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彦是当今天子谢青山的哥哥。

身体很好——至少比他那病秧子弟弟好许多。要论才情,他们谢家人做诗人要比做皇帝好,或者做个闲散游人什么的,可惜命运总喜欢和人开玩笑,当不上皇帝就需死得早,否则太后就无法掌权。

先皇一死,他们这些尚且稚嫩、小鸡崽子似的皇子们,除了谢青山,便要通通去见阎王。

谢青彦最后也得了一杯毒药。

临到终了,谢青彦自知世上没人救得了他,眼一闭心一横,将毒药灌下了肚。

再醒来时,他已不再京城了。

他坐在一架辇车里,入眼皆是陌生的环境,空空****的车内,与他同乘一坐的,只有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见他醒了,少年冷静地说:“我叫凤九渊。”

于是谢青彦知道,自己是被怀远王凤家救了。

至于是偷梁换柱,还是另谋他法,便不是他所知晓之事。

凤家行事温而婉,但绝非十足的好人,能救下他,一定有其他的用处。这场匆忙的逃亡之路上,太后与王家的兵马穷追不舍,他一路辗转不知去往了何处,到最后彻底迎来安宁时,伤情已然蔓延至全身。

身为谢青彦浑然清醒的人生,至此戛然而止。

而凤家还在继续谋划——闻风起时,便做好万全准备,方才不会被时代的洪流卷至浪涛之中。

十多年后,原本已经死去的谢青彦,重新出现。

那场寂静多年的风,也终于要再次吹起。

谢玹牵着谢青彦的手,一步步引他上马车,带他回居住的驿馆,最后亲自将他安置在自己下榻的地方。

他对这位皇叔并没有太多记忆。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谢青彦脖子侧面的青黑色胎记。

前世的谢青山经常当着谢玹的面怀念他的诸位兄长们。

说他们志趣高雅,喜好山水,每逢庙会、春猎等大型全民娱乐的活动,都有他们的身影。但,众多皇子中,没有一个人皇位感兴趣。

谢青山说他们是不争不抢,淡泊名利,那时谢玹边听边附和,回头又暗自腹诽:什么淡泊名利,分明就是懦弱。

不敢争,怕作出头鸟被当头一刀,不敢抢,怕旁人渔翁得利,自己满盘皆输。

如果是他,大不了就去拼个你死我活。

前世的记忆与今生的记忆逐渐混淆、融合,他披着年轻的壳子,内里却是沉重、疲倦的灵魂,走上这条路时,虽然不说,但大抵还是孤独的。

如今陡然触碰到那么丁点与前世的牵连,觉得熨帖的同时,又升起一丝惘然来。

此去经年,寥寥话语,却是旁人无法回头的一生。

有懂事的随从不闻不听不多话,只说要带贵人下去好好服侍安顿,但谢玹拒绝了——他亲自哄着只有孩童心智的谢青彦入塌休息,给他盖被子,哼曲子,把自己这辈子仅剩的耐心全交待在这。

等谢青彦终于睡下,天边已然泛起了蒙蒙的雪青色。

谢玹打着哈欠走出门时,觉得凉风刺骨,不免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低眉系扣结时,耳边传来窸窣的宛若轻羽纷飞的声音。

福至心灵般,他抬头一看,远山与屋檐,阁前的盆景与假山,皆覆上一层纸皮般的薄雪。

凉意就是从这些不起眼的小颗粒中散出的。

空中亦簌簌不绝。

这个冬雪清晨,冻得人不肯迈出院落半步,而在不远处,有一人只着了一件轻衫,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精瘦有力的胳膊,正在雪地里挥剑。

之所以用“挥”,是因为他明明可以将剑耍得得心应手,却好似手上的剑有千钧重,半死不活地将那细剑往四方甩出去。

这般没有美感、不着章法的挥剑姿势,任何一个尊重剑的人,都不敢说他是在舞剑。

离他最近的一棵常青树最先遭殃。

在冬日也十分坚挺,不会凋零的针型叶片,随着他偶尔踉跄几步,偶尔下腰翻个跟头,偶尔还要踩着树干上屋檐蹬两下再飞下来的种种要命动作,行将朽木般的摇晃着树身。

谢玹看了半晌,出声叫他:“秦庭。”

“刷——”

秦庭挥剑的姿势并未被打断,反而比自己一个人时更为凛冽。他流利转身,看见站在廊下的谢玹,微微一笑,竟就这么凌空冲他飞来。

谢玹根本来不及闪避。

好在秦庭不是真的想摔在谢玹身上,并且与他抱成一团滚在雪地里去,中途硬生生手腕一转,将剑锋偏离了三寸,直至时,剑锋擦着谢玹的耳畔,“铮”的一声插进了他身后的房柱上。

“小殿下。”刚运动一场,秦庭浑身冒汗,脸颊与胸膛不知是冻的还是热的,大片大片的绯红色蔓延开来。

只见他屈指一弹,一阵劲风敲不知打在了何处,那一刻,一坛和谢玹脑袋般大小的酒便出现在秦庭手中。

他一手拎着坛口,递到谢玹跟前:“喝酒?”

谢玹:“?”

秦庭又笑了笑:“今天是我生辰,小殿下不给个面子?”

谢玹冷静道:“你不是槐序时节出生?”

秦庭:“……”

他脸上的最后一抹笑意也如暮色被黑夜吞噬一般,消失在他泛着红意的脸上了。

他耸耸肩,不再看谢玹,转身又重新走回了雪地里。

方才练剑的那一块高台,已成为一片天然的歇息之处。驿馆的院落又坐西朝东,正好可看见蛋黄似的太阳正从天的另一边缓缓升起。秦庭像不知道冷似的,一边望着那片天,一边大口大口地将酒往嘴里灌。

身后已不再有声响。秦庭分得清谢玹与旁人的呼吸声,现在,他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秦庭扯着嘴角,又仰头喝了一口。

这场雪不见停。

不仅不见停,还有愈下愈大的趋势。院落边盖住井口的圆形盖子,被积雪垒成一顶高而滑稽的帽子,秦庭身边的常青树也被覆雪盘弄得不成原形。

一坛酒很快见底。

秦庭爱酒,也从不糟蹋酒,豪饮痛快,但是于秦庭这样的人来说,是暴殄天物。

但他此时俨然已经不像世人眼中的那个秦槐序了。

天边将出不出的日光终于冒出头来,倾泻出今日的第一缕光线。秦庭放下空坛,被积雪反射的光芒刺得闭上了眼。

倏而,头顶的凉意一停。

秦庭骤然睁眼。

他回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谢玹已去而复返,仍旧裹着一身厚实的大氅,显然是怕极了冷。整张脸被脖颈间的白色绒毛埋了一大半,只露出那双动人的眼。

谢玹撑着一把素色的伞,见秦庭转头看他,于是垫着脚又往前伸了伸手。

他将纸伞举过秦庭头顶,为他遮去所有的风雪。

见到秦庭的神情,谢玹向来淡然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诧异来。

原来秦庭的脸上异于寻常的颜色并非是冻的,也不是酒意催发,而是情绪至上泪水划过后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