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魂镜中。
越来越多的暗红色光晕笼罩在了梁文广头顶,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又幻化成鬼影,朝着他的脑海中逼近。
令他惊恐的是,这些红色鬼影伸出双手,竟然毫无阻碍的穿过了他的骨头,径直伸向了他头中,在他脑海中不断翻腾,想捞出更多的消息。
“滚远点!”
他浑身的力气在这虚空当中毫无用武之地,拳打脚踢的本事都像打在了棉花上,激不起丝毫波澜,一只只鬼影被他的动作打散,没过多久又重新聚合成人形,接着狞笑着朝他不断逼近。
血魂镜内部的力量也在逐渐消耗着他的体力,耗在里面的时间越久,梁文广的四肢越酸软无力,只能任由鬼影晃动的双手摆布。
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只知道有个假的妖物变成了他的样子,顶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皮囊和记忆,离开了血魂镜,要去欺骗北陇城中的众人。
此时他的想法已经逐渐模糊,越来越多的记忆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外流失,这些流失的记忆,都会被传送到复制品的脑海中,使那个“梁文广”越来越逼真。
“啊——”
梁文广头痛欲裂,刻骨的痛使他开始出现幻觉,但意志在几秒后又反败为胜,险险地占据了些微的胜利,他紧紧握着双手,努力将指甲向掌心刺,用疼痛与幻觉对抗。
梁文广开始意识到,只要自己一直醒着,记忆便会不受控制地不断转移到假梁文广的体内。
到底要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让林青恒他们知道,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人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妖鬼呢?
血魂镜的能力十分可怕,为了避免身处在血魂镜当中的人对镜子外面的人报信,它会鉴别一些错误得十分离谱的信息,因此在梁文广试图将自己编造的虚假记忆输出给“梁文广”时都失败了。
他必须找到一个微小的、不易被血魂镜主宰发觉的细节来悄悄地传递消息。
但话又说回来,这些微小的消息虽然能逃脱血魂镜的甄别,却同样也不易被接受消息的人发觉。
所以想要在血魂镜的控制下夹带些消息,不但需要细心,更需要两人之间的默契,着实困难。
此时,梁文广意志的堤坝已经开始出现裂缝,四周的鬼影开始幻化成他熟悉的模样,有他的父母,他的兄弟,有与他并肩作战的将士……这些熟悉的面孔眼神空洞地奔向他,七窍都流淌着血迹,而嘴角上翘,伸出双手朝他面门抓来!
他此时被痛和惊惧夹在中央,一边拼命思索着传递消息的办法,一边反手朝着腰间的一柄小巧的匕首摸过去。
匕首还在!
梁文广抽出匕首,当机立断地朝自己的手掌划去!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却发现就在短小的刀柄入手的刹那间,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几乎是拼上了剩下的全部力气,一鼓作气抽出了匕首,又在自己的手上划了深深一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视周围鬼影,发狠一样的喊:“属下辱命,愧对五孔龙渊剑——”
一声喊罢,梁文广就感应到这记忆飘出了血魂镜,牢牢地附到了“梁文广”的身上。
力气猛然间消失,梁文广就像被抽离了浑身的骨头,跌坐在了一片血红光晕中。此时此刻,新一轮的疼痛伴随着张牙舞爪的鬼影骤然而至,他被彻底击倒,瘫在了血魂镜的虚空里,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烽燧台风波未平。
女将军从远瞻台而来,身后仅余寥寥千人,其中还掺杂了许多重伤和依旧沉溺在幻境当中的将士,飞沙黄土缭绕在四周,却磨不掉她眼中始终如一的坚定。
同其他人一样,其实早在几年之前,陈烁也时常好奇林青恒的来历。
林青恒看起来很年轻,容貌更是出众,比北陇最有名的那位当垆买酒的卓姑娘还要美上三分。
当人们评价一个姑娘的容貌时,入眼是皮相,而后是骨相,骨相美才是耐得住一颦一笑,是当得起细看的真美人,毫无疑问,林青恒就是后者。
美人多半容易被人误判,因为当美貌足够出众的时候,其他的优点就会被美貌掩盖,所以,当年林青恒一人一骑只身奉旨入北陇的时候,即便身上已经背着几段未有败绩的传说,大多数人的好奇之下依旧藏着不服气。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白净姑娘,出手便大败蛮人,在随后的三年的时间里,手持一柄长剑七出番邦十三部,将那疯狗一样彪悍的蛮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后退九十里以示臣服。
众人在她打下一场又一场胜仗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林青恒和其他美人不同,不是因为面相,而是因为眼神。
她的眼神里总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坚韧,天生就不晓得认输这两个字有几笔几画。
这样的人,你或许可以要她的命,却永远不能令她屈服。
旧时修建的烽燧台也在她的修补之下更加坚固,北陇一改之前贫瘠荒凉的模样,逐渐变得如中原一般繁华熙攘。
至此,众人再也没有怀疑林青恒的能力,心中的好奇与不服均被众人碾碎后埋在了十丈黄沙之下,未曾敢有人问过她到底是谁,年方几何,为何打过如此多的胜仗,又为何要来到北陇,放着中原的大好差事不做,反而要将自己的大好年华都耗在这座城里。
但显然此时并不是追忆往事的好时机,千般万种的疑惑都在危急时刻被人们抛到了九霄云外,陈烁脸上冷汗涔涔:“将军,东城门外通往苍梧的必经之路上有妖鬼拦路,最后一批百姓又撤回了北陇。”
他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引起队伍当中的恐慌与怨怼。
但林青恒依旧平静,好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此事:“妖鬼善移,城西妖鬼临城,苍梧山就在城后立着,它们绕到城东只是时间问题,不足为奇,回撤的百姓可有伤亡?”
重伤的石道忠从众人中起身向前,他唇边的血迹已经干了,一片片粘在嘴角:“属下石道忠,奉命护送百姓二十七人,半路遇袭,回旋北陇,七人轻伤,十二丧生。属下……”
还未等石道忠说完,林青恒抢在他前头道:“你不必自责,妖鬼之力非常人所能抗衡,你只身断后,带领幸存百姓回城,已实属不易,梁文广,陪同石道忠一同看护好撤回城中的百姓,绝不能让妖鬼伤到他们!”
“梁文广”心知此时并未彻底洗脱怀疑,但他也并不敢询问太多,只得心中忐忑地跟着石道忠走。
“等等!”就在“梁文广”转身时,林青恒又叫住了他,轻飘飘地问了一句:“文广,我忘了问你,你此来凶险,御赐五孔龙渊剑在路途中可有损伤?”
“梁文广”双手还未痊愈,血从虎口蔓延到指尖,他平端着双手思索了几秒,像是在思索要怎么回答,少顷才应道:“完好无损。”
此语一出,林青恒与一旁司宏的面色俱是一变。
“梁文广”有异!
此话说来也不算长,那还是早些年林青恒刚到北陇不久的时候。
彼时梁文广和司宏刚刚跟在她左右没多久,两人仗着身手比寻常人好上几分,年纪轻轻,而且气盛的很,整日心里装的都是那句不破楼兰终不还,热血一上头就要冲锋陷阵杀蛮狗,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
只是豪气干云的诗句和战场上的赤壁鏖兵之间隔着冰冷的尸体和沸腾的鲜血,莽撞和孤勇不但没能帮上他们半分,反而让他们栽了个很大的跟头。
有次二人奉命在大漠中追逐一撮蛮人流匪,深入大漠数日,遇上了沙暴,又因为判断不慎便陷入了对方的伏击,被蛮人俘虏。
那段时日,蛮人被林青恒折腾得是苦不堪言,正想用这二人向林青恒讨个大便宜,于是便假意用了两个体形差不多的蛮人,头上蒙了布袋冒充梁文广和司宏去和谈,狮子大开口威胁林青恒退让沙漠腹地的绿洲云云。
林青恒怎会不知蛮人那长尾巴蝎子——满肚子坏水的行径,一早便料到布袋里的俩倒霉蛋儿绝不可能是梁文广和司宏,多半是蛮人害怕和谈失败而多留的一条后路,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便隔空问两人:“你二人如此莽撞行事,可对得起北陇城中圣上赐的那柄五孔龙渊剑?”
凡是见过龙渊剑的人大都听过此剑的传说,此剑由两位绝世铸剑高手一同制成,他们为铸此剑,凿开巨山,放出山中溪水,引至铸剑炉旁成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中。
此剑铸成后,剑身似有暗影浮动,凝视此剑时,如同身处高崖时低首望深渊,故此剑名“七孔龙渊剑”。
第一次见到此剑时,梁文广和司宏就将这柄名剑捧在手上观赏了好些时候,还询问了林青恒许多关于这剑的故事,断然不可能将名字记错。
再说那二位被蒙在鼓里的蛮人,哪会知道这其中的蹊跷,显然是没能反应过来,又因为汉话容易露馅,只得支支吾吾的胡乱答应,“扑通”一声直直掉进了林青恒挖好的坑里。
在确定这二人不是梁文广和司宏之后,林青恒前脚派人拖着这场毫无诚意的和谈,后脚亲自上阵,从后方直接杀到蛮子的敌营,将还沉浸在和谈美梦中的蛮子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蛮人们根本没能料到她动作这么快,胆子如此大,竟然敢在和谈的时候越过数道防线一路直捣黄龙府,还连带着想将他们一锅端了,于是一时间乱了套,像没头苍蝇似的轰然四散。
最后,十三部的首领逃的逃散的散,竟让林青恒没费一兵一卒便不声不响地将二人救了回来。
她一战扬名,打得蛮人闻风丧胆且不提,只是从此后,便与梁文广司宏约定好,这龙渊剑就是他们三人的暗语,如再次遇见言语难以解释的困境时,就说这龙渊剑名叫五孔龙渊剑。
换言之,若是有人提起五孔龙渊剑,那必定是有难言的异处。
而如今,林青恒问起“梁文广”时,用的是五孔龙渊剑而并非七孔龙渊剑,这个“梁文广”如果是真的,一定会反驳林青恒,但他非但没有觉察到有异,还说了句“完好无损”来回应。
他出现的时间如此碰巧,又故意将双手弄伤,林青恒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回城之后的“梁文广”必定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替换了。
她与司宏使了个眼色,司宏疾步上前,他压低了声:“将军,这个梁文广不对劲,莫非是在苍梧山上出了什么事?。”
林青恒道:“此话不错,你我都知道五孔龙渊剑代表的含义,他应答得如此流利,没有丝毫异状,恐怕此躯壳中,装的已经不是梁文广了。”
司宏想到刚刚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居然是个披了个人皮的妖鬼,后背蹿上一股寒意,又转念想到真的梁文广此时的处境,只恨不得上前将那假的“梁文广”一头按到镇恶符上去。
他道:“若是寻常妖鬼,杀了那邪祟便罢了,只是现在还不知文广到底身在何处,我们也不知如何救他,不能贸然杀了那蛊惑人的邪祟。”
“此物既然有文广记忆,长得又与他如此相似,多半是血池冥梵血魂镜的作用,如若真是这样,那必定是魔孔那里出了动乱,血池怪物重见天日,当真更加棘手,怪不得那黑袍如此嚣张。”林青恒朝着“梁文广”的方向望去,她轻声道,“不过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不要动那邪祟,假意与他相处,我留着他有大用处。”
她笑起来:“我要让黑袍也吃上一回自作聪明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