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井村其实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叫作暮云村。

之所以从这个颇为雅致的暮云村改为了现在这个有些奇特的名字,还要将时间往前推五十年。

先时,暮云村的祖先为避战乱,在群山之中选中了这个地方安定下来,此处群山闭合,唯一的出入口还有瘴气,不易被外人找到,十分安全。

可是百年之后,战乱早已平息,硝烟不再弥漫,先前为了安全而寻到的这些屏障反而成了阻碍,人们想要出村,不但需要攀爬重山,还要穿过瘴气密林,十分危险,好在村中人还能够自给自足,日子过得倒也还过得去。

可是,突如其来的旱灾打破了村中的安宁。

农耕一向靠天吃饭,若逢雨水充沛,则收成颇丰,若逢大旱,便只得吃些去年的余粮,再到祖先修的祠堂中祭祀,祈求上苍能够早些降下甘霖。

但这一次的大旱比往年都要长久。

祭祀反复举办了三场,天上仍无一滴雨水,山中溪流日渐干涸,人们嗓子眼连带着头都要冒起火光,山上的树皮都被干渴的人们撕下来咀嚼,只为了树皮中的一两滴汁液。

村中唯一一口井也早已干涸,井口的青苔都枯得泛了黄色,一滴水也打不出来。

就在村民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打山外来了个道士。

这人虽然自称是个道士,但看着颇为邋遢,就差将坑蒙拐骗写在脸上。

长衫束带乱穿一气,肩上还搭着个布兜,走路八字朝外,脚底板都泛着黑灰,一点也没个道士的样子,倒像是个落魄的乞丐。

邋遢道士自称在山中迷路,一时之间误入了村里,赶路赶得口干舌燥,想要讨一碗水来喝。

村中人都已经自顾不暇,又哪里来多余的水给他喝?

道士就这么坐在枯井边,从晌午一直坐到了晚上,直到太阳都落入了西山。

他大呼口渴,尽管路过的人根本没看他,他依旧喊叫个不停。

有人骂他:“臭要饭的!别喊了!村里人都快渴死了,没有多余的水了,快滚吧!”

他不应,依旧自顾自地喊着。

有人叹息道:“你这么喊下去也是没用,还不如省省力气。”

他置若罔闻。

就在人们以为这个臭要饭的会不知疲倦地喊到渴死的时候,他突然止住了喊叫——那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她用家中布满豁口的破碗,给他端出了小半碗水。

“孩子,喝吧,”老婆婆道,“你一定是很渴了,我腿脚不灵便,平时里不怎么干活,还能省下小半碗水。”

有围观的人认了出来:“这不是徐婆婆吗?她真是心善,这年头还想着给别人送水。”

“老夏,你说得轻巧,她可没有儿女,家中只有她一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另一个被人唤作乔老二的汉子小声接道:“我们不是不想给他喝,实在是家中没水了。”

被喊作老夏的人也沉默了,他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人喊了一天了,着实可怜,多亏了徐婆婆了。”

乔老二道:“唉,这场旱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去,老天爷可害死人了!”

老夏大惊道:“胡说什么,当心让老天爷听到了劈个雷下来!”

乔老二一手打在已经光溜溜的树上吼道:“劈就劈!只要能下点雨,我情愿挨雷劈!”这人一骂就收不住,他大叫起来,“我家小儿快要渴……唉!你干什么你!你这人脑子有毛病吗?”

乔老二望着邋遢道士,只见他接过徐婆婆递来的水,尽数将这碗水倒进了身旁的井中!

“我们这儿人都快渴死了,你却还要倒掉!”刚刚还在闲聊的两人顿时怒火中烧,朝着邋遢道士扬起手,“看我不打死你个……”

他的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惊得吞回腹中。

眼前的场景令他目瞪口呆。

随着道士手中倾倒进井中的水,井底传出了汩汩的水声,井水仿佛有了生命,以双眼可见的速度涨了上来,水花拍打着井壁,枯死的青苔瞬间焕发了活力,下一刻,水柱冲天而起,刹那间,巨大的力量将二人都推了个趔趄。

巨大的水柱化为蟠龙,“哗啦”一声飞上天空,村中人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头望向干燥的天空。

天上风云骤变。

风卷起干枯的树枝和落叶,呼啸着盘旋在山中,水龙穿过云层,自南边掀起一阵狂风,白云晴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乌云从四面八方挤了过来。

白昼变为黑夜。

“轰隆——”滚滚惊雷起,紧接着,树杈状的闪电劈下,白光照耀着山谷,将乌云都震成几块。

那是暴雨欲来的前兆。

“要下雨啦!”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声,人群开始沸腾起来,“终于要下雨啦!我们有救了!”

“老天爷开眼——”

大雨在此时倾盆而降。

人们欢呼着,在雨幕中尽情奔跑,雨水落在每个人的脸上,和人们的眼泪混合成一团。

暮云村,活了。

人们狂欢了一整夜,待到清晨,干涸的小溪中终于流淌起了水波,枯死的老井也重新充满了井水。

这时,人们忽然想起那位邋遢的道士。

就是他将水倒进了井中,唤出了能呼风唤雨的神龙!

人们恍然大悟,纷纷叩首,跪地答谢老天降下的神仙。

老道仍旧是那副邋遢的样子,他招招手,当空一声长鸣,天边飞来了两只仙鹤。

他跨上其中的一只,指了指鹤发鸡皮的徐婆婆道:“此龙非我召出,是她。”

众人只是惶恐地跪着,皆不敢抬头。

“此井之水会保你们永不受旱灾之苦,只是你们要牢记两点,第一切不可贪心,第二不可见死不救。若是两条皆犯,此井便会永久干涸。”

又是一声长鸣,老道已经不见了。

众人叩谢不起。

此后,暮云村更名为道人井村,村中人刻了一块石碑,并将道人离开前的话刻在了石碑的背面,希望子子孙孙能够牢记道人遗训,永保村中安宁。

转眼五十年过去。

当初的暮云村早已更名,道人井村再也没有遭受过旱灾,当年目睹神迹的老夏如今已经变成了夏村长。

夏村长娶妻之后虽一直无子,但从不曾苛责过他的妻子,在他知天命的年纪,他和妻子收养了一个父母早逝的婴儿,给她取名叫小絮,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养大。

老夏为人和善,心地也好,唯一寸步不让的事情就是有关那口井。

他在距离道人井不远处盖了个茅草房子,日日看守着那口井,不许村中人浪费,也不许爱胡闹的孩子靠近。

村中人都说,老夏有两个娃娃,一个是小絮,一个是道人井。

小絮就如同被井水浇灌的绿苗一般,身高抽条似的长得飞快,转眼之间就已出落成了个漂亮姑娘。

可是老夏和妻子很快发现,小絮的脑子好像不大灵光,当她和别的孩子一同玩耍时,她只会站在一旁咧着嘴笑,不论是受了欺负或是遭了算计,小絮都不会反抗。

渐渐地,村中人都知道小絮是个傻姑娘,他们叹道:“长得水灵灵的好姑娘,只可惜脑子不好使。”

老夏却不在意:“各自有各自的命,不精明有不精明的好处,只要我家小絮能一直这么乐和,未尝不是件好事。”

老夏的妻子却担心道:“我们这把年纪,走了以后,谁来照看小絮?”

小絮却听不大懂,她只会高兴地搬起小木凳,然后坐在她的阿娘旁边,一遍遍地学着她怎么学都学不会的竹筐编织。

山中来了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的五官长得平凡,是让人一转眼就会忘记的长相,但好在五官白净,还算耐看,他身着一身黑衣,腰间拴着个酒壶,手里拄着一根竹杖,就这么来到了道人井村。

这些年来,村中也有人选择出山去见识外头的世界,可是一半由于瘴气打道回府,另一半便是杳无音讯——不知是死在了半路还是在开了眼界之后便不想回来了。

年轻人自称梵业,是山外来的人,听说此地有口好井,故特来探看。

村中人啧啧称奇,一不知道人井的名声怎么传到了山外,二不知这区区一口井有什么可看的。

梵业指了指身上的酒壶解释道:“我家中世代经营酒肆,因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水来酿酒,故奔波于天下,想要找一处合适的水源来酿酒。”

他走到道人井边,向坐在一旁的老夏讨碗水喝,老夏乐呵呵地从井中拽上了一桶水递给了他,梵业喝完后大加赞赏,他对老夏道:“这井中之水不愧是天神所赐,口感确实和山外的水不同。”

老夏一辈子长在这里,没喝过山外的水,自然也不晓得梵业说得对是不对。

“这井水如此甘甜,”梵业放下碗,坐在井边问老夏道,“老人家,你有没有想过将它卖往山外?”

老夏神色一凝,没有接话。

“卖水?”道人井边本就坐满了农忙间隙休息的人们,他们听了这话,纷纷支起耳朵,恨不得贴到梵业跟前问他,“这井水也能卖钱?”

“当然,”梵业的脸长得平淡,就连情绪也与这张脸相称得很,平静如古井中的水一般,他放下碗,“这水若是能卖到我家酒肆,我敢保证各位回报不菲,若是你们有……”

“喝完就走吧,”听了一会儿的老夏悠悠开口,“道人井是神赠给我们村的,神离去前让我等切记两条:一要怀着慈悲之心;二是切勿贪婪。”

有人小声嘟囔道:“可是井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打几桶拿来换钱,又可以跟着这位梵业小哥走出去瞧瞧,岂不是一举两得?”

老夏毫无预兆地怒了,他站起身来吼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想要出去我绝不拦着,但有一点,你们要凭本事谋生!别惦记着拿井水换那劳什子钱!”

没想到一贯和善的老夏发起火来竟如此可怕,众人悻悻离开,皆作鸟兽散。

就在众人以为碰了一鼻子灰的梵业要离开的时候,他却在道人井村住了下来。

村子最西边有处空地,原来用来晒谷子,可后来村里人嫌远,便将晒谷场另移他处,这块地便荒废了下来。

梵业一个人捯饬了几天,守着原先破旧的小房子,又用几块木板嵌进去修补,竟然做出了个有模有样的小酒肆。

他用自家的酒曲酿了酒,飘香十里,引得村中人聚在此处讨他的酒喝。

梵业总是没什么表情,高兴了也不会大笑,被冒犯了也不会生气,他没记老夏那日呛他的仇,对众人也算不上热情,那副表情总让人觉得他在脸上戴了个壳子,五官都是硬的。

他将自己酿的萃春深送给各家各户品尝,一个人倒在此处安下户来。

除了老夏以外,村中人都很喜欢梵业,其中年轻人更甚,缘由很简单,虽然梵业天性不爱热闹,但却有一肚子的故事可以讲给这些青年们听。

讲高楼广厦,讲美人如花,讲钩心斗角,讲纸醉金迷……

梵业还是不悲不喜的样子,整日里身着一身黑衣,讲述着源源不断的故事,勾得人想要丢掉手上的一切,立刻长了翅膀飞出山外,看看他说的山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道人井旁喧闹的日子不在了,反倒是梵业那处偏僻的酒肆总是聚满了人群。

“梵业,你说府上是开酒肆的,怎么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一种酒,”一个醉汉趴在酒肆的木桌上撒起酒疯来,“你是不是嫌弃我们这里的人没有见识,所以敷衍我们啊!”

众人“轰”的一声大笑起来,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还跟着起哄,“就是啊,是不是背着我们藏了好酒?”

梵业依旧没有表情,他来到那名醉汉面前坐下,用他惯常用的那种略低沉的声音蛊惑道:“我还有一种好酒,名叫露华,远超萃春深,只要你喝了便能羽化登仙,看到山外你想看到的一切。”

他的语调冷漠,甚至和他之前说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时的语气毫无二致,仿佛只是在冷冰冰地讲述一个事实——选与不选,全取决于看客,与他无关。

周围人尝了萃春深后已经是赞不绝口,听他这么一说,惊得脑门都冒起了烟,被酒浸泡的双眼都闪出了强光。

那醉汉一拍桌子,猛地想要站起来,可是双腿发软,一个没站住又坐下了,他不顾众人哄笑,盯着梵业道:“这等好酒为何不拿出来分与我等,是怕我们赖账吗?”

梵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双眼淡漠,就像是在看一只即将被拖入狼群而不自知的羔羊,“露华未成,还缺最后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