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
小草说:“我手头还有两张到上海的卧铺,干脆你拿去出手,只把票钱给我就行了,多挣的都是你的。”
从这里到上海一张卧铺三百多,票非常紧张,票贩子倒出去的行情价是加百分之三十,每张票可以挣一百多块钱。如果他接了这两张票,转手就是二百多块。他抬头看了看小草。小草诚恳地面对着他,手里捏着两张车票。只要他伸出手去,马上就可以得到二百多元。
“谢谢你了,我不要。”
小草愕然问道:“有钱你也不挣?你是不是有毛病?”
“不是我有毛病,是你自己有毛病,有钱你自己为啥不挣?你是不是钱特多,或者手里的票特多?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能从你一个小丫头手里赚那两个芝麻绿豆钱吗?”
小草不屑地咧咧嘴:“你那么有志气有本事,何必还靠给人家擦皮鞋把人家的臭鞋当饭碗呢?”
何天亮恼羞成怒,涨红了脸说:“去去去,滚远点倒你的票去,别在这儿耽误我的生意。”
小草愤愤地说:“不要就不要,那么凶干什么?天生的贱命谁也没办法。”说罢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走了。
何天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里头不由升起一丝歉意。小草无疑是出于对他的感激而表示的好意,自己确实没有必要对人家那种态度。但是如果他接受了这份好意,那就意味着他混到了需要一个小姑娘怜悯同情的地步,想到这一点,何天亮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今天这里风不顺,一上午只擦了一双皮鞋,还是小草照顾他的生意。何天亮朝地上啐了一口,收拾起擦皮鞋的家什,开始转移战场。
从火车站到大转盘叫天水街,从大转盘到黄河边叫林荫道。林荫道名副其实,路两旁挺拔的白杨和虬劲的洋槐伸出枝丫在天空架起了拱顶,繁茂的枝叶在地上布下浓阴,夏季走在这条路上根本晒不到太阳。何天亮发现这条路虽然僻静,行人却络绎不绝,于是就停下来在路边摆开了擦鞋摊子。
呆候了半晌,这里的行人似乎都在忧国忧民,陷入对国计民生重大课题的沉思默想当中,悠悠漫步者,疾步如风者,单人独行者,成群结队者,一个个面容凝重表情呆滞目不斜视,竟无人对何天亮的擦鞋摊子看上一眼。
何天亮耐心地等着,他把自己想象成猎人和钓客,以此来平服内心的焦灼与急躁,几个月来这种守株待兔或者说是等鱼上钩式的赚钱方式已经培育出了他的这种心态:有生意上门不激动,没生意也不着急,权当休息。他知道急是没有用的,等待是必要的,往往只要有第一个顾客,后面的人便会接踵而来。
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何天亮在路旁枯坐干等。上午在火车站剃了光头,到了这里生意不好也懒得换个地方。行人过了一拨儿又一拨儿,就是没有人理会他。今天真是见鬼了,说不定真要剃光头开不了张了。他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收拾家什准备转移到别处再碰碰运气。正要走,一位老者隔着马路冲他挥手叫喊:“擦鞋的小伙子,过来。”边喊还边用手指指自己的脚。
何天亮见他要叫自己穿过马路给他擦鞋,心情不好本想不理他,转念又想,他年纪大了,过马路不方便,反正自己是为了挣钱,在这儿也是挣,过了马路也是挣,虽然麻烦点,只要能挣上钱就行,总比守在这儿干瞪眼强。于是他就提着椅子和箱子闪避着往来疾驶的汽车过了马路来到老者面前。
“大爷,您要擦皮鞋吗?”何天亮谦恭有礼地问。
“不擦鞋我叫你干什么?”
何天亮见这个老头说话挺冲,脾气挺大性格挺倔,就不再吭声,支起摊子请他坐在折叠椅上。
老者将脚跷起来放到脚架上问道:“擦一双鞋多少钱?”
何天亮说:“两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打蜡再加一块。”他见这老头倔,不敢跟他玩打完蜡再加钱那一套,就实话实说。
“嗯,我擦两块钱的。”老头又问,“你是哪里人?听口音像是本地的。”
何天亮用水细心地把他鞋上的泥灰冲掉,回答说:“我就是本地的。”
“本地的?”老头有些奇怪。街上擦皮鞋的不少,可都是外地人或近郊农村的妇女孩子进城挖光阴弄几个零用钱。据说在城里擦皮鞋也比在农村从老母鸡屁股里掏钱挣得多。本地人,而且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给人擦皮鞋的确少见。
老者不再说话,专注地看着何天亮给他擦皮鞋。何天亮把他两只皮鞋上的灰土用水清洗干净之后,又认真地抹上鞋油,然后用鞋刷擦匀,再用软布打光。见何天亮拿出蜡块欲给他的皮鞋打蜡,老头忙说:“不打,不打。”
何天亮说:“打吧,我不另收您钱。今天您是我头一个顾客,算我优惠您老人家。”
鞋擦好了,老人翻来覆去地看看,皮鞋光亮如新,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掏出三块钱递给何天亮。何天亮接过钱赶紧道了声“谢谢”。
老人并不急于走开,仍然坐在椅子上问道:“看你擦鞋的手法不很熟练,鞋油也耗得多,干这行时间不长吧?”
何天亮笑笑说:“干了也有几个月了。”
老头又问:“你身强力壮,年纪轻轻的,要是为了挣钱,天下路子多着呢,咋就看上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