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洲的声音不疾不徐, 给人以一种惬意的安定之感。
“刚开始,听到她的那?番话,我只感到气愤, 还真没注意她是谁,待到你叫出了她的名字。不过,我认出她来, 不是因为她给我写过信,当年, 我的确是收到过一封她的来信, 拆信前, 还以为是队里谁让人代笔给我写的, 想找我帮忙, 后来, 大概看过以后也就放在了脑后。”
“我之所以记得她, 是因为之前振国跟我说,去年, 队里闹虫灾,是你配的农药让队里大大减少了损失,还说公社派了人下来,原本是想把你立成典型,大力宣传的,还打算把你调到公社工作, 你没去,最后, 换了她, 立典型的事情,也不了了之……”
邵振洲认真地?看着夏居雪, 脚下长出的影子?把两人紧密地?连在一起,两簇火焰在他眼中跳跃。
“你愿意留在我们队,我很高兴。”他最后说道。
听到邵振洲说起去年那?件事,夏居雪不由又想起郭志勤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心里一阵恶寒的同时,一番斟酌后,她决定还是把那?个“秘密”告诉邵振洲。
她沉吟了一下,道:“其实,去年,我不想去公社,一方面是真的觉得月湾队挺好的,队长、陆大娘,还有?其他很多社员,都是好人,在队里,我觉得很安心;另一方面,是因为那?个公社团委书记不是个正派人,我不想在他手下工作,当初,县知青办的同志把我们送到兰桥公社时,已经下午,所以那?天晚上,我们就被?安排住在公社的宿舍里……”
那?天晚上,孟彩菱拉着她去起夜,两人回来时,却遇见?了不可言说的一幕——那?个白天刚和她们握过手的看起来斯斯文文团委书记,偷偷摸摸地?闪进了一名女干部的房间,随即,门关了,灯也熄了,而?那?名女干部,白天和她们聊天时明明说,自己的丈夫在区里的医院上班……
夏居雪有?些难以启齿地?大概把事情说完,道:“至于那?个典型,我并未觉得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情,那?些常用?农药的防治对象、用?法?用?量、注意事项,还有?不同农药之间的配合和禁忌,都是爸爸以前教过我的,农学?院的很多学?生也都会,我觉得自己就是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就在夏居雪说话的过程中,邵振洲一直深深地?看着她,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就像刚刚参加完演习获得了嘉奖,浑身的毛孔都爽得舒张开来……
虽然说,今天这趟行程,他们先后遇到了两个让人不甚愉快的人,但同时也算大有?收获,起码,经过今天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让两人的关系又迈进了一大步,瞧这会儿,姑娘甚至愿意主动地?把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了他。
他认真地?看着夏居雪,由衷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难怪五叔公夸你,说你有?主见?,就像一团棉花包了坨铁,看起来软和,掂起来却是有?分?量的。”
邵振洲说的是心里话,他虽然常年待在部队,但部队同时也是一个小?江湖,而?他,也并非不谙俗事的瓜蛋子?。
有?的人,外表一本正经,一副好干部好党员的模样,内里却是阴损蔫坏,没少做些把种子?用?炭火煨过、把幼苗用?开水浇灌的龌龊事,而?像夏居雪这样年纪轻轻的下乡知青,要是遇到不怀好意的领导干部,自己又没有?分?辨能力和自保能力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也能猜得出来……
而?这个姑娘,虽然外表看起来就像一朵需要人呵护的“菟丝花”,但其实,却是外柔内刚的,让人喜欢得紧。
幸好,这三年来,她没有?男女那?方面的心思,一直待在原地?,哪里也没有?去;也幸好,他在合适的时间,又站在了她的面前,把他们三年前已经断了的那?根线,又拴了起来……
*
兰山桥公社五天一集,今天不是赶集日,供销社里人影不多。
邵振洲从部队回来之前,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的团长,还特意找人给他淘换了好些布票,外加又一顿语重心长的谆谆教导。
“别看你们嫂子?四十挂零的人了,买了一条新头巾,还能高兴两天呢,这姑娘啊,就没有?不喜欢花布头巾的,你多备点,准没错,该用?的时候,就得用?!”
“这找媳妇儿,也讲究快狠准,别人都是恨不能跟越野跑似的,嗷嗷嗷往前冲,你倒好,平时嗷嗷叫,关键时候掉链子?,慢腾腾地?搞狗屁的书生步,别人的儿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一身阳气打着光棍,说出去,人家?还以为老子?不关心手下的兵,老子?冤不冤?”
彼时的邵振洲只能在内心里暗自腹诽:倒是有?个姑娘时不时地?就在他心尖尖上跑五公里呢,奈何,他是寥天地?里烤火——一面热,他就算再?嗷嗷嗷地?胡乱往前冲,也冲不到姑娘的心尖尖上啊!
幸好,现在他虽然也依旧还没能跑到姑娘的心尖尖上,但起码已经劈开了一条路。
而?这会儿,邵振洲就顺着这条被?他劈开的路,揣着布票和工资,开启了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一次陪姑娘扯布做衣服的经历,那?种感觉,别有?一番滋味。
任何年代,这人长得好,都容易引人注目,这不,二人刚肩并肩地?走到供销社的布匹柜台前时,售货员大婶立马眼睛一亮,好一对惹眼的小?夫妻哟,忍不住嘴角一弯,笑?嘻嘻地?调侃起二人来。
“哟,解放军同志这是陪着媳妇儿来扯布啊,要不怎么说‘吃菜要吃白菜心,嫁人要嫁解放军’咧,这解放军同志,就是会疼媳妇儿,来来来,看上哪块料子?了,婶子?给你们扯……”
售货员大婶太过热情似火,倒是把夏居雪弄得有?几分?尴尬,想要出口纠正她的错误吧,又觉得有?些刻意了,干脆故意把脸转向柜台上的一卷卷布匹上,好掩饰住脸上的羞意,至于邵振洲,他摸了摸鼻子?,也没有?出声纠正,而?是假假地?发出了一句轻咳:“咳!”
这年月,虽然大家?伙普遍饭都吃不饱,但结婚毕竟是人生大事,再?简办也会多多少少地?封些“彩礼钱”,从十块到二三十都有?,但也有?高标准的——大一百,主要包括给女方的衣服鞋袜、结婚当天的彩礼、酒水等,虽然这么一笔钱寻常农家?很难弄到,但还是会有?人努力往这个标准上攀。
而?这会儿,邵振洲就坚持按照这个“最高标准”,给夏居雪置办衣服鞋袜:两身毛哔叽衣料,两身的确凉衣料,两条花格方围巾,两双鞋两对袜,要不是买手表需要凭票购买,有?钱也买不到,他甚至打算给夏居雪也买上一块手表,毕竟他自己有?一块价值30元的南京产紫金山牌手表。
而?这会儿,售货员大婶也看出来了,两人这应该是未婚的小?对象,男的给女的准备彩礼呢,这出手倒是大方,就算是她也有?几分?眼热,便一边笑?嘻嘻地?打趣二人,一边熟练地?“咔嚓咔嚓”撕布。
撕的过程中,还不忘对夏居雪又是一顿猛夸邵振洲:“你们这是置办彩礼吧,你这姑娘人长得水灵,眼光也好,你们年轻人的那?些子?情情爱爱,婶子?不晓得,但婶子?也是过来人啰,晓得一个男人肯为你花钱,那?就错不了……”
总之,在扯布的全过程中,夏居雪又被?人灌输了一轮“好男人经”,直到给夏居雪置办好,邵振洲打算也给未来小?舅子?夏居南扯一身的确良,再?扯三丈的“白金蓝”时,售货员大婶看向邵振洲的目光都布灵布灵的。
对于这三丈“白金蓝”,邵振洲是这么跟夏居雪说缘由的:“虽说我们结婚那?天要俭办,但我想着总也要热闹热闹的,我想好了,到时,就让居南、囍娃和文升三人,举着三面红旗去迎亲,一人一身白金蓝,喜庆又好看。”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布料够实诚,对村里的人来说,不怕布料太厚,就怕布料坏得太快,这么一身“白金蓝”,比的确良还受欢迎。
至于这所谓的“白金蓝”,是这年头一种比较厚的布料,和“的确良”这种以花色取胜的网红布料不同,人家?虽然只有?一个颜色——蓝,但属于实力派,耐脏,耐磨,做衣服裤子?都能穿很久,是社员们的心头好,当然,价格也很酸爽,每尺一块四左右,比的确良还要贵上三毛。
夏居雪,夏居雪还能说什么呢,毕竟,这是他们的婚事呢,男人如此重视,总好过敷衍了事。
她想了想,也在文具柜台给邵振洲买了一支上海产的黑色英雄牌铱金钢笔,价格也很可观,三元五角。
邵振洲脸上溢满了喜气和笑?容,直接把钢笔插在了衣兜里,道:“以后,我就专门用?它来给你写信!”
夏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