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每个城市都有一处地方,高雅、矜贵,像一位家世深厚的贵族小姐,无需炫耀便叫人肃然起敬。这处地方在上海可能是淮海路,在北京也许是景山附近,在青岛大约是八大关,在成江则一定是熙和路公馆区。

公馆区的主干道是种着法国梧桐的林荫路。绿色从街道的缝隙向四面八方流淌,就像有人往地图上倒了颜料,融合了各个种类的绿色,墨绿、苔绿、翡翠绿、芥黄绿……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宽厚丰富的绿海。

绿海上漂浮着许多“岛屿”,是一栋栋有着百年历史的别墅公馆。余静鸿提着行李,站在其中一座“岛屿”的门外。大门和围墙遮住了大半房子,围墙上冒出了树梢,是桂花和石榴等稍矮的树种。到了春天,会有蓬松的蔷薇垂下,粉的、红的花搭在奶黄色的围墙上,如画一般。自然和时光这两个最好的艺术家联手,创造了讨人喜爱又不做作的美景。

但这都是余静鸿记忆中的景象。记忆中她在蔷薇下拍过照,花瓣落在少女的发梢上,如粉色的一滴泪。现如今蔷薇没了,熙和路刚经过整顿改造,沿路的围墙都被清理过,蔷薇、爬山虎、金银花……凡会蔓延出来的植物都消失了。

铁制的大门簇新了,刷了淡黄色的漆,制造出一种岁月悠悠的陈旧感。门边嵌着大理石牌,写着“熙和路十二号”,以及一行小字“成江市历史建筑”。余静鸿扒拉着一大串钥匙,试了好几把才打开了大门。隔着雅致的花园,一座二层别墅伫立在眼前。它有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面貌——米黄色外立面、蓝色琉璃屋顶和西式雕塑装饰。树荫将天空遮盖得严严密密,大片的阴影覆盖在屋顶和墙面上,让它有了威严和肃穆的作派。

即使这是余静鸿的房子,她仍和十五年前第一次踏进这里一样,像仰慕一位贵族小姐一样仰望着它。

她推开厚重的蓝色木门,本以为会迎来灰尘扑面,屋里却出乎意料得整洁。客厅大得可以停进一艘船,家具却没摆多少,只有沙发和餐桌椅而已,显得没什么人在这里认真生活。

家具很老,营造出了怀旧的风格。不是矫揉造作的伪装,而是它们真在这里存在了二三十年。余静鸿的手指从沙发、餐桌、楼梯扶手上一一捋过,一点灰尘都没有。她走上楼梯,这栋房子她最喜欢的地方在二楼。那里有宽大的半圆形阳台,突兀地支出来,像绿海上漂出了一块舢板。阳台有若干身段优雅的壶状阑干,人们习惯倚着阑干交谈,或是远眺和沉思,不经意的姿势就有了浪漫的风情。

透过阑干的缝隙可以窥见阳台所连接的书房和主卧。书房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两边的书架摆满了书,显示了主人的博学。书房旁有两间紧挨着的卧室,只用床的大小来区分主次卧。

现在是早上九点整,阳光刚好落在琴键上。余静鸿敲下一个音,琴声缭缭绕绕,扩散出去,她心中的波澜也一圈圈地泛开了。她垂下眼睫,注意到琴脚下的地板上有拖动的痕迹,这让她脑子里过了一下神,但是没想出痕迹意味着什么。

余静鸿走到阳台上,倚着阑干望了出去。林荫道一眼看不到头,总诱着人望过去,望不到也要让思绪探过去,想象着。住在这的人就是会比其他地方的更多愁善感一点。多么无私的树木,它们撑起了一个安全的空间。在它之下,人们来来往往,苦钱、相爱、争吵、傲慢、漠视……人们还可以拥有秘密,在它的遮盖下都会被掩藏得很好。林荫的绿色是那么浓重,沉甸甸得像羊毛地毯,随时会坍塌下来,也许就是因为承载了太多人太多的秘密。

即使不怎么需要打扫,余静鸿还是整理了一下。她很久没回来了,总觉得该为这房子做点什么。房子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将她带回过去某个瞬间,越发提醒她对它们的珍惜是多么不够。

下雨了,她把花园里的阳伞收进了储藏室,还把阳台上的椅子都搬进了屋里。在她做着这些时,一个游人打着伞走进了院子。她喊了一声这里是住家。游人没听见似的,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才走出去。这让她想起年少时,也常有人自顾自地走进这里,参观博物馆一样绕一圈才出去。

余静鸿又挥着铲子在花园里除起杂草。刺儿菜和狗尾巴草长得茂盛,带来了一些野趣,但就像乡下姑娘在歌剧舞台上卖弄风情,自己热情如火,观众却不免眉头一皱。

邻居胡大妈扒在墙头上看了她半天,喊道:“小余,好几年没见到你咯,我以为你都出国了哎。你啊是要搬回来住啊?”

余静鸿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摇了摇头。她曾把房子出租,尝试让它成为咖啡馆和民宿,但都失败了。也许这栋房子最终的归宿还是成为一个家,可惜她无法给它了。

她回来是为了卖房子。

明天有位买家要来看房子。余静鸿站在客厅里,打量着四周,一切都很完美了。除了一只破旧的玩具熊放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着有些突兀。她抱着玩具熊走到一堵墙前。墙上挂着一些旧照片,她仰望着它们,眼中瞬间贮满泪光。但转眼这些照片就被她从旧相框上扒了下来,悬在了煤气灶蓝色的火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