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赵嘉平照例来她位置上收作业。顾烟有那么一瞬间想把余绯的外套当作业交给赵嘉平,再让他捎去零班,省的自己跑一趟。
但她迷迷糊糊地看见赵嘉平那副斯文的眼镜时,想想还是作罢——自己就不打扰自家班级学委学习了。
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顾烟有熬夜的习惯,故而每天早自习迟到,已是习以为常。在她来学校后,赵嘉平总是第一时间来问她要作业——即便十次有九次都要不到。
所以,原本早自习开始前就能收齐的作业,赵嘉平都得拖到下课铃响才交。
顾烟和他说过好几次,自己要是做了作业会主动交,他不必要每次都来问。
但赵嘉平一根筋,顾烟心大,也就随他去。
下午某个课间,顾烟拎起余绯的校服往零班走。
她学校风评不好,走到哪个班,哪个班就安静一瞬。顾烟习惯了,她不喜安静,于是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这份寂静,伴随着零班门牌的出现,戛然而止。
零班的同学看见了她,但打闹的依旧打闹,谈天的仍旧谈天——似乎她原本就是这里的一份子一样,来到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事。
虽然这里和九班一样吵闹,但对顾烟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顾烟随手抓了一个毛头小子,伸手把外套递过去,道:“你们班余绯昨天落我这儿的,我来还给他。”
行为举止吊儿郎当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好几秒,忽然“啊”了一声:“噢,你是九班的顾烟?”
全校认识她的人不少,顾烟也不讶异。她再次看了一眼对方的脸孔,心下有些好笑——
没想到,零班还有面相看起来这么蠢蛋的尖子生。
“余绯人不在班里,我替你放他桌上好了。”毛头小子很热情,毫不吝啬地向顾烟展出友好的笑容:“你好,我是肖——”
“谢了。”顾烟听完前半句调头就走,完全没把他后半句听进去。
她对认识零班的同学毫无兴趣,按照正常发展,她在京城二中的接下来三年,应该都不会再碰到这个人,所以不必浪费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来记他。
而两秒后,肖泊亦同学用实际行动让顾烟推翻了这个想法,他竟然一个滑步追了上来,差点在顾烟面前仰面摔倒:“等等你别走啊!余绯马上就回来了,要不你进咱们班坐坐吧?”
顾烟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让我进你们班等着?”
肖泊亦的眼神清明又愚蠢:“是啊!”
“不去。”顾烟懒得和他说话,迈步向前走。
肖泊亦紧随其后:“顾烟同学,你是不是嫌弃我们班男生多,又刚上完体育课啊?哎你放心,我刚在班级的每一个角落喷了正品的七神花露水——”
顾烟第一次见到脑回路这么清奇的同学,忍无可忍:“你是不是理解能力有问题?”
“哇塞,你怎么知道我零班倒数第一啊!”肖泊亦乐成了狗:“余绯也对我说过这句话,你俩肯定是真聪明人!”
顾烟:“……”
于是这天,体育跑步成绩常年不及格的她,第一次跑出了能及格的成绩,回到教室还依旧心有余悸。
一直到了晚上放学,顾烟回家一个人简单解决了晚饭,照例准备出门。
这次出门前,她冷不丁看了一眼自己的书包。
它被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拉链都没有拉开,作业更是一字未动。
莫名其妙的,顾烟握着门把手的指尖收了回去,将书包拎上楼。
到卧室后,她把里边的书本一样样给拿了出来。
今天她去零班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聚在一起,因为某一道题的解法而聊得热火朝天,无瑕顾及她这个陌生人。
顾烟面上是不屑,心底还是挺羡慕的。
那些人怎么那么厉害呢。
她翻开数学作业。
看见集合题里奇形怪状的符号。
然后,干瞪眼。
下一步,合上作业。
——他妈的这玩意儿被印刷出来就不是该给她顾烟看的!
晚上八点半,Pink Zoo已经开始了狂欢。
这儿并不是无烟酒吧,于是余绯推开门的一刹那,酒精,尼古丁,和各种不知名的廉价香水味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口。
酒吧里除了服务员,没有其他人注意到他。
况且服务员看见他这一身打扮,很识趣地甚至没有上来递一杯酒,默认这只是个走错地方的高中生罢了。
而余绯一眼就看见了舞台上的顾烟。
她今天比前两次余绯在北风巷看见她时更不一样,原本在眉间的齐刘海被梳到耳后,取而代之的是灰粉色发带。
短款黑色吊带,复古蓝色眼影,手腕上套着五颜六色的皮筋。
台上的魅影飘忽不定,音乐随之开到最大。
歌曲此时已到副歌,就在那一刹那,余绯屏住了呼吸。
狮子的贝斯,老鹰的键盘隐没其后,大猫的吉他拨片疯狂地与每一根弦撕扯碰撞。
(You just want my attention
You don’t want my heart
Maybe you just hate the thouHht of me with someone new……
you just want attention
I knew from the start
You’re just makinH sure I’m never Hettin’ over you……
)
她站在人群中央,高马尾大红唇,声线暧昧而狂放,令人情不自禁着迷。
只不过几眼,余绯仿佛看见暴风雪,肆虐生长的草莽,热烈的夏天。
曲到副歌时,她忽而举起手臂,在白炽灯的照耀中长长地伸展着,呼麦:“我们是——”
台下大声呐喊:“PINK!ZOO——”
余绯抬头看,顾烟纤细的指尖笼罩在那些白色的光里,宛若几乎透明。
他耳根麻了麻,转身推门出去。
酒吧厚重的玻璃门再次关上,一下子就把里头的喧闹给压了下去,北风巷依旧安安静静,似乎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余绯深呼吸,这里的路口有蔷薇花在开,空气清醒怡人。
他并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弄堂的拐弯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以及微浓的麝香。
“哟。”来者的音色,里带着戏谑的笑。
余绯抬头。
“这不好学生么。”顾烟侧靠在灰色的石墙上,身后有蔷薇花瓣纷纷掉落,手中还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
她看看余绯,歪了歪头,高马尾落在肩头:“你今天来早了半小时。”
余绯想开口,顾烟抬手制止:“喂,停。”
“提前告诉你,如果是想劝我别去唱歌的话,想都别想。”顾烟抬手扯掉发带,用手指梳顺那些自由散落下来的齐刘海:“对了,白天在学校,我还你的衣服收到了么?”
“嗯。”余绯说:“你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办公室,没见到你。”
“我知道。”一说起这事儿,顾烟就很难不想到白天那个零班的傻小子,嘴角不禁抽了抽。
“顾烟,”余绯看着她,突然说,“我觉得,你要继续唱下去。”
“嗯?”顾烟诧异地笑笑:“真稀罕啊,改变想法了?”
“只是这里的舞台太小了。”余绯顿了顿:“你才十六岁,未来的路还很长,你有每天一定要来这里的理由吗?”
“嘁。说得好听,最后不还是要我走。”顾烟嗤了一声,抬手想抓他的衣领,看余绯衣服那么一尘不染,终究没忍心去弄皱,转身摆摆手,道:“你走吧,这里不欢迎好学生。尤其是你这样的。”
“我没有强求你的意思。”余绯在她身后说。
顾烟停步,冷笑:“给你一分钟时间夸夸我的歌好听,我就再勉强陪你说几句话。”
余绯愣了一愣,说了五个字:“我无话可说。”
顾烟一噎。
“嘁。”她不想再耗费时间了。
顾烟很清楚,自己和“好学生”有壁。
方才,她站在小小的舞台上,台下挤满了堕落迷茫的年轻人,他们举着酒杯肆意地在情绪和自己的歌声里沉溺,释放一天的悲喜与疲惫。
原本这一切她都可以接受,风尘气也罢,喧嚣也好——可是他穿着白白净净的校服来到了。站在Pink Zoo的最后方,遥远又近距离地看着自己的表演。
他捏着书包的背带,只是站在那,就把酒吧划成了两个世界。
酒吧里越喧嚣浮躁,越显得他安静和优越。
她有些后悔昨晚自己赌气式的邀约——自己为什么要向一个好学生,证明自己那份对他来说或许很可笑的能力?
顾烟背着吉他包,抬脚大步向前走。
“因为那是如此美好的歌声。”
余绯在她身后,温声说道:“我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音乐,所以我还能说些什么,顾烟同学。在这方面,我真的……无从下手。”
余绯话音落后,顾烟忽然怔住了。
——倒也没什么具体的原因,只是方才他说的那一句,眼神太诚恳。
可能身边太久没有人如此真诚地对她说话,顾烟不由得有些恍惚。
顾烟转头去看他,少年的校服依旧如初见那样,穿得一丝不苟,脸孔在路灯下温和清隽。
他站在那里,不染尘埃,干干净净,和她这个在学校万人嫌的问题少女,说着没有一丝虚假修饰的真心话。
“喂,我说。”顾烟小跑到余绯跟前:“我知道我很好,更不需要你使用多么富丽堂皇的词汇来形容我。”
她的语气和眼神很倔强:“我今天叫你来不为别的,只是想告诉你,以后不要多管我的闲事,尤其是我在这儿驻唱的事情。”
“行不行一句话,能做到吗?”顾烟下巴一抬。
余绯点头:“好。”
“这就对了嘛。”顾烟打了个哈欠,身体旁若无人地朝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拍拍余绯的肩:“好了,既然咱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我也没空和你再聊下去。以后呢,路上碰见就当不认识,祝你学习进步。再祝你一个寿比南山吧。”
“谢谢。”余绯坦然收下这离谱的祝福:“不过,不能打招呼吗?”
“你可别。”顾烟转身朝家走,丢下一句:“我和你们好学生,没什么好聊下去的。”
余绯站在原地,目送那个扎着高马尾,走路没个正形的少女,渐渐离开了视线。
“好吧。”他忽而轻轻地笑了,接着,是轻轻的叹气声。
“那我再想想办法,让你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