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恒的头枕着江烜的衣服,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哪里睡得着。
江烜的话,她不仅听到了,而且听得十分清楚,想了半晌,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想来想去,似乎只剩下装睡这一条路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她是个剑灵,拥有恒久的生命,而江烜是个凡人,是个会流血会死亡的凡人。
即使他拥有异能,也终究会老会死。
林青恒扪心自问,她其实很喜欢江烜,她很清楚,这种喜欢,同喜欢百姓,喜欢她的将士们,是不一样的喜欢。
今日杀掉了移魂妖后,林青恒在转身看见他的背影后,就十分安心,仿佛他们已经一起走了很久的路。
但是她不能误他。
黑袍出世,人间动**,龙脉必定会出事,此去轻则重伤,重则魂飞魄散。
她的使命就是守护龙脉,灰飞烟灭在所不惜,可是江烜不行,他应该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他不能陪着她一起涉险。
况且,身为镇厌关守护者,她拥有与天相齐的寿命,代价就是无止境的孤独。
若是没有人陪伴,孤独就是可以忍受的,但一旦品尝过被陪伴的滋味,那么,这个人离开后的生活,原本可以忍受的生活就会天翻地覆。
漫长的岁月里,她早已习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她已经学会不投入过多的感情,这样才不会有一次又一次的悲伤。
如果不能长久,不如不要。
想到此,林青恒暗自心惊。
从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有这样的想法,她居然开始期盼和一个人长久地走下去。
林青恒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失落。
她平日里本就习惯侧卧,此时江烜给他摆的姿势并不舒服,她活动了下手臂,试图侧过脸来。
林青恒忘了此时是侧躺在石壁上的,只是稍微一动,便带出了不小的响动,她害怕江烜发觉,急忙不敢再动了。
江烜耳朵灵,他正在洞口出神,听到里头林青恒翻动的声响,便侧脸去看。
林青恒翻到一半便没敢再动,正以一个看起来非常不舒适的姿态躺着,一条胳膊还没来得及收回,就那么突兀地横在石壁上一动不动。
她紧紧闭着眼睛,心里祈祷着江烜不要过来。
天不遂人愿,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脚步声响起,是江烜在靠近她,紧接着,她的手心被放进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林青恒细细感知了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这是江烜的手。
江烜把手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四肢百骸的血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连带着脖子和耳朵都泛起粉色。
她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索性继续装傻。
江烜的手在她手中停留的时候很短,很快便把手从她手心里抽离。
在江烜站起身的时候,还有个软软的东西蹭过了她的手背,痒痒的。
那是寒霜剑的剑穗。
林青恒想,江烜拿着寒霜靠近她,大约是看她睡得不安稳,想要将她平常挨着入睡的寒霜放进她手心里。
但他为什么又起身离开了呢?
她实在好奇,于是在确定江烜起身离开后,便将眼皮掀起一个缝来,眯着眼睛,想看看江烜到底要做什么。
她看到,江烜又走近他们一起升的火堆旁,敞开衣襟,将寒霜揣在怀里,又将衣服合上,面朝着火堆烤火。
寒霜刚从冰雪中取出,冷得江烜打了个哆嗦。
林青恒闭上了双眼,心中思绪万千。
原来,江烜是害怕寒霜剑冷,再将她惊醒,于是想用自己的体温将剑焐热后再递给她。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不是不畏冰雪,只是一心为卿。
她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翻滚起来,声势浩大的想要抛头露面,不断地想往外涌。
理智是一根带着利刃的弦,紧紧箍着她,越是想回头看,越是被刺的鲜血淋漓。
不该想他的,应该就这么走掉。
孤身一人虽然寒冷,可若是享受过温暖之后,谁能相安于凛冽寒风而不投身于温暖锦绣呢?
现在就走吧,立刻离开,还来得及。
可是脑海里不断的映出他的一双眼,在她灵台晃悠着怎么也赶不走,手上温热的触感还没有完全消散,固执地一遍遍提醒着她。
不远处,江烜发出“嘶”的一声,应该是被冻得冷了。
她听见脑子里的弦被她自己硬生生的掐断了。
坚冰无声的融化,成了一条蜿蜒的细小河流,顺着他的话一直流到她四肢百骸。
不早不晚,于千山万水后相逢。
红尘中,多么难得。
她想,为什么不能再多一点勇气呢?难道非要就这么低眉顺眼的向一个虚妄的宿命低头吗?多年以后就自己悄悄守着这么个未曾宣之于口的誓言埋入黄土吗?
江烜身后有潜龙阁,一定明白此行危险万分,可是他都不怕,她又在怕什么呢?
就非要上刀山下火海,不死不休地去拼吗?
除了死之外,就不能找一条圆满的路吗?
心中停息了的水流好像又奔流起来,水势随心意逐渐汹涌,汇聚成江,轻而易举的冲出尽头,瀑布一样的轰然倒挂下来,把心里的那点犹豫和不安冲刷的一干二净。
江烜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他将寒霜拿出来,向着林青恒走去,脚步放得很轻,生怕惊醒了她。
可是还没走近,他就看见林青恒睁开了眼睛。
林青恒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靠近江烜,他的手被轻轻握住。
随后他看见她启唇:“以后的山河万里,我们一起走。”
江烜停下了脚步,手中的寒霜“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翌日,宋府。
林青恒与江烜二人将宋逢的遗物带回了宋府,按照宋逢之前的意愿,将宋府的银子分发给宋府众人。
杨清拟了道折子,将宋逢的死讯上报朝堂,为了隐去不可说的故人旧事,只说宋逢突发大病,引发了旧疾,无药可医。
当年宋逢将沈辞的遗体带回大齐,没敢大张旗鼓地将他运回江南故地,就悄悄在沈府故地旁为他立了一个衣冠冢。
杨清将那些遗物带了回去,在沈辞墓旁给宋逢立了一个衣冠冢,据杨清说,那里水草丰茂,依稀有着江南模样。
十六载旧事终于烟消云散,到头来化为两座孤坟。
浮生大梦一场,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
忽然间,一阵喧闹声将众人从静默中拉了出来。
只见遍地素缟的院子里奔来一个年轻人,他跑得极快,脸上的汗珠珠串似的往下掉,身后那匹马的马腹也不断起伏,看样子是一路奔来,未曾停歇。
“宋逢将军可是在这里?在下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劳烦宋将军出来见上一面,”他平息了几口气后,才有了余力向四周看去,“这府中怎么这般布置?”
江烜不识此人是谁,但听他有事相求于宋逢,肯定是还不知道宋逢已经去世的消息,正在斟酌该如何开口,但那年轻人却自己反应了过来。
他说话也变得磕绊起来:“莫……莫非是宋将军他出事了?”
“正是。”
那人变得更加焦虑,将手在马上**一气,以此来发泄心中急躁,那马的缰绳被他牵着,躲也无处躲,只能低头忍受他的一顿乱抓,蹬了好几下蹄子来发泄不满。
年轻人懊悔不已,捶胸顿足道:“我才刚刚打听到一些她的消息,怎么到这里又断了线索!”
他话音未落,只见院子的斜侧闪电般地冲出一个人,这人因为跑得太快,将自己闪成了一道影子,“唰”的一下就从江烜眼前掠过。
“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这年轻人,将这年轻人揽了个趔趄后停了下来。
江烜定睛一看,这“闪电”不是梁文广又是谁?
梁文广一把揪住那年轻人大叫道:“司宏!你怎么会在此地?”
原来那骑马过来的年轻人,正是与他们失散已久的北陇守将司宏!
“文广!”司宏激动得眼眶都红了一圈,但突然间,像被雷电击中一般,他将自己的手猛然收了回来,“你到底是真是假?别又是个假的诳我!”
梁文广大叫冤枉,他指着江烜道:“是真的!承蒙这位江公子出谋划策,林将军已经将我从血魂镜中放了出来,龙渊剑的事儿也是我在血魂镜中给你们留下的暗语!”
此时,林青恒听到动静,也从院中走出来,一眼就望见了司宏。
她喜道:“司宏,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林将军!”司宏见了林青恒,激动不已,他牵着马走到林青恒跟前道:“我一早就知道林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必定不会有事,但还是不放心,于是一路打听到此地。”
“那日分别于北陇烽火墙上,我带着众人进了移转阵,出口便是苍梧山脚,我带着他们穿过最后的那边密林,一刻没敢耽误,一路进了中原,我又不敢贸然回到北陇,便将他们安顿好后独自一人打探北陇四周的消息,刚得了些消息,说有人看到一个姑娘同三人进了宋府,便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你们竟然真的在这儿!”
“我那日被人搭救,后沿途遇见了不少妖鬼,又想到北陇境况,猜到大约是镇厌关有异动,一路来到此地,耽误了去寻你,”林青恒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语速都快了几分,“我记得移转阵的那端是苍梧西南,司宏,我问你,你来时可看见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
黑袍的计划是将三个镇厌关逐个击破,那么照此说来,恐怕凌云岭只是个开端罢了,他要想真的动龙脉,那三个镇厌关想必都逃不过他毒手。
眼下凌云岭已经不如从前坚固,宋逢填补了裂缝,虽然没酿成大错,但镇封在短时间内经受了如此大的动**,想要恢复如初,只有等上一段时间。
但若是黑袍的动作快些,在这段时间内,用同样的手段破坏剩下两个镇厌关的话,龙脉便岌岌可危。
龙脉起,九州陷,随之而来的又会是无穷无尽的灾难。
众人都在祈祷司宏否定的回答,希望另一个镇厌关四周没有妖鬼异动,一切都是他们杞人忧天。
但往往最不期待的回答就是事情的真相。
司宏沉思片刻,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之下开口道:“若是这么一说,我在沿途打探消息的时候,苍梧西南确实有妖鬼之乱,怎么了林将军,这些妖鬼难道与你们说的镇厌关有关?”
他本以为这些妖鬼是北陇城那里逃出来的妖鬼,但因为不懂如何镇压,便想着先寻到林青恒再说,这会儿冷静了下来,便一一和盘托出。
林青恒的脸色越发凝重。
司宏虽然不是非常清楚,但从众人的神色当中,也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他听见林青恒斩钉截铁地说道:“明日我们便离开此地,前往苍梧西南。”