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番外上
五月的风从廊下吹来,带来春末夏初蓬勃葱郁的气息。高高的旗杆上,鲤鱼旗迎风飘扬,舒展着游动的身姿。
又是一年五月五。
进藤佐为不禁有几分走神,每年的这个日子,对他而言,总是有几分复杂的意味。只因为他的父亲,被视作日本围棋复兴‘旗帜’的进藤光,在这一天里,面对他时,目光中同样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进藤’这个姓氏,在如今的日本围棋界乃至世界棋坛,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这是一个神话,而铸就这个神话的人,正是名为进藤光的男子。
二十年的时间里,整个世界棋坛都笼罩在‘进藤光’的光环之下。不管是日本、韩国、中国、抑或来自其他地区的棋手,在面对‘进藤光’这个名字的时候,都发自内心的敬畏。
曾有棋手与进藤光对弈后,满头冷汗,“在围棋这个领域里,在他面前,我感到自身被完全支配的彻底恐惧着。”
强大到不可思议的进藤光,统治了整个围棋界整整二十年,也惊艳了整个围棋界的历史。他的棋谱被奉为圣典,他的每一场对弈都能吸引不可计数的棋迷,进藤光的魅力,他在围棋之上的力量,彻底征服了所有的棋手。
进藤佐为懂事的时候,他的耳边围绕的就已经都是对他父亲的赞美与推崇。即使后来他私下了解到自家父亲年少时期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无损于‘进藤光’这个名字的威仪。
进藤……进藤……进藤……这个姓氏已经被载入围棋历史之中,留下浓墨重彩无可磨灭的一笔。
廊下的风铃轻轻相碰,声音清脆悦耳,系着的纸条****悠悠。
他是进藤佐为,有一个名为进藤光的父亲,母不详。如果要填家庭关系表,他只能留下这简单的几条信息。
实话而言,他一直觉得‘进藤佐为’这个名字念起来挺拗口的,偏偏无论是让人称呼自己‘进藤’还是‘佐为’他都会有些不快。
极其偶然的时候里,棋院一些跟父亲的同辈职业棋士会提起‘佐为’这个名字。以‘sai’为名的网络棋神,无一敌手的传奇人物,他的父亲进藤光亲口承认的老师。无论哪一条哪一件都是足以让人津津乐道向往不已的传说。
然而,直至如今,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个‘sai’的真实身份,只能从进藤光只言片语中隐约意识到人大概已经不再了。不能与这样的传奇人物相交一番,和谷叔叔他们还是挺遗憾的。
对进藤佐为而言,却是莫名的松了口气。
古式的和室,门被拉开。走出来的男人不再年轻,一双鹰隼般的眼眸依然锐利如昔。
进藤佐为颇有几分茫然地从廊下站起来,张了张口,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男人这几个月里迅速带上老态的身体不再磐石山岳般稳重坚厚,仿似已被风吹拂了千万年,轻微的力道,就可以从风化的内里带出窸窣的碎片。
“进去看看他吧。”男人这么说着,却看向了天空。那里晴空万里,一丝云也没有,蓝得像琉璃一般。仿佛……仿佛是在等候着属于它的,振翅高空翱翔天际的鸟儿。
进藤佐为几乎是空白着思绪走进那间和室的。
古典的和室,却出乎意料的有着明亮的光线。这是进藤光向来的风格,他总是喜欢充满着光亮的所在,就像是他的名字‘光’。
曾经属于进藤家的老宅到底没有在怪兽般迅速扩张的城市中幸存下来。也许曾经是有过作为名人‘进藤光’故居的价值的,但出乎意料的,进藤光最后平静地拒绝了政府这一看似双赢的提案。
对于进藤光来说,除了从那座老宅中带出的,属于他家人留给他的遗物外,也就没有什么必须坚持的形式上的需要了。
而年纪渐大之后,他反而开始更偏好古典的生活方式,包括购进这座日式的宅院。进藤佐为有时候在进藤光带着说不出的古典优雅韵味的动作中,会恍惚的看到另一个身影,一个跨越千年与他不可思议地重叠的身影。
进藤佐为知道,那是就是‘sai’——藤原佐为。
进藤佐为放轻脚步,走近床榻边。他的步履越发沉重迟疑着,小心翼翼的脚步分不清是唯恐打扰这份安静还是恐惧着某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然而,半躺在**的人已经看到了他。那人露出一个他熟悉无比的笑容,“过来吧,小为。”
小为……小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叫他的呢?鲜明的记忆却清晰地提醒着他——起因不就是他自己吗。
进藤佐为为人称道的除了进藤光这个‘棋坛之光’的父亲,还有他本身的围棋天赋。
据说在他还是咿呀学语的婴儿时期,就已经表现出对围棋的极大兴趣与喜爱。蒙昧初开之后,他的围棋天赋更是超越常人的想象。就像是曾经的塔矢行洋阻止塔矢亮与同龄孩子对弈的原因一样,最开始与进藤佐为对弈的就已经是远超同龄人棋力的棋手。
逝世前的塔矢行洋,看着当时还只是个稚拙将棋子放在棋盘上的进藤佐为,叹息的语气里蕴含着深深的遗憾——不能生于同一时代,不能平等地对局,不能眼看这样的奇才崛起的无奈。
因父亲与天赋的原因,进藤佐为饱受期待。从启蒙到平等对局,他几乎是在日本围棋界所有人的精心呵护下成长起来的。他的父亲有着极好的人缘,棋院的职业棋手对他都十分照顾。在围棋之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所有人都以欣慰且本该如此的目光注视着他。
进藤佐为某种程度上与曾经的塔矢亮很相似,同样有着声明卓著的父亲,同样有着超出常人的天赋,同样在同龄人中的孤独。
但他们又是不同的。塔矢亮从一开始就明确着己身在围棋之上的决心,进藤佐为却有过深深的迷茫。
拿起棋子时的温度与动作,仿似深刻于灵魂般熟悉。他似乎曾经在无边无际的时光梦境中,一遍遍地端坐于棋盘之前。梦境里的人有着模糊的影子,隐约的长发逶迤,手中执扇是穿过时间的执着与挚忱。
进藤佐为为此而深深的迷茫着:他为何而下棋?
他的父亲,每每叫他‘佐为’的时候,透过时光的眼睛里,看着的到底是谁?
在参加职业比赛的前夕,进藤佐为逃了。
他幼稚地离家出走,像是每一个在那个年龄里的叛逆孩子都有过的念头一般。列车驶向未知的远方,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列车之上,茫然地看着窗外渐渐后退成一个个剪影的城市、郊区、村落、海岸……。
在从没听说过的地方下了车,身上仅有的少许的金钱让他在华灯初上之时,总算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之地。小小的旅馆房间,老旧的房间墙壁斑驳,墙角有着大滩他不敢细究的污迹。
他和衣躺在**,原以为会难以入睡,却出乎意料的一触及床铺,困意就沉沉的压下来,黑暗席卷了所有的思绪。
日本是个岛国,伴随着的是漫长的海岸线。第二天,进藤佐为漫无目的地游**在这个以渔业为生的小镇,看着他们平凡而简单的生活。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有着一个大名鼎鼎的父亲,没有人知道有多少视线投注在他身上,甚至没有人会想到围棋。
那实在是与这里的生活大相径庭的东西。
他原以为他会感到轻松。一直以来沉重压在他身上的他以为的,他父亲的光环,他人的期许……他以为只要逃离这些就可以获得轻松。
坐在海岸边,看着浪花卷出白色的花沫,直到身子阴冷发麻至毫无知觉,直到阳光渐渐低下去,海面不再湛蓝美丽,开始露出狰狞的黑色。
进藤佐为不知道,他的父亲,曾经也这样坐在海岸边,任由混乱的思绪与记忆席卷身心。那时候的进藤光,最终在黑暗中走了出来,以失去什么为代价,走出了进藤光的路。
同样的混乱与黑暗也找上了进藤佐为。在一天未进食的恍惚中,第一次的,他看清了从来记不住的梦境。长发逶迤,高冠广袖,风华绝代的男子向他微微笑着。
陌生的服饰,陌生的人,却是熟悉的面容。他们宛如在镜面的内外,看着倒映着的另一个自己。
那人看着他,目光里糅杂着心疼、难过、欣慰、还有深深的羡慕……
‘你在羡慕我?’进藤佐为疑惑着,‘为什么?’
仿若心灵相通,他立时知道了答案,‘因为你能够拿起棋子。’能够用自己的双手下一局棋。
‘因为你能够在他身边。’能够在进藤光的身边,无论以何种身份以何种方式。
‘你是谁?’进藤佐为越发地迷惑着,心底却无端地知道了答案。
‘我是谁?’那人笑了,手遥遥抬起,伸向进藤佐为,握住他同样抬起的手,‘我就是你啊。’
他们的手相交着,在漫天的白光中越走越近,最终融为一体。
——我是谁
——我是藤原佐为。
——我也是进藤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