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火哔剥升了起来。
谢玹紧贴着高高燃起的火炉,自己怀里也抱着一个小的,那煞白的脸才终于缓和了点颜色。秦庭与凤九渊则一人一方,俨然坐出了楚河汉界的姿态。
凤九渊来此确实是有要事与谢玹相商,虽说秦家也是其中一环,并不需要避讳,但若是让凤九渊明明白白地说与秦庭听,他也是不愿意的。
不然他也不会趁着秦庭被自己扔出来的鱼饵钓走之时,自己钻空子与谢玹来了番云雨。
若论先后,他确实自小与谢玹相识,可他与谢玹已然错失了这么多年。
凤九渊觉得,自己大抵还是带着卑劣的嫉妒之心,每回有人接近谢玹,与之亲密,心中都要翻腾一回。
然而成长经历造就了他,即便心中再多奔腾的思绪,也要一应压在他平静的眼下。
只待有人去点燃。
偏偏旁边坐着一个碍眼的秦庭。
杜喻之惯会懂得察言观色,闻见了空气中的暗流,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递到了谢玹跟前:“十三殿下请过目。”
谢玹正在倦懒地喝着热水,闻言眼皮一掀,只轻轻瞟了一眼,便知这是什么东西了。
“李缙怎么说?”谢玹垂眼,将目光落在杯中的茶叶上,并未去接,“他的布置被一个活着的谢青彦打乱,如今是恨还是妥协?”
杜喻之看了凤九渊一眼,得到首肯之后,才道:“李缙没表态,但看他的意思,应当是愿意与我们合作了。”
“哦?他原话是什么?”
杜喻之:“呃……‘多谢王爷与殿下将真相告知与下官,既然你我敌人一致,便握手言和吧。’”
谢玹嗤笑一声:“老狐狸。”
李缙可未曾放弃他的宏图大业。
谢玹放下茶杯,将杜喻之手中的纸张取过来,又随手放到了秦庭手中:“看看吧,是不是你娘的字迹。”
其实不用看,那张写满了秦家善意谎言的纸张,已经说明了一切。
可秦庭还是细细用目光将纸上娟秀的字描摹了一遍,轻轻点了点头。
谢玹也有些感慨。
世上有大仁大义的人不多,秦家与萧家并未有太深的交情,却帮以生命的代价帮他们承载了真相。沧海之中的一粟,落到秦庭头上,也是沉甸甸的。
他勉为其难地从汤婆子上挪开一只手,想要去安抚一下秦庭,就听许久没开口的凤九渊道:“虎符是我主动给太后的。”
谢玹一顿:“嗯?”
他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向凤九渊:“怎么说?”
“我父王救下谢青彦这件事,并没有瞒太后多久,几年前,她从北疆传回这个消息,没过多久,就有人到了怀远王府。”
凤九渊说着,抬手朝虚空处轻轻打了个响指,便有黑影自窗边一闪而过,去清掉那些多余的耳目。
“谢青彦知道当年萧家灭门的真相,这事一直是横亘在太后心头的一根刺,她担心事情败露失了民心,无论如何都要亲耳得知谢青彦已死。父王病逝后,我力有不逮,无力保谢青彦周全,索性退了一步。”
谢玹边思索,边顺着凤九渊的话说道:“所以你以上交虎符示好,并希望太后留下谢青彦?”
凤九渊轻轻笑道:“正是。”
“那他出现在永州,也是你与太后二人合谋而为?”
凤九渊:“谢青彦是随我一同来的。不过,在李缙的眼里,谢青彦是自己逃出来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是如李缙这般狂妄的自以为是的“智者”。
突然得知有谢青彦此人,并且逃离北疆出现在永州,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其中有诈。可即便是知道其中有诈,以李缙的性格,也要蹚上一蹚。
谢青彦,是针对李缙量身定制的一个诱饵,让他愿者上钩。
思至此,谢玹缓缓的,却掷地有声道:“你与太后要借谢青彦,引诱李缙谋反。”
凤九渊望向他,眼中多了份怀念:“星澜,你还是如当年那般聪慧。”
可如何能保证李缙真的能下这个决心?以及他谢玹的入局,是否会打破太后与诸位世家之间的对峙与博弈?
凤九渊说的很克制,谢玹清楚,其中定然还埋藏着一些其他的秘密。
不过,也不必现在就刨根问底。有些秘密,还是自己去发现为好。
谢玹沉默地喝了口茶,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没察觉到旁边被晾了许久的秦庭手掌一翻,藏入了袖中。等他从思绪中抽离,就看见秦庭正低着头,手放在嘴边,身子偶尔无声地耸动两下。
“你怎么了?”谢玹问。
秦庭虚弱地摇了摇头:“无碍,兴许是受了凉,头有些晕。”
谢玹:“……”
谢玹:“真的吗?”
在雪地里晾了一整晚的月光,身上却依旧火烧似的热,更别谈他还有个好身手,这个人,在屋子里烤了会火,就开始受凉了?
没等谢玹说话,凤九渊便率先道:“伤寒可不是小病,秦大人若实在难受,可随我杜伯父一同去我府上看看,府上的郎中虽不比京城,但也比驿馆中的要好许多。”
言下之意就是,你快滚罢。
和杜喻之一起滚。
被突然点名的杜喻之:“……”
秦庭偏不滚,他不仅不滚,还要磨磨蹭蹭地往谢玹的方向靠,当着凤九渊的面,一手绕过谢玹的腰部,整个人没骨头似的一歪,将重量全部压在谢玹身上。
“不要。”秦庭小声撒娇,“别处没小殿下的身边暖。”
凤九渊:“……”
谢玹:“……”
他有些想笑,心道,平日里各个儿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怎么一到这时候就扮起虚弱,争先恐后地往他身边凑呢?
他谢玹可不是什么好人。
但他到底存着点良心,心中也有点担忧秦庭是真的受了风寒。于是他拍了拍秦庭的手背,想要劝他去看看郎中,岂料刚一开口,未说出口的话语便尽数被咳嗽吞没。
这无缘无故的咳嗽来得莫名,却宛若滔天的海浪一般,瞬间掠夺了谢玹所有的精力。即便捂住嘴,咳嗽仍然不止息,让他整个人如同摇摆的破旧零件,仿佛一秒就要散架。
他咳得天昏地暗,秦庭瞬间就不晕了,飞快爬起来扶住了谢玹:“星澜!”
凤九渊也快步上前来,去搭谢玹的脉象。
一时间无人说话,唯有谢玹沉闷的咳嗽声,密集而焦躁地敲打在旁人的心上。
在这个节骨眼上,方才还势若水火的二人,回头一对视,竟奇迹般的在对方眼中得到了答案。
——是钩吻。
没想到进屋之前假装的那几声咳嗽,竟真的应验在了身上。
这毒发得又快又急,然而事实上,却早有预兆。凤九渊想起他与谢玹一起去府衙之前,那时谢玹便有些不对劲了——血气方刚的少年,为何会下个马车就腿软?
他们将谢玹转到**,为他盖好被子,又匆忙托人去凤九渊的府上请郎中。折腾一番后,咳嗽是止了,谢玹却已不复往日的灵动。
他双眼紧闭,被塞到被子里,就那么小小的一个,看着就让人心疼。
郎中开了几服药后,秦庭就不见了踪迹,凤九渊身边的暗卫取讯回来,说他往蓬莱飞信一封。
凤九渊也没去管。
他只是握着谢玹的手腕,守在他的床边。
无人可见之处,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谢玹迷迷糊糊睡了许久,在睁开眼时,天色便又被夜色所笼罩。屋子里黑乎乎的也没开灯,谢玹头晕脑胀,胸口还有些撕裂般的疼痛,他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腕被禁锢在某一处,令他无法动弹。
透过月色的影,谢玹认出那人,是凤九渊。
“为什么不吃钩吻?”黑影开口了。
语气依旧平整温和,并非质问。
秦庭或许暂时未发现其中蹊跷,以为只是毒发,但凤九渊可不这么认为。那钩吻他识得,也记得如何用它控制活物,时间一到,首次毒发,绝对不会是谢玹这个样子。
他一定忍过了许多次,如今才被二人撞见。
“……”谢玹默了默,“我不喜欢做牵一丝动一线的傀儡。不过是毒发,又不会死,扛扛就过去了。”
凤九渊眉心一跳,像想起一些久远的、难堪的回忆来。
“那你为何要用这种办法去借太后的力?”
他气息急促了些许,像是在害怕,听得谢玹有一瞬间的恍惚。
凤九渊害怕?怎么可能。
于是谢玹摇摇头:“我别无选择。”
“你想当皇帝?”
谢玹:“是。”
“我帮你。”凤九渊平静道,“凤家军队盘踞北疆,养精蓄锐多年,或可逼宫一战。只要谢青山死了,我就有办法推你上皇位。”
谢玹脸色一变:“九哥哥!”
“想要皇位还可另寻他路,你若当时写信于我,如今已然贵为天子。”凤九渊道,“为什么不找我?”
若说最开始,凤九渊还装得像模像样,如今却已然暴露心中所想。他像一只隐忍在暗夜中的猛兽,看见猎物陷入虚弱,终于露出獠牙与渴望。
谢玹借着月光,反手摸到凤九渊的腕骨,冷静道:“凤九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回应他的,是死寂般的静默。
良久之后,他听见凤九渊的呼吸再次冗长,声音亦恢复到属于他的醇厚与温柔:“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拿来,若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可以为你去摘,你明白吗?星澜。”
谢玹张了张嘴。
他觉得今夜的凤九渊有些不对劲,平日性情温和到几近淡漠的人,为何会说出这种莽撞的话?
但他脑子里实在是太过混沌,如今保持理智已是不易,旁的什么,也做不到了。
凤九渊叹了口气。
“我可以抱抱你吗?”他轻声问道。
谢玹:“……”
他依旧在尝试动自己的手腕,发现它还是被凤九渊牢牢地攥在手心。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滚烫到灼烧的怀抱。
凤九渊:“没事,睡吧,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