔柔拉着福临的手躺下,说:“放心了,手指头脚趾头都不多不少。”

说得福临笑了,也坐下看那小娃娃,刚只看了女儿,儿子他还没细瞧过。儿子轮廓比女儿圆润,也是长眉长眼。像他的多,像母亲只有点儿影影绰绰。

金花也发现了,轻声说:“跟你像,跟我仿佛不太像。”叹口气,想了想,还有一名,看看那个孩儿像谁,问,“还有一个呢?”

福临握着她的手,低头想了想,说:“正要跟你商议。龙凤胎……”小心看着妻的神色,她一皱眉,他就停了,斟酌着该怎么跟她商量。

“我知道都说双胞胎不祥……只是,儿子女儿,一般是我们生的,你说是不是?”她看他支支吾吾,料到他要说什么,生怕他讲出她不想听的。

生了双胎,她心满意足,一下儿子女儿都有。以前还一直遗憾,只生一个,知道养小姑娘的乐子,就不知道养小子的开心。这下好了,怀胎时难受,毕其功于一役,她一下有了两个小宝宝。

玉手支颐,侧脸盯着**的小儿,他还在“啵啵”咂嘴,小胳膊乱伸。她拉住他的小胖手,拇指捏在手背上揉一揉,不理福临,接着说:“腐朽!生两个小娃娃多不容易,怎么就成了不祥。”

突然想起双胞胎可能不健康,加之没听见外殿小儿哭,她硬撑起微微浮肿的眼皮,黯淡的眼神,透着疲倦,迟疑地问福临:“女儿没抱进来,是她,不好嚒……”

他没说话,她一急撑着头的手支起身子,松开儿子去拉福临:“双胞胎身子弱,生全须全尾的双胞胎不容易。怎么也听不见她哭?你别瞒我。”

看他仍绷着脸不说话,她开始手脚并用要挪下床,喃喃:“我自己去。”又对着外头喊,“姑姑。姑姑!”可她气力早用尽了,面对面说两句话还成,喊这一句就几不可闻了。

福临一把搂住她,那副轻飘飘的身子被他牢牢箍在怀里,腰背干瘦,硌得他胳膊发直,他把好听的嗓音收起来,只用气声说:“她好好的,刚还攥着我的手指头笑,现在太后抱着她……”

怀里的人像一团熬去水分的麦芽糖,周身都是甜的,又软,由着他使劲儿,严丝合缝嵌进怀里,全身倚靠者他,瓮声瓮气说:“那抱进来给我看看,儿子长得像你,女儿呢?像我嚒?”

说到他们的小娃娃,福临暂时抛开愁绪,语气里含着笑,还有淡淡的得意和戏谑,答:“我瞧着,也十分像我。像你,”他说着低头轻轻吻她的耳朵,“像你只有一分,眼睛鼻子都是我脸上拓下来的。”

“像你是策略……”她赌气地说,“娃娃生下来都像极了父亲,生怕父亲不认不养。这算是生物学。”小手解了他的纽子,从领口伸进去,指尖在他肩头的疤上打圈,“养养就像我了,日日对着我,怎么会不像我。”

他双手在她背上拍拍,艰难地说:“正要跟你商议,如果非这样不可,就把女儿给太后养吧?记在哪个妃子名下。儿子我们自己养。”

“如果非这样不可,也只能把儿子记出去。”她手把着肩头,窝在他胸上,像说别人的事儿似的,“清朝的公主,长大了都没好日子,若是皇后生的还好些,母家身份低微的,和亲、联姻,总是首当其冲,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茹毛饮血的糙汉子,就把娇滴滴的公主嫁过去。我舍不得。”

她从他怀里挣出来,双手去抱儿子,双手托稳了,灵巧地抱在怀里,盯着儿子的长眉长眼说:“他总是阿哥,太后肯定不舍得……”也是仗着太后只有福临一个儿子,现在还能喘气儿的孙子只有福全和怀里的,“要是只能有一个养在身边,当然要养女儿。”

抱着小娃娃,金花背靠在福临胸上,福临只看到她的大半个后脑勺,折腾了一天,她的头发散了,乌漆嘛黑披在他怀里,绕指柔的愁肠百结。她垂下头看怀里的小婴孩儿,慢声细语说:“妈也喜欢你,可妈……”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哭意,浑身冒上一阵急汗,低头去就她的脸,目光所及,一串大泪珠儿从她眼里砸在小娃娃身上。那小人儿被唬一跳,长大了没牙的嘴,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福临慌了手脚,不知是去哄小媳妇儿还是去抱娃娃,只能把两人一同搂在怀里,轻轻摇一摇,胡乱地说:“别哭啊,我们再想法子。”胳膊一紧,小人儿不知被缚了脚还是蜷了手指头,哭得更大声了。

金花仍是没声儿,珠子大的泪滴“吧嗒”落在福临胳膊上,她却顾不上自己,拍一拍怀里的儿子,拽一截袖子要去擦小娃儿的泪,又觉得衣裳湿透复干透,硬邦邦的,于是只用手掌心在儿子脸上沾一沾,想着这么一点儿母子时光,居然全是娘俩哭,心里更不好受,一口浊气涌上来,哭得哽住了,身子在福临怀里一抽一抽,儿子也在她怀里随着颤。

这一下让福临疼上加疼、慌上加慌。他哪见过她这样……平常假哭的时候多,更多的时候笑意盈盈,对着他的时候,桃花眼里都是欢欣,喜气洋洋。眼下竟然哭得抽抽儿。

她多喜欢小娃娃,他知道;她多怕疼怕难受,他也知道;她怀孕生产吃的那些苦头,他更知道。这么千难万难生的宝贝疙瘩,居然要抱给别人养。本来他只觉得她要难受,现在这难受活生生在眼前,他方发觉他受不住,她再难受一下他都不能容。

舍了家、国、天下,他也不能再让她这么着……

四手两人,捧着怀里的小儿,搓弄半天,仍是哭个不休,终于吵得殿外人忍不住,宝音隔着老远提醒一句:“娘娘,小阿哥饿了……”

两人听了都一愣。金花把孩子往福临怀里一顿,转身拉拉衣襟儿,掩紧了,垂着头,从哭声里咬着牙说:“要走快走,抱去给奶妈喂。”

福临接了孩子,愣怔半晌,只听见她说的“快走”,当真恍恍惚惚抱着孩子走回外殿,茫然地站在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