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珏见傅青迟迟未至,心道是出了差错,借口透气醒酒出了这间上房,叫上三名亲卫,转头向景睿交代了几句后闪身直奔三里外苍梧山口。
如果是蛮人抓到了傅青,那必然会明白他假意与蛮人休战的事实,所以不可能将抓到的人带回大齐境内,最保险的方案就是顺着苍梧山口将傅青转运到苍梧九郡内细细审问,他们为了从傅青口中套出更多消息,一时半会儿必不会杀他,所以傅青短时间内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他即便找不到傅青也无碍,堵在苍梧山口守株待兔即可。
果然,皑皑白雪洒落时分,有一队人马影影绰绰地顺着西风缓慢走来,领头的是个大胡子的蛮人,后头还跟了个被推得踉踉跄跄的书生模样的人——正是未能按时前来的傅青。
沈珏仔细一看来人,一股凉意顺着铁甲直接钻进脑子。
押着傅青的人乃是蛮地狼王帐下的亲信,狼王年轻时也算是个草原枭雄,传说他凭借弱冠的年纪只带四十名帐下骑兵凭借纵横之术和过人武艺收服蛮地十二部落,一统草原。
这狼王不但武艺可问鼎蛮地,头脑也是一流的灵活,这些年来,他深谙制衡之道,将中原帝王将相权衡之术学了个透彻,利用离间计将各个小部落挑散来壮大他所统领的蛮地,当年随着他一同杀伐的四十亲兵也被他分派到各小部落制衡,只留下了最亲近的三人,这几年随着狼王年岁渐长,许是更加害怕遭人暗算,越发与这三位左膀右臂形影不离,而押送傅青的正是这三人之一的耶律穹。
傅青来时的道路都是沈珏为他规划好的,还选了几名护卫专程护送,为了掩人耳目甚至还放了个替身出府,几乎可以算得上毫无破绽,蛮人是不可能知晓真正的傅青身处何地的。
可为什么他们找得如此精准?时机也掐得如此巧妙?
最令人不解的是,为何派来的是耶律穹?
区区一个傅青,能劳动耶律衡帐下亲卫?
沈珏来不及细想,眼看着耶律穹带着傅青即将穿过山口。
在暗夜的莹白雪光中,沈珏提刀翻身上马,刀光迎着纷扬大雪破空而来,直指蛮人项上人头。
那蛮人反应极其迅速,见暗处有金石之声破空而来,他立刻将被俘的傅青转身推到身后手下的手中,随即转身迎战。耶律穹的弯刀和沈珏的长剑携着风雪猛地撞在一起,嘭的一声脆响,几乎碰出了火花,沈珏身后亲卫趁着沈珏拖住他的时候,将背后长弓拉起,映着满月朝着剩下的蛮人杀过去。
一时间,寒风飒飒,大雪满弓刀。
果真就撞上了沈珏与耶律穹酣斗。
耶律穹早年是草原的鹰狼之士,可如今有了年纪,出手凶悍但缺乏力度,沈珏好像知道怎么激怒他一样,只是装模作样地和他喂招一般,身形迂回闪躲避开刀风。
几十招下来,耶律穹力有不逮,沈珏如同软剑一般磨了上去,专挑耶律穹顾不到的地方下手,不出五招,耶律穹后背以及小腿处挨了沈珏好几刀,他恼羞成怒,刀法更加散乱,已经落了明显的下风。
此时沈珏带来的亲卫已经解决了耶律穹的手下,救出了嘴唇冻得乌青的傅青。
沈珏一看傅青到手,显然不欲与耶律穹再拖下去,从袖中另取一把精铁小弯刀,虚晃向右闪,耶律穹力不从心地伸手向右挡时,沈珏左手拎着小弯刀,精准地刺向对方咽喉
——只一招,白雪上一道血迹,宣告这位纵横数十年草原的悍将殒命于此。
沈珏浑不在意地甩甩弯刀藏入袖中,他抬手召回三名亲卫令他们返回笙月楼报信,亲卫得令,飞身上马离开。而一旁的傅青好像已经被吓傻了一般,哆哆嗦嗦,脸色更加苍白,沈珏走过去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在下安排不够妥当,傅兄担惊受怕,实是在下之过。”
傅青没有应答。
傅青此人虽说平日里读了几本圣贤书,可是也是在江湖中漂泊过几年的,不敢说见过大场面,至少也是饮了几杯风尘酒,见过几番沙场乱的人,可是今日他仿佛是被吓得狠了,脸色都变了。沈珏只当他是吓得过头了,想晾他一会儿后再问他话。
他一边等傅青清醒,一边思绪像野马一样乱奔。
他先兀自自责了一会儿,因为自己的安排不够周密,也不晓得楚婉那边会不会有变故,也不晓得这小姑娘是不是能赢钱赢得天衣无缝,要是她真的能赢得这么顺当,干脆等平定了蛮地之后就辞官挂印回乡,靠着天赋异禀的楚姑娘赌钱发家致富也挺好。
沈珏正准备翻身上马,想着入神之际,胸口一凉,铁架的缝隙中被贯入一柄软剑。
而拿着剑的,正是他刚刚奋战救回来的傅青。
软剑没入胸口,好像刀刃上还有丝丝缕缕缠绕着的寒气,这寒气像是阴影下的一击必中的毒蛇一样令人猝不及防。沈珏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冰冷,他略带一点不可置信地望向傅青,倒下的一瞬间他脑海里想起来的竟是楚婉那日坐在月色下看着他说的那句话。
“值得吗?”
到底是为了家族的荣耀,还是为了朝堂的安稳?抑或只是为了功成名就名垂青史?这代价未免太过沉重了些。当你在战场浴血奋战时,敌人不止在身前,身后的阴影里还有无数的魑魅魍魉,他们就像阴狠的毒蛇令人防不胜防。
他从不畏惧敌人有多凶悍,战局有多惊险,身为一国将军,马革裹尸是最好的归宿,敌人的恐吓他从不放在眼中,假意投敌遭受的谩骂他也可以不放在心上一笑了之,可是他没想到,原来从背后捅过来的刀让人这么痛。
天塌下来个子高的人顶着,这大齐缺了他沈珏也照旧会有王珏李珏顶上来,他又有什么义务为了区区一个虚名搭上所有热血呢?他所坚持的,到底值得吗?
还未曾来得及有一个答案,沈珏便彻底昏了过去。
楚婉和景睿就是在这时候赶来的。
两刻之前。
楚婉这边的骰子咣当一声落在了桌上,众人掀开又是一阵惊呼,楚婉与人群中沈珏留下的暗桩做足了戏码,将今晚最后一笔需要赢来的汇票暗暗输给了那三人。
尘埃落定,喧嚣散去,可是整间屋子唯独不见了沈珏的身影,心中不由有七八分不安,抬头对上景睿的目光,二人凭借长久以来一同被沈珏欺压惯了的三分默契,决定找个借口带些人溜出去寻沈珏。
他们二人一路奔到山口,刚刚望见沈珏,还未来得及开口喊人,就看见傅青的剑直直穿进沈珏的身体。楚婉二人看到这一幕,几乎快要疯掉,一行人纵马奔上前去,楚婉扶住沈珏,景睿则是三下五除二绑住了刚刚才被解开的傅青,拿剑抵着傅青脖子,双眼发红道:“傅公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只见傅青红了眼眶,死死咬紧牙关,抵死不言。暗夜里,只见他喉头一动,景睿冲过去扼住傅青咽喉,可是为时已晚,人已经咽了气。
竟是宁肯死也不说为何背叛。
漫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楚婉却在这血气中嗅到了一丝其他的香味,一时间有些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不过眼下情况危急,她也顾不上细想,回过身去又抱紧了已经昏过去的沈珏,趁着景睿的手将他扶上马,往沈府飞奔。
一路上她都不敢细想,不敢想她若是来晚了一会儿,看到的将会是什么。
她平常与沈珏插科打诨惯了,总觉得这人油嘴滑舌,好像什么东西他都不怕。在对抗蛮地这桩事上,沈珏从不假手他人,总是小心谨慎地布好一个一个的局,也不心急,慢慢等着蛮人上钩,这人做什么都好像是游刃有余,仿佛就没有脆弱的时候。
可眼下,他紧紧抿着泛白的嘴唇躺在楚婉怀里,胸口的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怎么也止不住。
原来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人也是会流血的,他也不是天神。
楚婉索性闭眼不去看他,想专心走得更快一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好像不受控制一般的开始回忆,她回忆起上一次看见沈珏这般脆弱的模样。
那是承安二十年,国破的那天。
大齐承安十八年初,国家动**已经初露端倪。
江南天灾频发,沿江两岸流民无处安置,市面上官府与奸商勾结,他们暗地里趁机大幅抬高粮价,百姓手执银票却买不来米粮,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开始有流民高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揭竿而起。
江南内乱不止,蛮人闻风蠢蠢欲动。
当年楚将军以身殉国,换来了数十年的边境和平。蛮人承诺称臣,向大齐缴纳岁供并恭敬地送来了数名质子,他们裹起狼子野心,藏起凶狠獠牙,披上羊皮伪装出一副温良无害的服帖面孔。
但披了羊皮的终究不是羊,一旦有了可乘之机,他们必定会抛下这廉价的伪装,张开血盆大口奔过来撕咬血肉。
而蛮地送来的质子给了他们抛弃羊皮的最好时机。
原来送质子只是蛮人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早已买通朝中许多大臣,隐秘的勾结像一张编织细密的大网,缓缓地覆盖了朝堂,许许多多大齐的朝臣如同被白蚁啃食一空的河堤,表面上坚固无比,可内里早已腐朽不堪,轻轻一碰就会分崩离析,这粉饰过后的太平如今在狼烟中被打得粉碎。
承安二十年正月初七,蛮人毫无预兆地越过大齐边境举兵来犯。这看不见的大网终于缓缓收紧。
沈烈在接到蛮人进犯大齐的消息后奉诏夤夜入宫,临走时甚至没有来得及和正好在那天过生辰的沈珏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楚婉还记得,那天是正月初七,是沈珏的二十二岁生辰,一年到头都十分冷清的沈府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有一些热闹的气氛,除了沈珏和楚婉,景睿与沈珏的另一好友贺铭也来和他一起过生辰。
楚婉记得十分清楚,那一夜沈府挂满了灯笼,暖烘烘的灯光攀附在沈府的砖墙之上,月棠花的香气还没随着凋谢散尽——自从她来到沈府后,沈珏便在沈府种了许多的月棠花。花香的清幽气味混着鞭炮未消逝的味道,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一旁的戏台高高搭起,天幕上是璀璨繁星,地上是粉饰过的花好月圆,戏台上面穿着粉红色立领绣花衫子的俊俏姑娘正在吊嗓子,手指随意地挽了个花唱道:“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正在此时,沈烈同沈珏走过来,沈烈已然微醺,他牵着沈珏的手慢慢往这边走过来,听到这句唱词,连忙摆了摆手道:“姑娘,劳烦换一折唱唱。”
戏班的主人是何等有眼色的人物,连忙嘱咐过了,不多时,戏班里换了一处《壮别》唱了起来:“大丈夫怎能乾坤变,何惧萧萧易水寒,斗酒奉赠君壮胆……”
沈珏一边扶着沈烈一边笑道:“爹,您怎么还在意这些个唱词,像是越活越回去了一般。”
沈烈没有回答,只是跟着那折子戏哼了起来:“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胆,我管叫他那八十三万人马灰飞烟灭火逐天……”楚婉也走上前去搀住这位戎马半生的沈将军的另一边,映着灯火,隐约可以看见他两鬓点点的斑驳,楚婉记得,当年把她接回沈家时他还是乌发,一晃竟然好多年了。
沈烈哼了半晌,停下来靠着树边坐下,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后对沈珏开口:“珏儿,你幼时其实是怪我的吧,怪我鲜少陪着你,将时间都耗在了北疆上,我心中是知晓的。”
沈烈顿了顿又缓缓开口:“可是若是你看过北疆的大漠孤烟,你会明白为父。生为男儿,自当保家卫国横扫蛮地,若真能战死沙场,是我一生归宿。可当今圣上猜忌之心颇重,狡兔已死,我等弓箭就该尽数敛藏。可蛮地与中原,近年必有一战,也不知我临死之前还可不可以再看看北疆的落日。”
“北疆的落日,可真美啊。”
沈珏与楚婉轻轻地扶着这位已近花甲的将军,倾听完他的剖白,看着他缓缓合上眼睛彻底醉过去,便把他扶回了房中休息。
夜晚的冬日有阵阵寒风,不刺骨却还有一丝寒意。楚婉开口迸出了笑意,从旁边厨房端来一碗寿面开心的地蹦到他面前:“子安哥哥,生辰快乐,朝朝顺心,岁岁安康。”
沈珏没有感到意外,自打楚婉住在这后,每年都要拉着景睿他们一同给沈珏煮一碗卧着荷包蛋的寿面,年年如此。沈珏伸手给她拢了拢大氅,接过寿面,难得不掺杂一丝玩笑地开口:“算起来阿婉在沈府和我一同生活也有九年了吧,可真快啊,第一次见到阿婉还是一个小小的姑娘,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楚婉低头,因为沈珏话中的“一同生活”悄悄红了脸,心中又十分庆幸恰好暗夜里有灯笼,看不出她的脸红。
无论是生辰还是节日,求的就是这么个寄托,人海茫茫,总是有人惦记你的,总会有人在你归家的时候愿意为你点亮一盏明灯。
此时景睿带着景嫣也从前院绕过来,景嫣扑过来同楚婉搂在一处,领子上的绒毛扎得楚婉咯咯直笑,一旁的沈珏同景睿讲话,也不知景睿讲了什么,沈珏也笑起来,远处鞭炮声响起,红色的与白色交织在一处,嬉闹声与戏台上的锣鼓闹得人暖了起来,这人间烟火的气息重得令人心安。
楚婉不合时宜地想着,这段时光,可真好。
可是大抵世界上太过美好的东西都是不长久的,镜花水月才是人世间的常态。
就在这天夜里,各家的小孩子们都已酣睡,戏台折子戏还未唱完,从朝堂上来的三道加急战报硬生生地将入睡的沈烈从榻上拉了起来。
就在京城歌舞升平的初七夜,蛮地倾全国之力悄无声息地逼近了。
滚滚烟云自西边传来,比起大齐守军的惊慌失措,蛮人的胜利几乎可以用势如破竹来形容,他们手中有自己绘制的大齐布防图,甚至连每郡的郡守喜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与大齐信息不对等的优势令他们疯狂,世代积累的仇恨令他们杀红了双眼,他们几乎是夜以继日进行无休止的屠杀与侵略,短短几天连破数城。
蛮人很清楚,大齐的根基厚重,如果不能一击即中,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场非常不利的持久战。
他们人数不占优势,所以为了统治攻占下来的城池,蛮人就会采用最残忍最直接的方法去占有这座城池——屠城。
他们疯狂地烧杀抢掠,采用以战养战的方式将从大齐抢夺来的物资重新用来投入战争,用带着血的齐人制造出的武器再去屠杀齐人,所过之处,老弱妇孺俱难逃一死。屠戮与哀号声打散了平和的炊烟,伴随着铁蹄声直冲皇宫。
沈烈如闻惊雷,酒醒了大半,迎着寒风下的灯火,戎马半生的老将军提刀披甲出府,甚至没来得及同自己唯一的儿子说上一句话。
只因朝堂军务紧急,为军者,听令而去,无论身处天涯海角。
庭院中的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个不休:“大丈夫岂能够老死床笫间,学一个丹心报国马革裹尸还。我把那长楚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
这折最后的《壮别》戏,一语成谶。
最后的皇城当中发生了什么可能已经无人知晓,只听说在一片烽火狼烟当中,齐帝做出了一名帝王的最后决断,他把太子托付给大齐鼎盛的景、沈、贺三家的年轻一代后,转身挥剑与三位老将军一起杀向敌军,为百姓和太子的撤离争取最后的时间。
那日沈珏与楚婉护送着太子与京城百姓,几乎有些仓皇地奔出皇城,一直走出了一百里,在进了临安城后才稍稍安顿下来。
此时天光还未显露,暗沉的楚水缓缓自西边流过来,短短一天之内,大齐上下全然没了过年时的气氛,熹微晨光还未曾褪干净,他们登上高台时,还能望见远处的火光,不过那不是像以前一样的烟火,是战火。
临安城门紧闭,城内灯火通明,城中百姓也和沈珏楚婉他们一样,几乎还未从过年的热闹中反应过来,临安城中心的戏台还没有来得及撤掉,人群也未曾散开,高耸的戏台上竟然还有人在唱曲子。
众人不敢懈怠,在城楼上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斥候一遍遍通传皇城中的战况,终于在丑时尘埃落定——城破,守城将士,包括齐帝,无一生还。
沈珏在临安府的夜风中伫立良久,望着北方哑声道:“阿婉,从此以后,我们没有了故乡。”
自楚婉跟随他以来,他总是脸上挂着笑,几乎没有失态的时候,此时必定是难过得不能自已,她抬手拢住夜风与他的肩膀轻声开口:“我与你,永远是在一处的。”
他沉默许久:“阿婉,沈府,就剩下我们俩了,从今往后……”想说的后半句被他咽在喉咙里。
“从今往后,一直跟着我,好不好?”
他自嘲地想:什么时候了,净想说些疯话。
泼墨一般的夜色掩映着连绵烽火,她与他依旧有着别人不可企及的默契,几乎能从沈珏脸上看出他压下的话是什么,于是,和着月色,楚婉抛出珍重万分的回答:“楚婉与沈珏,非死生不得相离。”
这一夜的沈珏是楚婉从未见过的。眉眼间俱是惊痛的少年,颓然坐在城楼最高处,他们身后戏台高筑,温暖的灯火洒遍人间,大齐还有百万需要他们保护的百姓,他们是新生,是所有的希望。
而他们身前却是烽烟连天,尸骨遍地,焦土山河。
有人说最后一战持续了一整夜,城墙上的血迹早已被无数新的血迹覆盖,齐帝在城墙之上身着龙袍自刎殉国,景、沈、贺三家的老将军誓死追随,随着齐帝一同战死。传说齐帝自刎前下令打开城门,而他身着的龙袍上只有一行字:让与尔等皇城,切莫伤我大齐无辜百姓。
一代帝王用生命掩盖了他一生的功过。
坊间闻者无不动容。
承安十五年,大齐,国破。
大齐百姓退居苍梧九郡之后,改元昭华。
可是,这破败山河,哪里还能看得出一丝昭平与繁华?
所谓纨绔,所谓风流,所谓鲜衣怒马,所谓一日看尽长安花,全部在朝夕之间,灰飞烟灭。
从此故地是他乡。
沈珏被傅青刺伤昏迷后,好像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他在茫茫黑暗中睁开眼睛,先是看见了他的母亲,在旧时的沈府面目温和地对着他哼唱熟悉的《云月谣》,妇人的眉目有一种抚慰人心的温柔,她轻轻地拍着怀中的孩子唱着:“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他刚想上前,四周的景色却开始变化,亭台楼阁渐渐变成满天飞雪,水榭回廊扭曲成为军士的尸体,没过一会儿,他身处于寒冬的北疆,手中握着刀,四周是蛮人与大齐人的尸体,隆冬的天气也没能掩盖住腐烂的气味,四周群狼虎视眈眈,眼中冒着荧荧的绿光,一声风飒飒地响起来,狼群扑过来。
还没等他大叫出声,他又身处城破那日的城楼上,身边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那些在战场上丧命于蛮地的无辜百姓朝他逼过来。
领头之人满身浴血,脸色一变开始质问他:“堂堂沈公子,为何要叛国通敌?”他百口莫辩,被人逼到城头之上,城下是同样被人抓住关押起来的楚婉,她视线转过来,声嘶力竭地朝他大喊:“值得吗沈珏?你值得吗?”
他在一片暗夜中挣扎着,有无数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想把他拖到黑暗里去,他的灵台尽处有一朵小小的月棠花。
沈珏想,他不能死。原本他不求什么长命百岁,也不求什么一世安康,国破后他只想收复失地,直破蛮地十三部落,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沈家列祖列宗的英魂。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那一朵小小月棠吸引着他慢慢挣扎着爬出黑暗,他想在平定山河后还给自己留一些安稳的年月,能好好陪着楚婉,他绝对不能死在这,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做。
沈珏猛地惊醒。
楚婉守在他身边握紧他的手,窗边天光微白,她在一旁守了一宿,见他醒过来,松了一口气。
她似乎是被吓得狠了,想伸手碰他都不敢,怕碰疼他:“为什么只带了三个人就跑出去,不知道很危险吗?我和景睿要是没有赶到,你独自一个人怎么办?你要让我失去故乡又失去故人吗?”说着说着径自眼尾泛红。
沈珏最见不得她哭,她用水汪汪的眼睛去看他的时候,就没有他能拒绝的事情,开口就是逗她:“阿婉不要害怕,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我沈子安吉人自有天相,小时候算命的都说我命硬,阎王不会随随便便就收我的,他的阎王殿容不下我这美男子,到时候把他殿中的漂亮女鬼迷倒了可如何是好。”
这祖宗一醒来就要胡诌,还不如昏睡着。
楚婉这次却没能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她只是沉默良久,问了和他梦中一样的话:“值得吗?”
沈珏敛了神色,正色道:“阿婉,他们生来为我大齐百姓,却死在蛮人刀下,是我无能,没能保护好他们,如今他们入我梦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收复失地,让他们魂归故里。”
“子安……”
他摇头,打断她:“景睿已于月前修通了祁山的通道,时至今日,与龟兹国盟约也已经谈妥,你上次在笙乐坊赌的,就是我们调度的最后一笔银两。”他的眸中泛出些许灵动来,像极了当年云月桥下清灵的河水:“阿婉,属于我们的光,虽然等了九年,但它就快要到了。”
国之将倾,危如累卵,我辈只能奋不顾身,万死以赴。
我辈此时远离故土,四周皆是战火,死尸遍地,可我不怕,我怕的是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和我们一样被铁蹄践踏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我希望他们生来就可看到九州盛景,太平盛世,可以不必被人随意侮辱欺压。
——我要他们自出生之日起,永不见战火。
——我要他们一生都喜乐平安,活在海晏河清的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