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想不到沈珏这狗贼居然同意割让了苍云九郡!他爹沈老将军要是知道了非要从墓里爬出来砍了他不可!”

“我早知那沈珏是个贪生怕死之徒,有子如此,沈老将军九泉之下怕是也不会瞑目的!本以为他只是平日里风流了些!谁知道却是个是非不分的卖国贼!”

“那可不!苍梧九郡背倚着苍梧山,九郡临楚排开,那可是天造地设的屏障,沈珏竟拱手让与那蛮人!明摆着就是不想抵抗!我看那蛮人今日占了垂涎许久苍梧九郡,明日便能打到我们临安城了,我看沈珏这厮还要怎么当那缩头的王八!”

临安东坊这家全城最气派的酒楼自战乱以来鲜少如今日这般热闹,而人们声讨的对象也是格外统一。

客人们都在对沈珏割让苍梧九郡一事各抒己见,将沈珏骂得狗血淋头。来来回回几句不外乎是一世英名的沈老将军的儿子沈珏居然是个卖国贼,同蛮人立下了盟约,将天险苍梧九郡拱手让人,失去了天然的抵抗屏障云云。

金碧辉煌的酒馆墙壁上有文人墨客微醺后提笔挥洒的诗句,可见掌柜的是个性情风雅喜好文墨的人,墙上除了诗句以外还有显眼的一行大字:莫论楚湖恩仇事,少谈朝堂政事文。

这本是酒楼的掌柜怕客人们谈论楚湖恩仇与朝堂政事给自己惹来麻烦,所以特意找人题了行大字来提醒。

可是显然眼下这行字却没了任何威慑之意。

烽烟四起,蛮人引来战火的消息已然一路曲折传至临安,临安城内人心惶惶。加上沈珏和谈割让了苍梧九郡这天险,临安百姓更是三分怨恨七分惊慌,有门路的人家都在变卖家财举家南迁,自然没人在意这酒楼的小小规矩。

掌柜的这几日也在忙着清点财产,恨不得连酒楼屋檐上的一片瓦都不剩下,自然顾不上客人们都在谈论些什么。这厢他焦头烂额的,心道这都是那只知割地求和的沈珏惹下的祸事,想到这儿,一边翻着账本,一边打着算盘的掌柜也抛弃了风雅,不禁也跟着骂了几声。

此时正是日薄西山时分,青山隐于水雾之后。

余晖即将消失,虚弱的日光下坠的同时,又随手将夜幕拽下来,像是没有听够来往客人闲谈一般,不甘心地渐渐湮灭在青山的轮廓之下。客人们借着最后一点倔强不肯落下的昏黄光芒三三两两地离开,酒馆又恢复了冷清。

这厢酒楼大堂内,一华服少女蹙紧了一双远山眉在旁听人议论半晌,叹了口气,挥手招呼身后两名侍女,步履匆匆地出了酒楼,坐上马车离开了。

既然他如此选择,那便是做好了蜚语缠身的准备,是非自在心,怨不得别人。

远处随风传来城中七雁塔内的钟鸣声,格外清脆,不过拉动马车的几匹良驹显然不懂得如何欣赏这丝丝缕缕的清音,在赶车人的皮鞭下撒欢一样狂奔,不消几时,已把酒楼甩在身后。

只见驾车人又是一声响亮的吆喝,马车跨过一座刻着云月桥牌子的长长拱桥,穿过几条熙熙攘攘的小巷,又在苍翠的竹林之后抹了个角,奔向沈氏府邸。

是夜,阶下夜凉如水,中庭月明如霜。

抬头望着这温柔月色,楚婉伸手顺了顺襦裙下摆,抱膝坐于阶上,想起自己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沈珏的情景。

那时,国未破,山河仍在,放眼望去皆是繁花草木,俯仰遍地都是锦绣楼台。鸿雁环柱,春燕绕齐,端的是白云不羡仙乡的温柔处,那人还是众人口中骄傲的风流少年,眼睫下的眸中尽是敛不住的无边风月。

楚婉第一次见到沈珏的时候是承安十二年的春天。

大齐承安十年夏,蛮人作乱,越过大齐西境常庭山,一路沿着泠楚南下,烧杀抢掠沿途百姓,大齐子民损伤数以千计,钱财损失更是无法估量。

消息传至朝堂之中,将一心沉浸在声色中的齐帝从温柔乡狠狠地拽了出来,朝会之上,大臣们三言两语之下争吵起来,吵得不可开交,而这争吵的两方是慷慨陈词的主战派与谨慎小心的主和派。

在诡谲的政治风云中耗尽了半生心力的皇帝早已不是盛年之时意气风发的少年,被政治消耗了过多的锐气,可是骨子里的血性犹存,一封奏章从御案上摔下去,乱成一锅粥的朝堂寂寂无声。

天子开口:“我大齐千里沃土,岂可容他人铁蹄践踏?”

天子一怒,百官叩首。

齐帝派朝中楚将军挥师而出,楚将军誓要将蛮人赶出常庭山西界,马革裹尸葬于常庭山下也在所不惜。

这场仗打得异常惨烈,楚将军兵力充足,蛮人见势头不妙,遂将已经俘虏的染了瘟疫的大齐百姓放回以制造骚乱,时值盛夏,外加伤兵易被感染,一时间死伤众多。

这场战役一直持续到承安十一年的冬天,楚将军趁雪夜率一小队人马奇袭敌营,放火烧了蛮人粮草,与大齐军里应外合,痛击敌军。蛮人见己方已呈颓势,随即撤离,楚将军乘胜追赶,誓将敌人一网打尽,不承想遇见暴雪,与敌军一同葬身于皑皑白雪之中,一代名将备棺上阵,最终竟是尸骨无存。

齐帝大恸,追封楚将军为昭和将军。

次年,楚将军至交沈烈将他丢下的独女楚婉接入沈府照料。

楚婉是在住入沈府的第五天见到沈珏的。

她初丧父,又是初来乍到,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哀恸和拘谨,平日里总是将身子蜷成小小的一团,安静地坐在房里,时常一整日都不开口。

沈烈看她成日如此,便让府中侍女带她出去走走,四处逛逛宽心。可谁知,因为侍女含冬贪看了一会儿市集上的精细花钿,没留意竟和楚婉走散了,沈烈大惊之下,派出了全府小厮,几乎是翻遍了整个东坊,可是一直到华灯初上,愣是连楚婉的影子也没找到。

沈珏就是在沈烈焦头烂额的时候回府的,他听闻此事,先是在楚婉住的小院里逛了逛,他望着楚婉房中一方绣有月棠花的白色绢丝帕子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问沈烈道:“爹,楚姑娘家是青安城的吧?”

沈烈心中焦躁,点了点头。

沈珏又道:“我听她房中侍女说,她是在东坊南街走失的?”

“不错。”

沈珏心中有了七八分计较,宽慰过沈烈后,提灯出府寻找。

他穿过几条小道,一片竹林,又过了个转角后,在云月桥下,河岸边的一片繁茂月棠花丛中看到了一个单薄的影子,而这影子的主人,正是楚婉。

楚婉就是在月棠花的香气中,看见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男子走过来,白色的衣衫拂过花团,发出好听的声响。这男子一手提灯,另一手朝她伸过来,他开口,嗓音如同初春薄冰下融化的温柔溪水。

“楚姑娘,我是沈珏,我来接你回家。”

沈珏的唇齿开合之间带出了一种奇异的可以安抚人心的温柔,他拂过几只扑面而来的萤火虫,穿过微风走到她身边坐下。

楚婉抬眼看他,还未开口,他好像就已经懂了她的疑问,好像他们之间有种天然的默契。

“你生在青安,青安城植满月棠花,此花白日闭合花瓣,直到申时左右绽开且伴有扑鼻异香。你走失大约是申时,人流众多,你断不可能在人群中一直站着等候。而东坊南街靠近云月桥,桥下月棠花开,我想来你大约会顺着熟悉的气息到云月桥附近,所以就过来寻你。”他笑眯眯地开口解释,“你看,这就找到你了。”

沈珏这人长得好,天生一对桃花眼,他眼尾有一点上翘的弧度,所以看起来带着三分漫不经心,但这散漫感又很好地被直挺的鼻化去,五官莫名其妙地清俊起来。

他提灯而来,柔和的灯光吸引了河边聚集的一团萤火虫。

楚婉映着灯光,眼睛眯起来,几乎觉得这提灯而来的男子是她幻想出来的,一时间有些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就是沈府的沈公子,连忙起身要行礼,又被沈珏眼疾手快地按了下来。

沈珏看她拘谨,就想逗她开口:“小姑娘,在你的故乡,月棠花也开得这般好吗?”

楚婉似乎是没料到沈珏是个能找到话茬的人,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在楚府……我家旁边,也有一座桥,叫春深桥,桥下也是这样开满了月棠,小时候我娘总是带我坐在桥下看月棠,只不过我们那里的月棠花有三种颜色,花朵也开得更大些。”

沈珏笑起来道:“同一种花却大小不一,真是稀奇,有机会的话,楚姑娘可否带我去看看青安的月棠花?不过说来,楚姑娘的母亲真是风雅人物,不像我娘,不会带我看花,只会把我打开花。”

楚婉被逗得一笑,但是随后不知道又想起了些什么,笑容很快黯淡在夜风中:“可是我娘很早就去世了,如今我爹也不在了,我们楚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沈珏没想到这小姑娘心底原来记挂着楚家,小小年纪没了娘,楚将军如今殉国,只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

他心中发誓要对这可怜的小姑娘更好一些,便随手在旁边的树丛中摘了片叶子道:“楚姑娘,你爹娘虽然不在了,但是你在还,你传承了他们的血脉,就如同他们的新生一般。你开怀些,想必楚将军和夫人定会欣慰。就如同这月棠花,年年新生与凋谢,今年的花与去年并不相同,但是它们永远都会在这里盛开的。”

见她还是哀恸,沈珏又道:“我娘除了将我打开花之外,其实还教过我吹曲子,你要不要听?我为你吹一曲解闷,平日里可是千金难求的。”

自从父亲去世后直到见到这个人之前,她这段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不分四季,只知道白日黑暗轮换而过,不知道是何年月,如今她才觉出味来,好像是春天了。

奇怪得很,好像见到这个人,才第一次觉得春天来了一样。

沈珏将她接回到沈府后,又是一连几天都没有露面,倒是经常变着法子托人给她带些集市上的小玩意儿,木头雕刻的小老虎,白玉磨的牌子,竹子编的蛐蛐笼子,甚至还有字帖剑谱话本,零零碎碎摆了一桌,其中几样楚婉喜欢得紧,天天带在身上,觉得日子过得比先前有趣多了。

经过此事后,楚婉的侍女含冬跟她更紧了,恨不得日日时时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生怕再来一次东坊走失这档子事。楚婉看她的样子感到好笑,仿佛自己是块被人贴着桌角放置的琉璃镜,蚍蜉触碰一下就能碎成齑粉一般。

她在附中实在被看得紧,于是便去了学堂听夫子讲学。

这日沈珏同好友景睿一同回府,正好途经学堂。

景睿此人,是个奇男子。他身为左相之子,按理说应当老老实实读书考科举,趁着家族庇佑入朝堂做个文官,每日写写折子养养花种种草,时不时做出点政绩然后四平八稳地往上升,然后过上许多人都眼巴巴盼望的生活。可是景睿不喜欢做文官,颇有一点不爱舞文弄墨,偏要金戈铁马的意思。

景相跟他定了规矩,非要让他拿到探花,于是这人埋头苦学未及弱冠中了探花,却毅然婉拒皇帝的垂青,转身把探花郎的名头一丢,回去跟他爹景相说自己已经拿到了探花郎,他俩的约定只是拿到探花郎,并没说拿到以后就入朝为官,他想做将军,不做一肚子酸文的文官。

景相不曾料到自己的儿子跟他打了个字谜,气得七窍生烟,头上本就稀少的头发数量更加岌岌可危,剩下的几根宛若秋末树枝上的叶子,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掉光。

景睿本人却对这看起来惊世骇俗的作为不甚在意,照常跟着沈珏到处乱晃,只是顾念着他爹头上余剩不多的头发,尽量和他爹绕着道走。

这景睿在外人看来或许是有一身铮然傲骨的好男儿,可在沈珏看来,他就是个爱唠叨外加宠妹宠上天的老妈子。景睿有一妹妹叫景嫣,景睿天不怕地不怕,甚至他爹被他气得摔锅打碗都面不改色,唯独对他唯一的小妹妹景嫣有求必应,只要得空就要去接他妹妹下学堂。

这两人长得都俊俏,又出身世家,仪表不凡,走在街上少不得被姑娘们掷花投果,偏偏景睿这人爱显摆,拉着沈珏专拣大路走,一圈下来,怀里多了一捧的花和果子。

沈珏:“景公子好像很喜欢被人掷花投果啊,真是爱显摆。”

景睿:“你懂什么,这果子是给我妹妹下了学堂吃的,我这叫物尽其用,勤俭持家。反正你没有阿嫣一样的妹妹,你不懂。”

沈珏:“……”

有个妹妹了不起吗?

沈珏被他一拉一拽地到了学堂,透过窗棂往里看的时候竟然看到了楚婉,好巧,竟是在同一处学堂。

沈珏扭头看见景睿殷切期盼妹妹快些下课的表情,一巴掌甩过去道:“瞧瞧你那样子,眼睛抠出来贴在阿嫣身上得了。”

景睿劈手挡下沈珏,被他损得习惯了,丝毫不以为意道:“子安啊,你这种没有妹妹的人是不会懂的,阿嫣长得可爱,她去到哪我都是不放心的,她……”

一看景睿有长篇大论老妈子附体的趋势,沈珏连忙闪到一旁不听他那一套快要说烂了的说辞,景睿见他不听,嘟嘟囔囔小声说了一句无数次堵住沈珏嘴的话来:“反正你没有阿嫣一样的妹妹,你不懂。”

沈珏挑挑眉毛心道:“谁说我没有。”

时辰到了,钟声一响,学堂里的孩子们活像是弦上的白羽箭一样嗖嗖嗖蹿出了学堂。景嫣老远瞧见景睿来接她,小布袋往后一甩噔噔噔朝这边跑过来,手里还牵着一个刚刚交的朋友,正是楚婉。

这景家两兄妹一拉一拽的本事如出一辙,楚婉被她拽过来站定,抬眼竟然看到了沈珏,嘴上没开口,脸上先露出笑。

沈珏绕过景睿,过去拉住楚婉:“我妹妹,阿婉。”

景睿跳了一跳:“子安,你哪来这么大个妹妹?”随后突然想起殉国的楚老将军,心中猜到几分,递过去一个眼神,得到了沈珏微不可查的一个点头作为回应。

景睿觉察自己提到了人家小姑娘的伤心事,有心圆回场子,绕了个弯去给两个小姑娘买白糖糕去了。

一路将走到沈府,沈珏破天荒拒绝了景睿晚上出门喝酒的邀约,说要陪着楚婉研习功课,景睿听了惊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心道你沈公子什么时候这么热爱做功课了,以前在学堂上课如坐针毡将夫子气得跳脚的人也不知道是谁。

沈珏攒了一个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开口道:“有了妹妹就不一样了,须得以身作则了,反正你没有阿婉一样的妹妹,你不懂。”

景睿:“……”

敢情这句话在这儿等着他呢!

楚婉是楚家独女,楚将军常年征战在外,楚夫人去得早,也没有兄弟姐妹,四周邻里也因为她是将门的女儿不大敢同她一起玩耍,所以楚婉几乎从小都是这样少言,并不是她不想说话,只是因为她找不到人说话,十岁刚出头,正是爱说话的时候,这个时候的孩子其实心里很希望有人可以听自己讲话,有人可以肯定自己的想法,但是楚婉身边却恰恰少了这么个人。

她先前在楚府是很寂寞的,楚将军两袖清风,家中没什么家仆,不多的几人都是老将军牺牲部下的家属,说是家仆,其实不如说是楚府养着他们,楚婉自然也不可能同他们日日聊天。小时候的楚婉还对着家里的花花草草说话,等到长大了些话更少了。

她活泼的性子就像被人悄无声息拢成一团塞进了盒子里锁起来,连打开的钥匙都被年月磨丢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沈珏就是那个解开盒子的钥匙一样,精准地将她小心翼翼藏了许多年的活泼轻柔取出来又送回到她身上,她说的话有人听,她想听的事有人讲,这种新奇的感觉是以前从未感觉到过的。

她想,她好像是有一些粘沈珏,见到沈珏就很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