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搞砸成这样,我无颜回去见青霭。

四岁,青霭哭着想找爹娘,我告诉她爹娘找不见了。

五岁,青霭哭着说她不想上街去要饭,我告诉她不行,然后拉着不停流泪的她到街上去,也不哄她,因为这样能要更多,肚子就能吃饱,我们才会长大长高。

十一岁,她说不喜欢我做锦衣卫,问我可不可以做别的,我没回答她,配上了董君白给的绣春刀。

再长大点儿,她想出去玩,我担忧她因容貌招致灾祸,每次上街必要求她戴上席帽,也不许她交朋友,怕是仇家伪装来报复。

文德元年的卢青霭十七岁,她哭着说不想嫁瀚王,许是多年经验告诉她,她的哥哥从来什么也做不到,又说,算了,嫁便嫁吧。

我说若她真嫁了,我半路上把她劫走,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躲哪儿去?最后还可能引起两国开战,边境百姓又何其无辜,要为我兄妹枉送性命。

许家酒楼的皇都春入口甘甜,我躺在张闻府里最高那间屋的屋顶上,喝了一坛又一坛。

酒这玩意儿喝多了会漏,化成水从眼睛里流出来,闭上眼也关不住。

天边现出鱼肚白时,张闻来了,一身曳撒在我脚旁边坐下,望着东边:“家里小厮去你家告诉咱家,千户大人在咱家府上嚎啕大哭。”

我吸了吸鼻子,纠正:“嚎啕是绝没有的。”

这时辰,早朝已经开始了,又或许已经结束,诏书也已经宣读,董婵在宫里,会很快知道消息,我家离皇宫不算远,宣旨的太监半个时辰之内就能到我家。

她们此刻一定在哭,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这儿喝酒。

天边的鱼肚白染上红光,太阳冒出了头,阳光刺痛我双眼,我拎起酒坛子继续灌,一只手伸出来抓住酒坛:“别喝了,诏书已经改了。”

我稍稍懵了一下,丢了酒坛坐起身来,盯着张闻的嘴唇,十分怀疑他刚才是否说了话。

张闻的嘴唇又动了,晨光里,他的唇形、声音,同时告诉我:“卢青枫,诏书已经改了,公主和卢青蔼都不用去漠国和亲,瀚王一大早进宫面见圣上,赶在早朝之前向圣上取消了这两门婚事。”

我呆坐良久,有点不敢相信瀚王竟然真的进宫去撤了婚事。

青霭不用嫁给她了,董婵也会留在大魏,我还能看见她们姐妹二人在一起玩耍说悄悄话,一如我们小时在一起玩的情形。

“是真的?”我忍不住要确认,虽然心知张闻绝无可能拿这事来骗我捉弄我。

“自然是真的,厂公我是秉笔太监。”张闻看着我眼睛,“新的诏书已经下了,今日卯时初刻向百官宣读,瀚王另求娶了他人,诏书宣读之时咱家就在朝上,此事已尘埃落定,不会再有变数。”

我看着张闻,笑了起来,他也笑,拍了拍我肩膀,轻轻说了声:“谢了,青枫老弟。”

不知道他谢什么东西,不过还是很高兴,我砸了这贼太监一拳,张闻哎哟一声,笑着把我拉了起来,捉住我肩膀跃下房顶。

喝两杯热茶醒了酒,我脑门清醒,步履稳健上街去买早饭。

那天的荷叶鸡腿不错,今日有高兴事,想来青霭也有胃口多吃,我买了两只荷叶鸡腿,两大块糯米糕和两块芙蓉饼,喜滋滋拎着回家。

一路走一路琢磨,瀚王是怎么改变想法了的,许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不该糟蹋两个小姑娘?又或许回家之后后怕起来,怕我追去他家把他阉了?

总之有此转变真是太好了,这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天也助我。

等瀚王大婚那日,我一定要送份贵重的贺礼给他,谢谢他人性尚存放过我的两个妹妹。

“卢大人。”忽然一辆马车从后头上来,停在我身边,小窗帘子撩上去,里面坐着个官,头戴乌纱帽,绯色公服上一块孔雀补子。

是刚下朝从宫里出来的巩淳。

我停下了脚步,带着不错的心情朝他抱拳,“巩侍郎。”

“卢大人,恭喜你啊。”巩淳打量我一眼,像是刚认识我似的,眼里带笑,道,“巩某早觉着卢大人如此风流俊秀少年郎,不适合在锦衣卫里干些打打杀杀的活,如今才算是有了真正适合你的归宿,总算是能靠脸吃饭,舒舒服服过过养尊处优的日子了。”

我不甚明白他在说什么,心中猜测一番,皱眉:“我是要调任了?不在锦衣卫了?”

这不大可能吧,锦衣卫就是锦衣卫,调到哪儿去,也还是锦衣卫啊。

巩淳不说话,只嘴角翘得老高,意味深长地笑,冲我随意一拱手,示意车夫驱车走了。

这莫名其妙的侍郎。

又买了些烹好的狗食,我回了家去,推开门正要唤青霭和那黄毛小狗来吃早饭,却先被前院一院子忙碌的卷毛晃了眼睛。

他们正在折腾前院里的那些大箱子。

应当是来把聘礼抬回去的,毕竟都是些贵重东西,既然婚事取消了,东西理应拿回去。

“辛苦了。”我朝其中最近的一个漠国护卫道,“劳烦替我向你们家王爷道声谢。”

护卫直起身,漠国人都长得牛高马大,比我高了小半截脑袋,明明十分威武,却一脸憨样,扭头看看其他护卫,仿佛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冲我微微弯了弯腰,略带恭敬道:“是。”

说来是怪事,我今日瞧他们这卷毛和胡子,竟觉得顺眼了许多,似乎也别有一种粗犷的英俊感觉。

“青霭,青霭!”我朝里走,“哥买了早饭,荷叶鸡腿,可好吃了。”

没看见人,却听见她声音从待客厅传过来,嗓门极大,情绪略有些激动,像是在和人吵架。

我走近待客厅,听清了青霭说的话:“把东西从我家拿走!疯了吗?!我哥是男的!他不去你们瀚王府!”

“怎么了青霭?”我推门进去,不大明白,“我要去瀚王府做什么?”

去谢谢瀚王吗?那倒是应当的,可青霭怎么这么生气?待客厅里瀚王的一个得力手下被青霭骂得低着头闷不做声。

不止生气,似乎还很难过,她转过脸来,双眼红彤彤,鼻子也红彤彤,一脸的眼泪水,哭得十分狼狈。

我愣在当场:“怎么在哭?谁欺负你了?”

可看着样子明明是她在欺负别人,又或者她还不知道诏书已经改了?

“青霭,别哭了,今天有好消息。”我把东西放在桌上,瀚王那助手自觉地退了出去。

“你不用嫁给瀚王了,”我按着她抽|动的肩让她坐下,略带炫耀道,“哥去找了瀚王,说服他撤了婚事,今早下了诏书,但是新的诏书,没有把你和董婵指给他,张闻亲口告诉我的。”

怎么样,哥还是有些本事的吧?

“哥你不知道吗?”

青霭却不为所动,眼神越发痛苦,“诏书上说,要把你嫁给瀚王……”

嗯?我刚才好像出现幻听了。

我:“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青霭看着我,一副了然的神情,眼泪滑下:“他把你指给瀚王……却没差人告诉你一声,你是男子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手里的鸡腿发凉,凉得我掌心一冷,酒意消散许多,脑子清醒过来,清晰地记起刚才青霭说的那句话。

她说我要嫁给瀚王了。

是诏书上这么说的。

诏书是董君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