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已经昏迷三日。
千彩和大哥轮流在重症病房外守着,医生与他们有过一次交谈,言语间有劝他们放弃的意思。
重症病房每日光床位费就三千,加上抢救和各种治疗用药,三日已花去将近三万。千彩看刘万墨带着缴费单回来,心里过意不去,大哥的收入并不高,家里还有一个在上大学的外甥,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会支撑不住。
“我今天回去跟李观商量一下,看看户头里还有多少钱可以先拿来用。”
“不用,钱我有,不用拿你的。”刘万墨忙将票据塞进口袋。
“你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啊?”千彩斜睨他一眼。
“就这么瞧不起你大哥?”刘万墨笑了,“小时候是谁整天哭鼻子管我要零花钱买吃的?”
千彩伸手帮刘万墨把衬衫的领子拉好,微笑着说,“早知道钱是你从爸那偷的,我也不敢要了。”
“嘿,你还敢说,钱是一起花的,回回挨打的却都是我一个人。”
“哥,我发现你这人还真挺不要脸的,你偷几千块去买电脑,回来时顺手捎给我一根糖葫芦,这能叫钱是一起花的?”千彩佯怒,最后却忍不住又笑起来。
刘万墨揽过她的肩,感叹道,“哎,时间过得真快,转眼苗苗都比你当年还大了,真希望爸能没事,咱们一家都平平安安的。”
千彩感激地看着刘万墨,“哥,这些年你一个人照顾爸,很辛苦吧?”
刘万墨摆了摆手,“辛苦什么呀,自从他跟你嫂子吵架以后就不爱搭理我了,每回去他家得先打电话预约,送东西过去只能放在大门口,我走了他才开门拎进去,我请他搬来跟我们一起住,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不喜欢和陌生人住在一起。”
千彩惊讶地张大嘴,“他真这么说?”
刘万墨一脸愁云惨雾,“我觉着啊,我真挺惨的,没出生的时候爸妈就觉得铁定是女儿,先取好了刘千彩这名字,嘿,没想到我是个儿子,他们就想着啊,没事,名字留给以后的女儿用,大哥就再取一个能跟妹妹相呼应的名字,于是我成了刘万墨,活到现在,我还从没听说过哪个哥哥的名是照着妹妹的名取的。”
千彩笑,“你还跟我计较这个?”
刘万墨沉吟了一会,“千彩,有个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
“当年你和李观凑房子首付,我出的那二十万其实是爸给的。”
“你说什么?”千彩松开了挽着刘万墨的手,震惊地看着他。
“爸一直不让我说,我就白捡了一个好人当当。”刘万墨脸上没有一丝愧疚,还乐呵呵地笑着。
“你怎么这样啊?”千彩气得用力拧了他一把。
“那我还给你的那些钱呢?是不是也被你藏起来啦?”千彩忽然想起这茬,狐疑地瞪着刘万墨。
“那没有,都还给爸了,千真万确。”刘万墨陪着笑脸。
“你怎么能这样?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千彩的胸口像堵了棉絮,重症监护室那几个红字在她眼中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千彩的大嫂朱启云在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出现在医院。
她一来就扑到监护室大门上哭喊,“阿爸啊,你好狠的心啊,话没交代一句……”
“喂!你干嘛啊?”刘万墨怒冲冲将她拉到一旁。
朱启云擦了擦泪,缩着脖子抬起眼看他,“我不哭一下人家怎么知道我是你家儿媳妇?”
“谁关心你是谁家儿媳妇啊?”刘万墨没好气。
正如他所说,走廊两旁或蹲或坐的病患家属根本没人留意他们,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苦中。
“你终于来啦,大嫂!”千彩故意将最后两个字加重,“刚才要不是你哭了那两声,我也有点忘了你是谁家的儿媳妇了。”
“你!”朱启云顿了一下,立马换成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妹子,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是来得迟了一点,但那是因为我这几天去默默那给他洗衣做饭,手机又坏了,今天才看到你哥发来的消息。”
“可我好像昨天还看见你在朋友圈里集赞呢?”千彩脸上挂着嘲讽的笑。
“你什么意思呀?哦,我晚来了一天就是不孝啦?这些年是谁在咱爸面前端茶送水跑前跑后地伺候着? ”朱启云的嗓门大起来。
“端茶送水?跑前跑后?他一个人住在老屋,脑出血被个陌生人送来的医院,你说自己跑前跑后? ”千彩冷冷哼了一句。
她对这位大嫂有意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带刺的话一出口,千彩却反应过来这些话刺的不仅是大嫂,还有本来就很自责的大哥刘万墨。
见刘万墨对她仓皇一笑,千彩在心中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
“爸不喜欢跟人一起住,他自己住老屋图清静。”朱启云还不肯放弃,眉眼一挑,又呛千彩,“你倒是好,平日不露面就算了,逢年过节连一条问候的短信都没有,爸哪回头疼脑热不是我在照顾?嘿,世道还真是变了,私奔的女儿也敢对长嫂指手画脚了。 ”
“你给我闭嘴! ”刘万墨厉声道。
“你!你凶我啊?”朱启云震惊地瞪着刘万墨,“你长能耐啦?还敢凶我?”
“你少说两句成吗?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刘万墨压着嗓,脸色难看,“你要还这么多话干脆就回去吧,别在这裹乱。”
“是我在多话吗?你妹妹这么厉害,我敢跟她多话嘛?”朱启云斜了千彩一眼,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嘿,差点忘来干嘛,爸家的钥匙给我一下,我去给他收拾两件衣服。”
“不用,我已经拿了。”刘万墨不耐烦。
“啧!你那么粗心,哪懂得要拿什么呀,钥匙赶紧给我。”朱启云拍拍刘万墨的手。
刘万墨一心想她赶紧走,立马掏钥匙丢给她。
快四点的时候,陈家耀来了。
刘万墨一看到他便热情地迎上去,“来啦?”
“唔。”陈家耀干巴巴地应一句。
两人完全不熟,千彩看着大哥那热脸贴人冷屁股的样子有点气闷,将脸转开,装作没看见陈家耀。
陈家耀倒不在意,只是紧紧盯着监护室的大门。
“四点开门,还有一会呢。”刘万墨说。
“哦。”陈家耀握着自己的手,“今天医生来了吗?”
“来了,医生跟我谈过,说的跟昨天一样,就是情况不太好,让我们要有心理准备。”刘万墨对陈家耀说话时语气温柔,要不是二人的长相实在悬殊,千彩都要怀疑陈家耀是不是刘万墨的另一个亲弟弟。
“待会我能先进去看他吗?”陈家耀问。
“当然可以啊。”刘万墨回答。
“喂,你跟我爸到底什么关系?你该不是他私生子吧?”千彩忍不住问。
“哎你别瞎说!”刘万墨拍了千彩一下。
陈家耀瞥千彩一眼,“我没那么好运。”
“还好运。”千彩不以为然。
护士开门来喊家属进去探视,陈家耀率先走进去,等监护室的门关上,千彩转头问刘万墨,“你怎么对他那么好啊?”
“他救了爸的命啊!”刘万墨一脸郑重地看着千彩。
千彩瞬间呆住了。是啊,他救了爸的命。
十分钟后,陈家耀走出,换刘万墨进去。重症监护室严格执行一床一人的探访制度,只有下午的四点到四点半可以探视,所以他们每人只有十分钟的时间。
千彩和陈家耀一人站在一边,默默无话。
千彩瞄了他一眼,棺材板一样的冷脸,刘松到底哪里认识这个人的?
“你跟我爸爸认识很久了?”千彩迟疑着开口问。
“嗯。”
“他那天,是什么样的?就是你发现他的时候。”
陈家耀低头盯着地面,“我发现他没法动,就打电话叫救护车。”
“就这样?他当时有没有,很痛苦?”
陈家耀抬头愣愣望着千彩,“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
“是吗?那就好。”千彩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两人站在那里的时间像被无限地延长了,有人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不小心撞了千彩一下,陈家耀伸手扶住她。
千彩站稳后往旁移开一步,说,“谢谢。”
“你不记得我了?”陈家耀突然问。
“哈?”千彩觉得莫名其妙,“你说买鱼那次吗?记得呀。”
陈家耀的漆黑眼瞳如砚台中的墨被风吹得晃动,他马上移开目光,说,“算了。”
“什么算了?算什么?”千彩一头雾水。
刘万墨离开的这十分钟简直如一个世纪般漫长,他前脚刚从监护室里出来,千彩后脚已经踏了进去。
“急成这样?”刘万墨有点感动。
刘松的全身都插着管子,床边的心电图平稳地跳动,千彩站在床位,心情无比复杂。
**的人竟然这样老了,头发全白,下巴尖瘦,脸颊上长出花灰的胡子,不知道是否正感到痛苦,眉心一直紧皱着。
“爸?”千彩轻唤一声。
刘松的眼皮滚动,千彩上前轻握住他的手,“爸,听得到吗?我是千彩。”
刘松的手松垂着,毫无回应,千彩的鼻子一酸,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