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元年,中京城入夏的这场雨下了两月有余,整天淅淅沥沥,每每出去办差必湿鞋袜。
天可怜见,遇上那不识相的拒捕而逃,我连手中纸伞也打不了了,只能弃伞淋雨去追,淋得一身湿透毫无平日英俊潇洒少年郎的形象。
那害我狼狈至此的罪魁祸首还要大声辱骂我:“卢青枫!你这狗娘养的小杂种!东厂的恶犬!心如蛇蝎的卑鄙小人!”
我倒挂在竹树上,嘴里衔着一枚竹哨,雨滴从下巴一路滑到太阳穴,留下些微麻痒,再由眉毛处汇聚往下滴落,在三丈的距离之后砸进了竹林湿润的泥土里。
竹哨声在细雨中清亮地**开,竹林小屋窗后的一双双眼睛霎时间警备地看向竹林上方。
但这是发起地面攻击的信号。
匍匐在竹林地上的二十名锦衣卫犹如鹰隼倏地贴地飞起,瞬息之间落在小屋门前,窗前,亮出绣春刀劈刀便砍。
茅迁出手快且稳,一刀从门缝中刺进去,刀再拔出来时,刀身上又挂了颜色新鲜的血,接着一脚踹开了屋门。
伪装成农夫走卒的护卫们向外冲了出来,和锦衣卫厮杀成一片。
这些护卫乃是重金聘请的江湖高手,即便是锦衣卫,围剿起来也有些吃力。
我吐出竹哨,抽出背上的杀气第一个从竹树上翻了下去,又二十只锦衣的鹰隼从四面八方翻落在小屋的茅草顶上。
我落在屋脊上拔刀,绣春刀在半空中劈了个半圆,将茅草铺的屋顶削去了一大片。
屋里的人大惊,尤其是留着山羊胡的吏部文选郎中,瞪大眼睛看着我,一双眼睛充满了恐惧。
屋顶上的锦衣卫们跳进屋里,和外面的茅迁他们里外配合。
雨线,血珠,竹叶,茅草,被刀光剑影搅和成了一团。
郎中大人能够倚仗的最后几十名护卫终于悉数倒在绣春刀下,竹林里重归平静。
我甩了甩杀气上的雨滴和血珠,将刀归鞘,答文选郎中方才的话:“谬赞了,郎中大人。”
文选郎中双目通红,眼里溢出泪水,抖着苍白嘴唇:“你,你这个畜生……”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间喉咙里炸出雷似的撕心裂肺地大吼:“你迟早会遭到报应的!!!你不得好死!阉竖的走狗!黑心烂肠的奸佞!!”
我心疼他的嗓子:“茅迁,请郎中大人闭嘴。”
茅迁不做声响,抓着这文选郎中肩头衣裳一把拎起,再一拳砸在他肚子上。
文官的肚子太不禁打,文选郎中的肺腑之言戛然而止,张着嘴,喉咙里飘出一声,接着两眼一闭昏了过去,如同条死鱼般被两名锦衣卫架着。
“千户大人真是能干啊,都藏得这么偏了也能让你找着,不愧是东厂提督的左膀右臂。”
刑部左侍郎巩淳慢悠悠从后边过来了,撑着柄油纸伞,一身干净的文人常服,驻足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
这小心眼的侍郎完全没有要替我遮一遮雨的意思。
“侍郎大人过誉。”我受够了这雨,转身便走。
巩淳:“锦衣卫活儿干得利落漂亮,巩某跟这一路,竟然无事可做。”
“茅迁,”我停下脚步,扭头,“侍郎大人说他无事可做,这怎么办?”
茅迁面无表情,重复:“这怎么办?”
我:“把文选郎中丢这儿,让他带回去吧。”
茅迁领命,使了个眼色,架着文选郎中的两名锦衣卫立时松手,文选郎中摔在了地上。
锦衣卫们干脆地离去,巩淳在后面大喊:“这么扔给我?我,我没带人手啊!喂!!”
我头也不回:“莫要将犯人放跑了侍郎大人,若是放跑了他,那大人您就成了同犯,来日也是要进我锦衣狱的!”
马都等在竹林外,来时驮着四十二个活人,回时驮着三十九个活人和三具尸体,没有人为死去的同僚悲伤,死人是锦衣卫里再寻常不过的事。
我和茅迁打马在前,沿着官道朝中京城疾驰,茅迁起初沉默如常,到了能远远望见城门时还是没忍住埋怨我不该欺负巩淳。
“他先招惹我的。”
茅迁:“他是刑部侍郎,左的,你是锦衣卫千户,副的。”
千户,还是个副的,听起来真可怜。
进了城门,走着走着,茅迁忽然又道:“怎么到这儿来了?咱们不回锦衣卫?”
我:“你回锦衣卫,我回家,你替我把马牵到锦衣卫衙门去,家里没草给它吃了。”
茅迁一愣:“差事还没完……”
“我不去,我又不会审人。”
我翻身下马,远远瞧见家门口两个小太监正拿着伞站在衡门底下躲雨,便没走正门,绕到后院,悄无声息翻上湿漉漉的墙,滑进院里,朝前厅一瞥,果然看见一个绛紫色的瘦长身影,青霭正在招待用茶。
我躲进屋里把门带上,刚换上干衣裳,擦干头发上的雨水,准备上床去躺一会儿,外边忽然就有脚步声靠近了。
“青枫,你回来了?”有人敲门。
我停下动作不发出一丝动静,锦衣卫最擅长的就是伪装,我有信心让他相信屋里没人。
“台阶上有你的湿脚印儿,别装不在,让我进去,有事与你说。”
行吧,我把自己扔上床去,砸出个动静,编了个敷衍的谎:“不进,我染风寒了。”
他恨恨地切齿:“那我进去伺候你照顾你!”
我:“别,我没穿衣服,你知道的,我的身体别人不能看。”
他仍不放弃:“你今天无论如何得让我进去,把东西交到你手上……你三番两次遁逃,我如何交差?你非要了我这条命不可?”
我不吭声。
门外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轻飘飘道:“漠国那个野人王爷再过几日就要到中京城了,听说他喜欢汉族的女人,这次来会收几个小妾,我瞧青霭那丫头越发漂亮……”
我那消失已久的良心它忽然间就痛了一下,我下床过去打开门,朝里一让,冷漠道:“督主大驾光临,卑职有失远迎,对不住。”
年轻的厂公提着食盒站在屋檐下,看见我的一瞬间,双眼竟然有些湿润,进了屋来自己在桌边坐下就开始念:“你小子总算是良心未泯,还有点儿人性。”
张闻打开食盒的盖,从里面拿出一碗过水面和一碗鲜红的冰镇荔枝来。
我冷笑:“就这些也值得督主三番两次亲自来送?”
张闻:“你最喜欢吃荔枝,今年的荔枝到了,那位吩咐的,第一批里头先挑出好的送你这儿来,前两天你已经收了,这一碗是他亲手挑出来的。”
他又指着那面:“今日是夏至,这面也是他亲手煮的,他说,从小到大,冬至饺子夏日面都是他煮你给吃,今年也必不例外。”
我看着那碗透着凉气的过水面,先是十年夏至光影飞速在眼前晃过,那十年的夏至记忆里都有一个人,穿着白衣,墨发折扇,玉树临风温文尔雅,花浓树绿的庭院里,他对着我浅浅地笑。
天色将晚,夏至已经过去一半,我在今日记忆里搜寻,没寻见那白色人影,却找到郎中大人对着我破口大骂唾液横飞的画面。
“外面都说我卢青枫是东厂的狗。”我道。
张闻眼神一变,嘴皮动了动,却不说话。
我接着说:“东厂养不起我这样的狗,我的主人是董君白,十年之前我是丧家之犬,被他带回宫里,小狗养成大狗。”
“我习一身武艺,终于能做合格的犬马,我的主人却不让我进宫门。”
张闻叹一口气,沉默良久,道:“把面吃了吧。”
我:“不吃。”
张闻:“两日后,漠国王爷进京,宫里会办一场夜宴,到时你也一道进宫去。”
我不相信,狐疑地看他:“是他的意思?”
张闻一脸严肃,从袖里掏出一封封着火漆的信递给我,我心口一跳,伸手去接,张闻却故意手往后一躲,伸长了手不让我拿。
我恼了,将杀气出鞘,雪亮的绣春刀在空中划过半圈,“啪”一声把信封抽了过来。
打开一看,信封里只有一张叠起来的白纸,展开,上面几行字:枫儿,非是为兄不想见你,然即位以来政务繁忙无暇私事,不想一晃已三月未见,又是一年夏至到了,想你,念你,枫儿若是不生为兄的气,可否两日后进宫来一叙?
工整流畅,是我最熟悉的字迹。
我将信看了又看,一看再看,看得着迷看得入神,恨不得整个人变成张纸片贴在这信上算了。
忽然突兀的一声“噗嗤”让我从信里回过了魂,抬头一看,张闻正笑得开心,两只眼睛成月牙的形状。
“你他妈的!既带了信在身上!怎么一开始不说?!”我瞬间火冒三丈,把信纸叠好放进怀里,忍着想用绣春刀抽这太监一顿的冲动。
“若是一开始说了……可就看不到你这矫情可怜的样子了,哎哟,乐死咱家……”张闻一副憋笑快憋死了的样子。
我抓起桌上的刀,张闻迅速起身,一边笑一边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